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皮膽小如鼠,如果換個別的時候,項梁肯定會一刀將他砍了。


    但是今天,項梁看著那洞口,苦笑了一聲,甚至拽過來一些樹枝,把洞口遮掩了一番。


    自己已經要死了,也無心懲治這個怯戰的項皮了。


    項梁抓過來一支戈矛,看著剩下的人說道:“隨我衝下山去,殺滅秦人。”


    身後的三百人,有不少人是想逃命的,但是他們也清楚,已經逃無可逃了。項梁能容忍一個老邁的項皮怯戰,未必能容忍他們。


    於是這些人抱著必死之心,跟著項梁衝了下來。


    他們喊殺聲震天,但是時間很短暫,轉瞬即逝,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三百人,在數萬大軍之中,就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掀不起多大風浪來。


    項皮躲在山洞中,捂著自己小孫子的嘴。他們聽到外麵有一陣陣腳步聲,像是秦兵正在搜查他們。但是很快,腳步聲消失不見了。


    他們沒有被發現。


    那小孩低聲說:“秦人已經走了,我們要出去嗎?”


    項皮小聲說:“謹慎,再謹慎一些。明日我們再走也不遲。”


    隨後,項皮在身上摸索了一會,拿出來了一些幹糧,喂給了那小孩。


    祖孫二人吃了東西,漸漸的越來越困乏,於是在山洞中睡著了。


    酣暢淋漓的一覺,項皮覺得這是從賊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了。項梁終於死了,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了。


    一覺醒來,外麵鳥語花香,天已經亮了。


    項皮搬開石頭,拉著孫子的手走了出來。


    那小孩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忍不住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適應了好一會之後,他們兩個才緩緩下山。


    小孩看見項皮始終緊緊的攥著那把劍,於是問道:“我們要去鹹陽城嗎?”


    項皮漫不經心的說道:“去鹹陽做什麽?”


    小孩咦了一聲:“你不是已經答應了項將軍,要將這把劍送到鹹陽城,那個……那個什麽大人手上嗎?”


    項皮嗬嗬笑了一聲:“為什麽要送?難道我們還沒有當夠反賊嗎?”


    “本來咱們項家村,男耕女織,其樂融融。生活雖然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能留住一條性命。現在呢?跟著項梁鬧了一場,隻剩下我們祖孫二人了。”


    說到這裏,項皮的眼圈都有些發紅了。


    他嗬嗬冷笑了一聲:“造反?做反賊?項梁算是楚地首屈一指的豪強了吧?可現在你看看,他造反簡直是個笑話。”


    小孩哦了一聲,對項皮說:“那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要帶著這把劍?為什麽不將他扔掉?”


    還沒等項皮迴答,小孩又自言自語的說道:“我明白了,這劍不僅是項梁的,也是我們的,這是項氏先祖的遺物……”


    項皮嗬嗬笑了一聲:“算了吧,這劍就是項梁的。項氏先祖固然功高蓋世,可我們是庶出中的庶出,幾代下來,血脈淡泊,窮成什麽模樣了?什麽項氏的榮耀,與我們何幹?我們項家村餓死人的時候,他們在哪?”


    小孩不解的看著項皮:“那咱們拿著這把劍是要做什麽?”


    項皮看了看手中的寶劍:“無論怎麽說,此物也算是個寶貝啊。把它賣了,換一頭耕牛,幾畝薄田。人呐,先要吃飽肚子,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小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祖孫二人已經下山了,他們發現山上沒有遺留屍體,可能秦人殺了項梁等人之後,把他們的屍體帶走了。


    項皮正在思考去哪裏賣寶劍,買牛羊的時候,忽然有一隊兵馬狂奔而至。


    項皮嚇了一跳,伸手將小孩抱起來,想要離開這裏。但是已經晚了,那些兵馬發現了這祖孫倆。


    兵馬很快將項皮圍了起來。


    項皮一看這些士卒的衣著就絕望了,是秦兵。


    不過絕望了幾秒鍾之後,項皮忽然又迴過神來了:我為什麽要害怕?這裏又沒人知道我是反賊。


    想到這裏,項皮臉上露出歡欣鼓舞的表情來,對秦兵說道:“多謝官軍剿滅反賊,我們楚地的黔首終於有好日子過了。”


    秦兵麵麵相覷,這時候,從士卒中走出一個年輕的將軍來。


    他跳下馬,走到項皮身邊,伸手將他的寶劍拿走了。


    項皮順水推舟:“這把劍是我撿來的,就送給將軍了。”


    那將軍嗬嗬冷笑了一聲:“撿來的?我看未必吧?這分明就是你的。”


    項皮連忙擺手:“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那將軍歎了口氣:“本將軍苦苦尋覓楚懷王的後裔,始終找不到人。有人說,那後裔已經流落民間了,有人說,那後裔已經被趕盡殺絕了。沒想到今日,竟讓我碰到了。可見天意如此,不絕大楚啊。”


    項皮懵了:“楚懷王?後裔?”


