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琪縱使不想出風頭,但也不想被看扁了,因此低著頭,在冥想著對策。


    太炎先生與梁任公等幾人吃茶的頻率越來越高,說的話越來越少,然臉上的凝重也越來越深了。


    迅哥兒一直半眯著眼,淡定自若,腳邊躺著橫七豎八的煙頭。


    錢玄根本坐不住,背著手,前後踱著步子。


    日頭高升,山澗的風也暖了不少,卻也更急了,不知不覺間,院子裏忽然安靜了,隻剩枝丫上掛的那副對聯被山風吹得漂在了半空中,唿唿作響。


    樹幹上懸掛著的那道七尺宣紙上,寫著七個鬥大的“速死”,張謇先生從踏進這所院子裏始,目光就沒有移開過,筆直的身軀一直駐立在樹前,忽而張謇先生看向了院門,緊接著所有人都看向了院門。


    “章公,有貴客到。”院外傳來了張鵬遠低沉的聲音。


    “進來!”太炎先生如老僧坐定,聲音卻中氣十足,讓門外之人聽的清清楚楚。


    院裏除太炎先生外,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一個肥胖的身影,詭魅般出現在了院門處,是侍者頭子趙元,風和日麗的天氣,頭上沁滿了汗,何琪來時見過趙元一麵,中途完全沒了身影,連茶都是啟明奉的,這會又突兀的出現了。


    趙元撤下了門栓,將院門全部打開,然後迅速撤到一旁,低著頭,躬著腰,眼睛盯著進來的人的腳看,一共十六雙腳,一支拐,共八個人,待會便新要上八個人的茶。


    先進來的是一個長相不俗的公子,劍眉朗目、一表人才,西裝圓領小皮鞋,油頭眼鏡加腿瘸,渾身上下散發著高貴的氣質,不過這人與趙爺口中的假洋鬼子不同的是,卻是個真跛子,杵著一支拐,一瘸一拐的進來了。


    錢玄眼裏藏不住的鄙夷,小聲對何琪覷笑說:“咯,李承乾來了。”


    何琪當即一胳膊肘給錢玄桶閉了嘴,示意不要大嘴巴,萬一被聽到了,指不定怎麽給小鞋穿,這人得罪不起啊!


    隨後楊承瓚與腦後拖著小辮子的辜教授並肩而入,這倆人,何琪在廣和居都見過麵,一眼就認出來了。


    再之後是五人依次進入,分別是孫蔬藥、劉申叔、李和、胡玉英以及嚴複,除了嚴複先生外,另四位都曾入過同盟會,也曾為了革新衝鋒陷陣,出生入死,雖然光複會後來脫離了同盟會,但說上一句“老戰友”絲毫不為過。


    不過,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理想終究不能當飯吃,曾經同處一個戰壕的戰友如今去了敵對陣營,這場華麗的轉身確實讓人大跌眼鏡。


    院門又被重新關上了,北平軍zheng執法處處長張鵬遠親自率隊守在院前,承擔安保之要責。


    各人的座位看似隨意坐,卻又潛移默化的遵循著某種規則,太炎先生坐在最上頭,左手邊依次是梁任公,熊希齡等人,何琪很自覺的坐在左邊的最末席,右邊依次是袁大公子,楊承瓚與辜教授,坐在最末的是劉申叔。


    這個時代,有一樁妙處,就是講禮儀,特別是文化人見麵,縱使互相看不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也得先等敬完禮,才能擼起袖子掐架。


    互相對著行完禮後,眾人悉數坐下,趙元帶著幾位仆人給新來人的客人,依次奉茶,完事之後,迅速逃離了現場。


    太炎先生道:“最近時常看《朱子語類》,朱子說理和氣,又說理是善的,氣是惡的,還說數千年前,從堯舜要周公,再到孔子,理都不太通,卻又說無處不在者都是個氣。為什麽善理總是不通,氣惡卻無處不在,可有人來說說?”


    何琪聽的一臉懵逼,什麽理啊,什麽氣啊,像是在說天書,不過卻注意到,對麵的能聽懂的劉申叔,好似有些不自在。


    見無人迴應,太炎先生道:“申叔先生,你一向對朱子語論頗有研究,可否替老夫解惑?”


