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宗縣城內另一處,鄧茂正與士仁一起吃飯。


    兩碗麥飯,半條馬腿,就是全部的夥食。


    士仁在城內生活了幾天,才明白城中早已缺糧。廣宗孤懸於漳河東岸,黃巾退入钜鹿郡時,根本沒在城裏屯下大量糧食。


    當日鄴城兵敗,十萬黃巾被漢軍緊緊追擊,眼看就要被攆進漳河裏。情急之下,才無奈退入廣宗暫避。


    可這一退,漢軍立刻三麵圍了上來。西門外的那座浮橋實在是太窄,根本救不了這十萬人的性命。


    若不是得了那二百車糧草,黃巾早就開始殺馬充饑了。可十萬大軍人吃馬嚼,二百車糧草也隻能堅持七八天。


    此刻城內糧草又將見底,眾多頭領均是愁眉不展。


    “來,兄弟快吃!”鄧茂把眼前的飯碗往士仁那邊推了推:“吃完了這頓,下頓可能就是西北風了!”


    “大哥,仁有一事不明。”士仁沒有端碗,而是抬頭詢問鄧茂。


    “啥事能比吃飯還大?”鄧茂有些不以為意,端起自己的碗大嚼:“說來聽聽。”


    “趁著現在還能吃飽,大賢良師為何不帶我等拚死一搏?”士仁甚是不解:“困守縣城隻是死路一條!”


    鄧茂聽了士仁的發問沒有迴答,隻是默默把自己的麥飯吃完,方才長唿一口氣道:“為何要拚死一搏?等全軍餓到拿不住兵器,自然就不用去死了。”


    “哦?”士仁眼中精光連連:“大哥的意思是,大賢良師欲向城外的漢軍投降?”


    “大賢良師不可能降的。我太平道這三個將軍,不死個盡絕,漢軍絕無可能收兵!”鄧茂歎道:“隻是為廣宗城中的十萬徒眾尋條活路。”


    “我等行如此大逆不道之舉,若漢軍先騙我投降,然後……”


    “不可能!”鄧茂擺擺手道:“大賢良師又不是傻子,就因為漢軍統帥是盧植,他才如此行事。若是皇甫嵩與朱儁在此,早就盡起大軍,出城拚個魚死網破了!”


    說完,鄧茂苦笑一聲,望著那條馬腿迴憶:“我是十二年前加入太平道的。幽州太平眾見我資質尚可,便選我與程帥一同前往钜鹿,拜入大賢良師門下傳授道統。那時的太平道,治病救人,廣傳道法,教化窮苦百姓。”


    “可自從太平道勢大,大家就都變了!”鄧茂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語氣也更加憤慨。


    “原本教中兄弟,都是被世家大族壓迫、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大夥聚在一起報團取暖,圖個苟活而已!那些世家大族突然湊過來,給錢給糧,分明是不安好心!”


    “可我人微言輕,一眾兄弟都不放在心上。直到一年前,大賢良師通知各部,欲要起兵造反,我才明白,太平道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治病救人的太平道了。”


    士仁看著逐漸消沉的鄧茂,歎息道:“大哥可曾後悔過?”


    “悔?上有昏君當道,下有豪強欺淩,天下早就沒了我們窮人的容身之處!我隻後悔太平道行事不周密,中了那世家的奸計,導致大業難成!至於起兵造反,我從未後悔!”


    第二日一早,就是劉憐在經縣發賣俘虜的同時,一場事關廣宗黃巾命運的作戰會議正在縣衙展開。


    張角看著帳下的一眾黃巾頭領,輕輕說道:“城中糧草幾乎斷絕,各位頭領有何辦法?”


    “大帥!糧草還夠大軍飽食兩日,何不趁此機會,跟漢軍拚了!”褚燕一向好戰,這些時日被困在城中憋屈,早想出城與漢軍廝殺。


    張牛角見張角不發一詞,知道他並不讚成這個想法,起身抱拳道:“大帥,漢軍氣勢如虹,硬碰硬恐怕不是上策。還需想個辦法,渡過漳河突圍才是。”


    聽到‘突圍’二字,堂下的孫輕、王當、於毒、白饒等人俱是眼睛一亮,抬頭看向張角。


    張角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他麵上毫無波瀾,而是繼續說道:“漢軍內應傳來消息,皇甫嵩大敗波才、彭脫,豫州兄弟已經全軍覆沒。”


    “皇甫嵩此時已經揮軍倉亭,與兗州卜己部對戰,想來不日就會殺到冀州。”


    說道這裏,張角突然抬頭,盯著眾人道:“誰有信心,能破皇甫嵩?”


    皇甫嵩是誰?那是將門世家,大漢軍隊最後的臉麵!在場眾人誰沒有聽過他的大名,俱是閉口不言。


    張角見眾人不說話,開口說道:“牛角、白騎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


    張梁見張角麵色苦楚,上前說道:“大哥,我……”


    張角直接揮手打斷他的話。張梁無奈,隻得隨眾人離開。


    此刻的縣衙,隻剩張角與張牛角、張白騎這兩個弟子。


    張角看著他倆,半晌才歎息道:“為師的身體,已是油盡燈枯。接下來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了!”