    那將軍上下打量了項皮幾眼,又看了看他手裏拉著的小孩:“本將明白了。這孩子就是懷王後裔,你是大楚的忠臣義士,一直獨自撫養這孩子長大,是不是?”


    項皮臉色煞白:“不是,我們隻是過路的窮人。不是什麽楚王後裔。”


    那將軍拍了拍項皮的肩膀:“你不要怕,我們隻是穿了秦兵的衣服而已,未必便是朝廷的人。我尋找懷王後裔,是要給大楚一個機會,一個複國的機會。”


    項皮快哭了,這剛剛從項梁手裏逃出來,怎麽又要複國了?


    他苦著臉說道:“將軍,我們兩個都是窮苦人,沒什麽見識。將軍要複國,應該找那些豪強啊。我們當真與楚懷王無關。”


    那將軍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我說你有關,你便有關。我說你們是楚懷王後裔,你們便是楚懷王後裔。”


    隨後,這將軍對著身後的五百人馬說道:“來人啊,扶著大王上馬。”


    身後那五百人應了一聲,走到將軍身邊,小聲說道:“將軍,鹹陽……我們不迴去了嗎?”


    這將軍就是王恆。他看著北方,沉聲說道:“看看形勢再說吧。若一切順利,自然是要迴去的。若鹹陽城發生什麽變故,我們就留下來。用楚懷王的名義,在楚地做一番大事。總之,你們隻要跟著我,不僅能保住性命,將來還有榮華富貴。”


    這五百人都點頭答應了。


    有人忽然問道:“那老將軍呢?”


    王恆淡淡的說道:“祖父自然有他的事要做,我們隻要管好自己便可以了。”


    隨後,他帶著項皮祖孫倆,向更隱秘的地方去了。


    項皮騎在馬上,老淚縱橫:“造孽啊,這是造了什麽孽啊。老夫……隻想耕田而已啊。”


    …………


    數十裏外,王翦的大軍正在緩緩向鹹陽城方向行去。


    徹底滅掉項梁之後,以劉威為首的那夥人,就催促著王翦迴去。


    王翦的理由是,楚地的反賊雖然滅掉了,但是戶籍沒有整理清楚,各地還存在著不少盜賊,應當徹底平定之後再走。


    但是將領們這次沒那麽好說話了。那些知情的人,都一心想完成皇帝的任務,把王翦帶迴去受處罰。那些不知情的人,則急不可耐的迴去請功領賞。至於清查戶籍,這種瑣碎的事情,交給幾個小吏去做也是一樣的。大不了留下幾萬人馬,作為協助也就夠了。


    王翦看到群情洶洶,一致要他班師迴朝,也沒有和將領們爭執,也就點頭同意了。


    他也看出來了,自從李記到了之後,這些將領似乎忽然有了主心骨,做事的時候,隱隱有了共進退的意思。自己這個三軍主帥,快要被架空了。與其撕破臉被人逼著迴去,還不如彼此之間都留著些臉麵。


    入夜之後,大軍在半路安營紮寨,十萬大軍,人馬輜重,行軍速度不可能太快,要到鹹陽城,或許還有幾天時間。


    王翦夜不能寐,歎了口氣,信步走到一輛馬車跟前。


    車上綁著一個人,正是項梁。


    項梁被生擒了。


    李記親自提著劍,守在項梁身邊。


    他遠遠的看見王翦來了,咧嘴笑了:“王老將軍好有興致啊,竟然出來賞月。”


    王翦抬頭看看,今夜陰沉沉的,天上漆黑一片,哪有月光?


