戈壁是蒙語,意為‘難生草木的土地’。王賢他們便行進在這片草木不生的土地上,極目睛空,浩浩無際,雲山渺遠,大漠蒼茫,看上去廣袤而壯觀。


    但腳踏實地的走在上頭,卻隻會感到無助和絕望。漫漫黃沙礫石一直鋪向天外,看不見盡頭。沒有水源,沒有一丁點綠色。天上不見飛鳥,地上不見走獸,甚至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走在戈壁上,比沙漠的感覺更荒涼,幹燥淒涼,仿佛走在了生命的盡頭。如果是獨行的話,怕是心理上要先被摧毀了。


    團隊行進的好處很多,互相幫助和互相鼓勵,會讓人們有勇氣克服困難,戰勝自然。當然前提是服從命令聽指揮……聽王賢的指揮。


    王賢的肩上,是這兩千五百人的生死,但他也是兩眼一抹黑,若非手裏有羅盤可以分辨東西南北,他肯定會帶著隊伍迷路的。


    腳下是又燙又硌人的沙石,吸進來的空氣都是灼人的,隊伍沉默了,因為必須要保存體力,沒有人再說話。為了避免日光直曬,他們用袍子罩住頭,隻留眼睛和鼻孔在外頭,卻仍然人人一身大汗。


    但水是不能亂喝的,前世的經驗告訴王賢,大口大口的喝水,會讓很多水分變成尿液,造成極大的浪費,正確的方法是小口小口的抿,待口腔全部濕潤後,再緩緩咽下。而且也不是想喝就能喝,不到時辰、不到距離,不許擅自飲水,不然軍法從事。


    在王賢真的砍了一個因為幹渴難耐,偷喝水的兄弟的腦袋後,所有人都凜然了,任嘴唇幹裂,任火燒火燎,得不到允許,也不敢碰水囊裏水。


    將那個兄弟收殮了,王賢擦幹淚,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嘶聲道:“如果實在忍不住,可以喝自己的尿液,這個你喝多少我都不會管!”


    眾人覺著他是在說氣話,直到看見王賢真得把自己的尿喝下去,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尿液的成分九成九是水,完全可以用來補充水分,浪費了太可惜。”


    眾人從沒想到,自己有喝自己尿的一天,但王賢親身示範後,給他們心理防線打開了口子,當他們極度幹渴,又沒到喝水的時候時,就真的喝起了自己的尿。雖然味道衝了點,但真解渴啊,而且大家都喝起來,也沒啥心理障礙。隻可惜,喝的水少,尿也少……


    女人們就沒那‘福氣’了,她們比男人更有羞恥心,也不方便接尿……好在女人的忍耐力,天生比男人強,她們倒也能忍住。


    王賢逼著自己冷硬起來,其實這次戰爭之旅,已經將他淬煉得十分冷硬了,但要想率眾創造生命的奇跡,走出這大戈壁,他就必須更加無情,令行禁止,絕不容商量。


    很少有人能體會到,他絕情背後其實藏著深深感情,若不是對他們的愛,他又何苦來哉?強突廣武鎮就是了。反正付出犧牲的不是他,他肯定可以突破韃靼人的防線。


    王賢不會解釋,也無力解釋,因為他自己的狀況都糟透了。病還沒好利索,便踏上了極度殘酷的戈壁跋涉,他明顯感覺自己渾身乏力,腳步虛浮,但他這個領頭羊不能有事,不然誰領著身後長長的人龍走出這片戈壁?


    日複一日,他咬著牙走在前頭。每日裏,隊伍在早晨天蒙蒙亮時趕路,日上三竿後便紮營休息,一天行軍不超過兩個時辰,一天行進不超過四十裏。除非是陰天,才會多走點路。


    這是為了避免中暑和炎熱引起的過度消耗,在烈日下的戈壁行走一個時辰,保準再強壯的人也會中暑。哪怕午後日頭偏西,但整個戈壁依舊熱氣騰騰,走在上頭依然會大量消耗體力,很容易產生疲憊和幹渴。


    晚上,戈壁上倒是氣溫驟降,卻又冷得過分,行軍又會凍出病來。所以王賢索性讓將士們一天集中全力走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鑽在帳篷裏睡覺,既能降低消耗又可以恢複體力,其實比透支更長遠。


    但就是這樣極端嚴格的要求下,最要命的兩個指標——存水量和行軍裏程,依然超乎王賢的預計。


    存水量要比想象的少多了,事後王賢自省,是因為自己忘了蒸發的因素,這見鬼的戈壁太幹太熱了,馬皮縫製的水囊並不太密封,是以大量的水順著水囊頂部的縫隙蒸發掉了。


    而行軍裏程也比預想的慢,這是他忘了考慮風沙的因素……漠北的風很頻繁,卷在戈壁上便成了沙塵暴,一來便是黃龍卷天、飛沙走石,要是沒個帳篷遮擋著,還真捱不過去,就更別說頂風行軍了。有時候風一刮就是一天,當然耽誤事兒了。