    兩個弟子大急,直接跪地欲要勸慰,被張角嗬止:“莫要再多說。我已決定親自作餌,你二人帶其他首領趁機渡過漳河,逃命去吧!”


    “師尊!”此刻張白騎也顧不得軍中的規矩了:“我等自拜入太平道門下,與師尊相處十餘年,情同父子。如今遭逢大難,如何能拋棄師尊獨自逃命?”


    張牛角亦是伏地懇求:“牛角願留下吸引漢軍注意,請師尊攜眾兄弟渡河。”


    “漢軍此來,乃為取我性命!”張角顫顫巍巍,扶起二人:“我兄弟三人不死,這場大亂便不會停止。”


    “為師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渡過漳河,也隻是苟延殘喘,還不如為你等換一條生路。”


    張角又指了指案幾後那一個箱子:“這是一百七十卷太平經。黃巾可滅,太平教道統不能滅!你們將經書帶出去,日後若有機會,當再行傳道!”


    “想我太平道,原本隻是治病救人、教化萬民的黃老之學,這些年被那些世家大族蠱惑利用,以至於傾覆。這個教訓,你二人需要謹記!”


    張角強撐病體,轉身走迴後衙:“去吧去吧,渡過漳河,莫要再去下曲陽尋我二弟,徑自往並州黑山一帶,才有一線生機。”


    張牛角、張白騎泣不成聲,衝著張角背影伏地叩首。


    張角的戰書隔天就擺在了盧植的桌案上。


    盧植把戰書交給帳中諸將傳閱,麵帶笑容:“張角此時欲與我軍會戰,想來是城中糧草將盡,拖不得了!”


    宗員聞言,也是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等固壘息軍,偏不教他如意!”


    “嗯,傳令各軍,嚴防死守,防止賊軍狗急跳牆!”


    “盧帥!”劉憐起身抱拳道:“還需加派兵馬沿河巡哨,防止張角趁夜渡河。”


    “張角定不會如此行事!”盧植笑道:“他若棄軍先逃,城中士氣瞬間崩潰,廣宗城便可一鼓而下!”


    “是極!況且那賊病入膏肓,定經不起如此折騰!”宗員在一旁補充道:“如此看來,十日內,廣宗城必破!”


    圍城的這一個月,張角每日午後都會身穿道袍,在護衛的簇擁下上城頭巡視,順便鼓舞軍心士氣。


    可最近兩天,張角巡查的次數明顯增多。昨天下午,甚至在靠近漢軍大營的東門城樓上坐了半晌。


    “不對勁!”劉憐越想越覺得別扭,城內一定還有什麽變故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找到負責巡查漳河的騎兵都尉,詢問這幾日出城渡河的黃巾人數。


    “劉司馬放心!”騎兵都尉答道:“近兩日出門人數都在二三十騎左右,與往日並無異常,想必是賊軍信使。我軍巡哨騎兵隻要撞見,便會一路追殺,鮮有人能逃迴來。”


    說完又感慨一句:“不過近日黃巾下了血本,那些賊軍信使的馬匹大多油光水滑,風馳電掣,我部騎兵追他不上,斬獲少了許多!”


    聽了這話,劉憐反應過來,這張角是用自己的性命做誘餌,掩護黃巾大將撤退。他立刻返迴帥帳,將此情況報給二位大帥。


    盧植看了看劉憐,似乎並不把這些事兒放在心上:“隻要張角張梁還在城中,其餘人等皆不用去管他。”


    見劉憐還要多說些什麽,宗員開口解釋道:“黃巾軍的命運,隻在張角三兄弟身上。此三賊一死,其餘眾賊皆不足為慮。”


    “憐隻怕他們散落各地,拉幫結夥,占山為王,侵擾四方百姓。何不就在此地,將他們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德然不必擔心。散落各地,自有各州郡官吏或世家大族出麵剿滅。”宗員笑道:“此處有些文書讓吾甚是頭疼,你精通算學,便與你處理了!”


    劉憐呆立片刻,突然反應了過來,躬身行了一禮道:“憐敢不奉命!”


    天下聰明人何其之多!


    恐怕在看見張角戰書的那一刻,盧植就已經明白了他想要幹什麽,可他就是不去阻止!


    張角亦是明白自己這個對手的心思,便讓手下眾將騎著快馬,在大白天明目張膽的往漳河對岸狂奔。


    養寇自重!


    隻有賊軍遍地開花,各州郡,各世家才有理由招兵買馬,壯大自身力量!


    “盧師?連你這樣的海內大儒,也與那世家門閥糾纏不清嗎?”劉憐內心痛惜道。


    看來大漢確已無藥可救。


    它打根上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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