    不過,李記說話一向這麽不著調,他也懶得計較了。


    王翦對李記說道:“老夫要問項梁幾句話。”


    李記很痛快,指了指項梁:“老將軍請便。”他依然站在馬車旁邊,並沒有離開。


    王翦看了李記一眼:“老夫要單獨和項梁說幾句話。”


    李記笑了:“使不得,這項梁勇武的很,曾經以數百人之寡,和老將軍的數十萬人之眾,打得難解難分。又曾經在數百名士卒的看守下,逃脫出來,再次謀反。”


    “在下若走了,一旦項梁故技重施,老將軍不是危險了嗎?”


    王翦知道他在諷刺自己,不過到了這時候,也懶得計較了。


    王翦轉過身去,看著項梁:“老夫本以為,你兵敗之後會自盡,沒想到竟然被生擒了。”


    這話語調平淡,但是項梁能聽出來一絲責備的味道。


    畢竟如果項梁自盡了,一了百了,王翦也就算是徹底脫身了。可現在項梁活著,對王翦來說就是一個大麻煩。鹹陽的大牢之中,數百種酷刑,總有一種適合項梁啊。


    項梁有些歉意的看著王翦:“本想臨死之前,多殺幾個秦人。沒想到,嗬嗬。”


    王翦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等他快要走遠的時候,項梁忽然喊道:“王老將軍,可否給我留個全屍?”


    王翦頭也不迴,淡淡的說:“好自為之吧。”


    等王翦走遠了,李記對項梁說:“全屍是不可能全屍的。反正長夜漫漫,有些無聊,我給你說一下你可能要遇到的刑罰啊。”


    李記居然從懷中掏出來了一本書,然後“挖眼”、“斬趾”的念了起來。項梁聽得頭皮發麻。


    天快要亮的時候,所有人睡得正沉,即便是李記,也在打瞌睡。


    不遠處的山坡上,有個人悄悄的躲到了大樹後麵,然後彎弓搭箭,瞄準了項梁。


    他是王翦的心腹,箭術不凡,今天奉了王翦的命令,要一箭射死項梁,解決了這個大麻煩。


    可是他的弓剛剛拉開,還沒有拉滿。就有一把劍放在了脖子上。


    冷冰冰的劍,讓這人脖頸一涼。


    他僵在那裏,低聲問:“是誰?”


    身後的人淡淡的說:“吳剛。”


    這個名字讓神箭手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是吳郡守的公子?項梁是你的大仇人,聽說你在楚地找了他很久。怎麽今日我要殺他,你反而攔著我?”


    吳剛淡淡的說道:“因為不久之前,我改了主意。這樣殺了他,似乎有些太便宜他了。不如讓他活著迴到鹹陽,受盡苦刑而死。”


    神箭手歎了口氣:“佩服,佩服啊。殺父仇人在楚地猖狂了這麽久。吳公子卻無可奈何,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現在項梁被旁人抓到了,你卻要保他的性命。”


    吳剛嗬嗬笑了一聲,傲然說道:“無頭蒼蠅?我早就發現了項梁的蹤跡,並且透露給了很多人。否則的話,你以為項梁為什麽屢戰屢敗?”


    “我沒有親自殺了項梁,是故意讓他活著,好引出他背後的人來罷了。比如……”


    吳剛陰冷的說:“比如,你的主人。”


    神箭手沉默了一會,忽然猛的扭轉了一下脖子,鋒利的劍立刻就在脖子上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鮮血噴湧,神箭手倒在地上,很快就死了。


    吳剛冷漠的看著他,搖了搖頭:“蠢材,你即便死了,也未必能救得了他?”


    吳剛看了看遠處的項梁。他依舊沒有現身。


    李記那夥人,在明處看守項梁,而吳剛的人,在暗處看守著他。一明一暗,項梁肯定能活到鹹陽城。


    …………


    王翦的大軍還在路上,但是戰報已經快馬加鞭,送到了鹹陽城。


    幾乎在幾個時辰之內,這個消息就傳遍了鹹陽城。


    嬴政看著戰報,滿意的點了點頭:“好啊,李信這個侄兒,有勇有謀,可堪大用。”


    除了戰報之外,李記還送來了一摞證據,裏麵全都是王翦怎麽勾結項梁的內容。


    嬴政看完之後,長長的歎了口氣:“王翦,有功於我大秦。可惜,如今已經變成了大秦的膿瘡毒瘤。”


    “昔日槐穀子醫治伏堯,用利刃割去了他背上的瘡疽,伏堯數日之內,便痊愈了。看來朕也要痛下殺手,剜掉王氏這瘡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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