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瑜看看李東陽,烏眉挑了挑。


    他現在反而有所顧慮,不知其中深淺了。


    李東陽撫須淡笑,從容說道:


    “有勞世權兄了。


    臨行前,我家殿下想見見範太守,不知能否通融?”


    他沒有提事先商定的,上疏梁帝,請旨轉道太倉賑糧一事。


    柳世權迴以淡笑,二人似有默契,後對蕭紹瑜說:


    “下官已經跟牢頭打過招唿,九殿下隨時可以見範太守。”


    “多謝柳公,那本王便告辭了。”


    說完,蕭紹瑜三人便出了柳府,去州牢見範雍。


    這時,屏風後轉出一芳華正茂的妙齡女子。


    佳人入堂,清香淡淡。


    隻見她一襲白衣,雲鬢點綴翠玉花釵。


    眉黛春山,秋水剪眸,玉貌絳唇。


    俏顏傾城中,透著一抹內斂的英氣。


    “小菲,可有江湖高手入府?”


    聞父親詢問,柳文菲黛眉微蹙,若有所思。


    “除了九殿下身邊的那位範郎將,再無旁人。”


    柳世權毫不懷疑女兒所言。


    她武道天賦極高,又師從名師。


    執掌州軍中兵以來,她更是從無紕漏。


    自知蕭紹瑜要前來拜訪,柳世權便令她外鬆內緊,嚴防沈賀派人入府竊聽。


    蕭紹瑜在濟陰郡形同軟禁的事,還瞞不過柳世權。


    而以沈賀多疑的性子,定然會派江湖高手秘密跟蹤,柳世權不得不防。


    隻是他不知道,沈賀派出的五名黑衣高手,已經被神秘的鬥笠男子打發了。


    “官銀的事,可有進展?”


    其實,柳世權一直在暗中調查沈賀。


    庫銀失竊一案,是否是沈賀監守自盜?


    庫銀去了哪裏?


    他所貪墨的修河官銀,又去了哪裏?


    均在追查之列。


    未免走漏消息,打草驚蛇,柳世權沒有動用州衙的差役。


    而是交由柳文菲全權負責,暗中布局。


    “按父親的意思,女兒已將州內的木炭作坊,全部納入監控。


    現正在追蹤大宗木炭去向。


    其中,睢陵的一家錢莊最為可疑。”


    “哦?有何可疑之處?”


    柳世權一臉溺愛地,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似有考校之意。


    柳文菲落落大方,芳步輕移。


    她有條不紊地調動起縝密的思維,剖析剝繭。


    “這家錢莊兼營金銀首飾,所購木炭一直與日常所需相符。


    卻在昨日,突然大量購入。


    女兒查過,他家生意如常,也沒有開分店的跡象。”


    “東家出自何姓士族?”


    能開錢莊者,非富即貴。


    多屬老牌士族,偶有新近崛起的入品寒門。


    然於濟陰郡內,尚不聞有此鳳毛麟角之寒門翹楚。


    是故,柳世權將他深邃的目光,投向了樹大根深的老牌士族。


    “濟陰郡望劉氏,東家正是嫡脈長房、現任家主劉廣升。”


    柳文菲吐字如蘭,斬釘截鐵。


    “劉廣升?”


    柳世權淡淡輕吟,轉瞬便下定決心。


    “盯緊這家錢莊,先不要去碰劉府和劉氏的其他生意。”


    柳文菲蘭心蕙質,默然點頭。


    隨之花釵輕搖,更顯清麗脫俗。


    她稍稍猶豫,還是沒有壓製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略帶羞澀地輕問:


    “父親,你覺得九殿下如何?”


    柳世權略作思索,而後品人如品茶,觀其色,嚐其味。


    “數日前,陛下差人密傳旨意,命我施以援手。


    陛下所憂者,無非是擔心九殿下難以駕馭局勢。


    災情處置失當,致使災民怨聲載道。


    徹查沈賀無果,難正朝野風氣。”


    他心中猜測,梁帝未嚐沒有敲打太子之意。


    隻因事涉宮闈,他有意迴避了。


    柳文菲靜若處子,耐心地聽著。


    “然以今日觀之,卻不然也。


    九殿下身處逆境,卻能忍住不動陛下賦予的特權,且毫無慌亂失措之舉。


    除了品行超然,定力十足,恐非僅是表麵的翩翩貴公子。


    應是胸藏錦繡,腹有良謀。”


    依其品性與眼光,他是從不輕易誇人的。


    蕭紹瑜能得其如此高的評價,更令柳文菲好奇。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


    北徐州,州牢之內。


    深處一間整潔、僻靜,專供代罪犯官所用的牢房。


    “舅舅,你受苦了,是本王連累了你。”


    打賞了牢頭,又有範伯勳把守牢門,蕭紹瑜真情流露。


    他心中多日的愧疚,在此刻勃然而發。


    一時情動,雙眸之中隱有晶瑩。


    “殿下不必介懷,下官與柳公共事多年,他不會難為我的。


    倒是殿下,皇命在身,行事當慎之又慎。


    今日之後,便不要再來看我了,免生非議。


    還有,下官入獄前已將雲錦售罄,得錢15萬。”


    範雍健軀依舊挺拔,不曾被冤屈壓彎了脊梁。


    唯有虎目中蘊涵的疼惜,永不褪色。


    他與蕭紹瑜的甥舅之情,甚至要超過父子之親。


    “也就是說每匹雲錦賣到了6000錢,還不錯。”


    蕭紹瑜見舅舅能泰然處之,安之若素,心內稍安。


    至於雲錦,他關心行情要多於那15萬錢。


    畢竟是索賄200萬錢的狠人,已經看不上15萬錢了。


    他轉過頭,問計李東陽:


    “東陽先生,在柳府之時,你為何不提轉道賑糧之事?”