    這天宿營時,眾人安下帳篷,鑽進去避暑喝水。王賢也躺進帳篷,隻喝了點水,卻沒吃東西,就昏昏沉沉睡下了。但渾身針紮一樣的疼痛,讓他也睡不踏實。翻來覆去捱到日頭西沉,戈壁轉涼,他又強撐著爬起來,巡視晚飯的準備情況……隊伍一日兩餐,同樣嚴格控製,早晨出發前一次,現在是另一次,每次都是一小碗得勝麵,加一塊馬肉幹。


    馬肉這東西,人吃多了,是要鬧肚子的。但牧民吃馬肉有經驗,煮的時候攥幹淨血水,做成馬肉幹,問題就不會很大。但那是對身體健康的人來說,王賢這陣子身體虛弱,吃下馬肉幹就肚子疼,但光吃穀物是不行的,為了補充足夠的維生素和無機鹽又不能不吃,好在不拉稀……‘肉爛在鍋裏’,王賢這樣安慰自己。


    強撐著檢查完了糧草和水,王賢一屁股坐在仍滾燙的砂石上,擦一把額頭的冷汗道:“問題很嚴重啊……”


    “糧食勉強還夠,主要是缺水,隻能堅持五天了……”吳為歎氣道:“雖然咱們帶了盡可能多的水,但要供應兩千五百人,消耗太大了。”


    “不行要繼續殺馬,”王賢喉嚨裏像著火一樣,兩耳嗡嗡,緩緩道:“先保證人喝水吧,不能讓牲口和人搶水。”


    “就算把所有的馬都宰了,也不過多撐五天。”吳為舔一舔幹裂的嘴唇道:“必須要補充水了,不然要出大問題了。”


    “老天爺不下雨,”王賢無奈道:“泉眼也一口都找不到,巧婦也難為無米粥啊。”


    “大人,還得熬多久是個頭?”許懷慶兩眼凹陷,皮膚幹裂,湊過來道。


    “從目前來看,我們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了。”王賢的額頭發燙,用袖子去擦時,卻沒見汗珠:“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一路上碰不到一個泉眼!”他不明白,為什麽瀚海走廊上,每隔幾日都會碰到幾個泉眼,怎麽從百裏之外縱穿大戈壁,就碰不到一個水源呢?


    殊不知,古人的經驗都是用生命和時間,千錘百煉出來的。他們發現的瀚海走廊,其實是因為那片地下有河流水脈的緣故。別處的地下沒有水脈,又上哪去找泉眼呢?


    “屬下帶人去找水吧。”許懷慶狠狠咽了口吐沫,隻覺喉嚨生疼,這是缺水的症狀。


    “許大哥你別著急,”王賢卻搖頭道:“馬上就天黑了,黑乎乎的如海底撈針,白費了將士們的體力。”


    “大人,你也先休息休息吧,這大戈壁上缺醫少藥,”許懷慶眼圈一紅道:“你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


    “不是醫藥的問題,”吳為聽了,滿麵羞愧道:“大人現在是熱症,需要多飲水,需要避暑調養,需要少操心勞神,這三點一樣達不到……”


    “我擦,讓你們一說,老子好像得了絕症,別他媽小題大做!”王賢變得聲音沙啞,如兩片金屬摩擦一般,他強撐著站起來,轉身便見寶音兩眼通紅立在那裏。


    這時候斜陽西下,戈壁落日,遠方的地平線閃爍著金輝,大戈壁露出它難得的溫柔一麵……又或許是因為這絕代佳人那牽腸掛肚的眼淚,才會讓人感到戈壁也變得的柔和了吧?


    王賢腦海中兀然浮現出一首記憶久遠的歌,好像是這樣唱的:


    ‘如果蒼海枯了,還有一滴淚。


    那也是為你空等的,一千個輪迴。


    驀然迴首中,斬不斷的牽牽絆絆。


    你所有的驕傲,隻能在畫裏飛。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簫的人是誰。


    流沙流沙滿天飛,誰為你憔悴?’


    看到寶音的那一滴淚,被風吹到空中,最後落在他的心裏。那一刻,王賢的心終於軟了。良久良久,他對寶音綻開了從未綻開過的微笑,那是不帶任何算計,真誠的像戈壁的沙礫一樣純淨的笑。


    他輕聲道:“我很好,別擔心。”


    這一聲嘶啞難聽的聲音,對寶音卻如天籟一般,融化了她心中的雪山,吹綠了她的沙漠,寶音緊跑兩步,撲到他懷裏,緊緊摟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懷裏,任眼淚奔湧而出。


    吳為和許懷慶站得遠遠的,看著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最終匯成了一條。老許擦擦眼角道:“我擦,風沙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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