    被太炎先生點到,劉申叔身軀一震,不得不迴道:“氣者惡之極,理者善之極,老子有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太炎先生望向了梁任公,淡然道:“卓如兄,你以為何?”


    梁任公道:“理,恆古皆有,通與不通,皆在,似風,春有東風秋有西,東風萬物生,西風萬物伏,生是善,伏亦是善,春秋代序,四季如常,則萬物生焉,乃天時之理。氣,無處不在,順風者順行,逆風者逆行,無風亦可行,朱子所言者氣,乃為無風之氣。譬如人之欲望,己者可所得,非己者亦可得,貪得無厭之心人人皆有,乃無風化疏導之氣。此風氣一開,四處彌散,上下交互,官者貪,民者盜,故邪惡之氣無所不在。”


    說到這,梁任公忽然停頓一下,高聲道:“然天日同在,風和日益,朗朗乾坤,正義盎然,無風之氣終有盡時,屆時天下一統,萬民同賀;若有風無氣,則天日蒙羞,乾坤綱斷,正義缺失,氣數盡矣!”


    何琪聽懂了,好似又沒聽懂,總之,腦子裏暈暈乎乎的,卻見對麵的劉申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臉的羞辱之紅。


    太炎先生道:“嗯!卓如兄言之有理。”忽然目光一轉,從辜教授身上落到了一臉懵的何琪身上,笑道:“豫才,何小友剛從西洋歸來,怕是對國學不甚了解,你以數言告之。”


    何琪感受到火辣辣的目光皆匯聚於自己身上,頓時老臉一紅,如坐針氈。


    迅哥兒從嘴裏拔出煙頭,輕輕吐出一縷白煙,氣定神閑道:“倘若有一顆樹上爬滿了猴子,從高處往下看見的都是笑臉,從低處往高處看到的都是猴屁股。”


    “說得好!”錢玄大吼一聲,目光凜凜直視劉申叔。


    “哈哈哈......”


    院裏起了一陣竊笑。


    不止如此,迅哥兒還特意問何琪道:“你聽懂了嗎?沒聽懂,我就再說一遍。”


    何琪手掌都攥出了汗,趕緊道:“聽懂了。”


    劉申叔氣的嘴角都在抽動,太炎先生資曆高,又有救命之恩,說幾句也就說幾句,哪榮得迅哥兒一介後生當眾羞辱,當即盯著抽煙的迅哥兒,啐道:“爾敢?”


    楊承瓚亦道:“豫才,言過其實了。”


    迅哥兒不為所動,淡定的抽完了最後一口煙,將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還吐了一口痰,而後抬起頭來,雙手掐著腰,擺出了一副戰鬥姿態,望著劉申叔道:“申叔先生,有異議?”


    劉申叔一怔。


    何琪心提到了嗓子眼。


    錢玄趕緊補刀,與迅哥兒一唱一和,問道:“豫才,假使國家用人,什麽人是風,什麽人是氣?”


    迅哥兒居高臨下,一眼從對麵所有人身上掃過,道:“《出師表》有言,‘親賢臣而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而遠賢臣此後漢所以衰替也。’賢人是風,小人是氣,兩者同時皆有,處處皆在,若國家擇賢人而黜小人,則興隆,反之則氣數盡矣。”


    被兩個小輩指著鼻子罵,劉申叔顏麵盡失,再也無法忍受了,當即暴跳如雷,大罵道:“黃口小兒,一派胡言。”


    豈料,迅哥兒卻是反問道:“申叔先生,你在激動什麽?我說你了嗎?”


    劉申叔想殺人的心都有了,一張臉紅的發黑,剛組織好教訓迅哥兒的話都到了嘴邊,愣是被咽下去了,氣的顫抖的手指,指向迅哥兒,哆嗦道:“你.....你.......”


    任他爆料如雷,怒火衝天,迅哥兒自是巍然不動,行完禮後,便自顧自的坐下,取出一支煙來,擦著一支洋火,翹著二郎腿,優哉遊哉的抽著煙。


    何琪斜望著淡定抽煙的迅哥兒,頓時驚為天人,罵人者常有,而罵的對方啞口無言者不常有,迅哥兒的形象在何琪心中無限拔高,渾身冒著光,因知識淺薄,牛逼的話說不出來,隻能在心裏喊上一句國粹,以示景仰之情。


    “臥槽!!!”


    《我成了王重陽!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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