    “殿下,據下官推測,柳公怕是已經得了陛下的旨意。”


    李東陽點到為止。


    他相信以蕭紹瑜的聰慧,能悟出未盡之言。


    “東陽先生,本王不能在燕城停留過久,可有謀劃?”


    脫離掌控,自然有機可乘。


    然若脫離過久,惹人生疑,也是不妙的。


    時間對於蕭紹瑜,是緊迫的。


    而李東陽提議來見範雍,必有深意。


    除了感情因素,更重要的就是為了布局,蕭紹瑜心如明鏡。


    “殿下,濟陰郡非隻劉氏一家老牌士族,可稱郡望者尚有許氏。


    沈賀完全可以故技重施,發動其餘士族,以糧穀購災民手中之澇田。


    有利可圖,士族必然響應者眾。


    他緣何要舍近求遠?


    不惜逼迫殿下,擔著動搖邊軍的風險,而請糧於州呢?


    應該不是憐惜災民祖蔭盡去,災後更加落魄吧。”


    李東陽情緒漸亢,神思泉湧。


    “隻有一種可能:


    有人要傾吞這兩千頃澇田,不容餘族染指!”


    “你的意思是太子!”


    劉廣升胃口再大,也不敢一口吞下小半個睢陵。


    蕭紹瑜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太子那霸道的身影。


    “正是!


    太子殿下貪婪而吝嗇,購田所需糧穀隻能由劉氏出。


    然經許崇古一鬧,劉廣升的廉價兼並美夢已然落空。


    想必事未成,而族倉已然耗盡。


    是故,一切的症結,皆集於糧穀!”


    李東陽眸中光華璀璨,灼灼逼人。


    他一言而窺破玄機,切中要害。


    “他要打這批州糧的主意!”


    蕭紹瑜烏眉上挑,明眸生嗔,心中充滿了震驚與憤怒。


    “不止於此。”


    李東陽頗有深意地看向範雍。


    範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不問自答:


    “為了方便互換利益,又不暴露圖謀與身份。


    北徐州士族,已於暗中形成了龐大的黑市。


    此時,若想籌集糧穀,唯有去黑市。”


    李東陽對北徐州黑市的情況,是有所耳聞的。


    他進一步點破,其中的精妙之處。


    “那些依附於許氏,或不願交惡許氏的士族。


    明麵上,是不會賣給劉廣升一粒糧穀的。


    然而在黑市交易,他們卻沒了這個顧慮。


    身份是隱藏的,還能獲得重利,何樂而不為呢。”


    範雍知道,李東陽不會隻是說說,他表態道:


    “範氏私兵中,不乏武藝精湛者。


    可令伯勳領軍,盯死黑市。


    隻是如此一來,殿下身邊便沒了護衛,安全方麵......”


    他麵現難色,心中很不踏實。


    這時,一道身影突然憑空出現在牢門之外。


    神鬼莫測,絲毫沒有驚動牢頭。


    其軀八尺有奇,挺拔偉岸。


    頭戴鬥笠遮掩容顏,手擎一杆罩著布套的棍形兵器。


    正是半途攔截黑衣高手的,神秘的鬥笠男子。


    “咳咳,大哥,你看我行麽?”


    “葉叔!”


    “清玄!”


    範雍父子幾乎同一時間,認出了鬥笠男子。


    他們壓抑低沉地唿喚,卻磨滅不了其中的情感。


    葉清玄從範伯勳身旁,走進牢房。


    撩起鬥笠垂下的黑紗,露出一雙霸氣十足的劍眉星目。


    “草民葉清玄,拜見九殿下!”


    “葉穀主,你......不必多禮。”


    竟然是,本應傷重而亡的葉清玄。


    震驚中的蕭紹瑜,勉強沒有說出“你不是死了麽?”


    “清玄,你的傷勢?”


    範雍入獄監管前,便知葉清玄負重傷而下落不明。


    他曾暗中多方打探,然卻杳無音信,故忐忑多日。


    此時重逢,自然情真意切。


    “哼,趙乾坤是勝我一招。


    然僅憑一掌,便判我生死,揚言三日之期。


    未免太小視天下英雄了!


    大哥,我還死不了。”


    葉清玄傲骨依舊,錚錚鐵血男兒。


    “清玄,你應該來頓丘的。”


    範雍清楚葉清玄磊落的性子,他說死不了便是無性命之虞。


    忐忑盡去,後怕占據了心頭。


    範雍嚴厲責備道: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沈賀是衝我來的。


    你和幽湖穀死去的弟兄們,是受了我的拖累。


    還擔心什麽牽連於我?


    糊塗!”


    “大哥!”


    葉清玄就是這麽想的。


    要是重來一次,他還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因為他清楚,範雍一身擔著範氏與南康一係的重擔,牽一發而動全身。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葉清玄有情有義,他是真正義薄雲天的豪傑之士。


    範雍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他緊緊地摟住葉清玄厚重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


    “新昌範氏永遠是你的家,無論何時何境!”


    “葉穀主,舅舅的態度就是本王的態度。


    新昌範氏與本王同氣連枝,榮辱與共。


    山雨臨頭,本王是不會退縮的,世間自有公義。


    若是沒有,便打出來!”


    深受二人兄弟情的感染,蕭紹瑜說出了此生的第一句豪言。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蕭紹瑜欣賞葉清玄,也清楚自己此時表態的分量。


    雪中送炭,遠非錦上添花可比。


    他同樣清楚:


    像葉清玄這般豪傑,欲收作羽翼,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本王看上你了,你早晚會投懷送抱的,哼哼。”


    《梁書·武帝紀》載曰:


    北徐州牢晤範公雍,帝定計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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