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月不知道她的世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崩塌的,當她迴看自己內心的時候,裏麵早已是廢墟一片。


    隻是她從沒想過,廢墟之上居然還能出現裂痕。


    直到,她那個不苟言笑的母親,高若雯突然對她說:“晚上李琦會來吃飯。”


    沈江月愣怔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誤食了毒蘑菇,產生了幻覺,她幾乎調動所有腦細胞在思考,她媽口中說的這個“李琦”,是她知道的那個,還是某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直到她看到她媽那雙眼睛,明明滿心算計,卻把一切鋒芒都掩藏在優雅的笑容中,像是蟄伏的毒蛇,她隻能看到她的野心勃勃,卻永遠無法搞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麽。


    就像現在。


    沈江月無法理解高若雯是在什麽時候跟李琦產生交集的,甚至熟絡到能邀請到家中吃飯,尤其今晚爺爺也會到場,是他們的半個家宴。


    她也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能一邊咒罵另一個二十多年,一邊邀請他到家裏吃飯。


    高若雯看到她臉上的不解,半是無奈半是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我教了你這麽久,你好像還是什麽都不懂。”


    她看過來的眼神沒有任何溫度,像是在審視一件不太成功的作品,研究著要如何去修改才能讓她滿意。


    那眼神像刮刀一樣剜在沈江月胸口,終於在她心底的廢墟上剜出了一道裂痕,從下而上,天崩地裂。


    她媽媽並不愛她,這是沈江月尚且年幼時就知道的事。


    高若雯親口告訴她的。


    那是個冬末,帝都的冬末,冷的像個冰窖,臨近年關,大片務工人員返鄉,瞬間抽幹了皇城擁擠的人潮,所有街道都空落落的,看不到車也看不到人。


    因此,年幼的她,最喜歡的就是新年前後的那幾天,從家裏的院子出去,整條大街看不到一個人,下了雪,天地都是一片雪白,像是尚未起稿的畫紙,她衝進那雪堆裏,就好像衝到了畫紙中,一下子,整個人都擁有了無限可能,無論往哪裏跑,都能留下一排清晰的足跡,好像不論她怎麽踩都能跑出一條嶄新的、獨一無二的、隻屬於她的道路。


    那是她最喜歡的時刻。


    然而那一日的冬天,她不喜歡。


    沒有下雪,天卻很冷,哪怕屋裏被暖氣烘得熱乎乎的,隻要靠近窗戶,那無孔不入的寒冷也會順著毛孔,鑽到皮膚裏。


    天色很陰沉,雲壓的很低,大雪卻遲遲不來。


    她坐在畫架前,盯著那層巒密布的雲層,提筆想要畫些什麽,高若雯卻突然從門外闖入。


    她這位忙碌的母親,鮮少在白天露麵,就算是周末和新年,她的行程也總是滿滿當當,所以沈江月嚇了一跳,匆忙從椅子上彈起來,整理頭發和裙擺。


    可她還是慢了一步,高若雯的眼神在看到她後,便變得淩厲:“誰教你用這種散漫的態度坐在畫板前的?”


    沈江月很羞愧,小腦袋低到胸膛,不斷在心裏責備自己為什麽偏偏今天偷懶,明明上午的她還梳了漂亮的頭發,午睡起來卻犯了懶,散著麻花辮、皺著裙擺就跑過來畫畫了,確實太不像話。


    她咬著嘴唇,懊惱又乖巧地道歉:“對不起媽媽,我下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


    高若雯沒說好也沒說壞,隻是把緊皺的眉頭舒展,恢複成她慣有的冷漠表情,說起了那句她常說的話:“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我們,不要露出破綻,不要做出讓人恥笑的事,能記住嗎?”


    “能”,沈江月認真地點頭,盡管她不知道那些眼睛在哪裏,也不懂為什麽隻是稍微放鬆發尾就會被人恥笑,但她知道,母親永遠是對的,母親的訓誡不會出錯,她隻要牢牢記住,認真去完成就好。


    往常在這些小事上犯錯,她是一定要麵壁罰站的,但那天高若雯並沒有讓她站到牆角去,而是帶著她穿過長廊,走上樓梯,站到三樓落地窗旁。


    “過來,見見你弟弟。”高若雯說。


    沈江月於是懷著巨大的震驚,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落地窗外,窗外什麽也沒有,隻有院子裏那棵紅豆杉的樹枝被寒風吹得顛來倒去。


    難道所謂的弟弟是鬆樹精?沈江月不禁在小腦袋瓜裏胡思亂想,直到高若雯伸手往前一指,她才在幾十米外的大門外,看到一個小豆丁。


    豆丁身後還站著一個女人,離得遠,看不清相貌,小豆丁她也看的不是很清楚,隻是隱約覺得他好像在笑。


    他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什麽,隻是雙層隔溫玻璃,把聲音也一並隔絕了,她聽不到。


    這是她弟弟?


    從哪裏蹦出來的弟弟?


    沈江月滿腦子疑問,明年就要步入小學的她這些關係隻有簡單的概念,她沒有親戚,隻有媽媽生的,才是弟弟,這個看起來傻裏傻氣的豆丁,跟她一樣是媽媽的小孩?


    高若雯輕笑著解答了她的疑惑:“那是你爸死前留在外麵的野,是那個女人跟你爸生的。”


    纖細白嫩的手指指向柵欄外看不清容貌的女人,沈江月隻覺得心髒不受控製地跳了起來,好像聽到了某個很糟糕的詞匯。


    野種。


    這個豆丁是野種。


    在她還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時,惡意已經先一步闖進了她的心靈。她感覺到媽媽雖然在笑,但是卻很可怕,比生氣皺眉的時候,還要可怕很多。


    以至於她連頭都不敢抬,隻能死死地盯著那道將他們四人分隔兩處的鐵門。


    沈江月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爸爸這個詞了,這個詞在家裏是禁忌,無論是爺爺麵前還是媽媽麵前都是不能提的,偶爾,幼兒園的夥伴會提,也會立刻被老師喝止,好像所有的大人都暗自約定不去提這件事。


    但是,她又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盡管她幾乎沒有任何關於爸爸的記憶,但心裏知道,曾經肯定有過這麽一個人。


    她也好奇過,他有抱過她嗎,也會像其他同學的爸爸那樣把她舉起來放到肩膀上滿臉親昵與疼惜嗎?


    但是沒人都解答她的疑問,她索性就當自己沒有爸爸。


    她也幻想過,或許在她長大後的某一天,她媽媽會心血來潮,像是講故事一樣,把關於爸爸一切講給她聽,可讓沈江月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故事,竟然會以這種方式展開。


    半晌,她才是耐不住好奇,開口:“要讓弟弟進來嗎?”


    她想,天氣這麽冷,一直站在外麵,一定會感冒的。


    高若雯笑著搖頭:“不,我們要把他趕出去。”


    然後,像是隔空聽到了她的話,門衛叔叔突然從看門的小屋裏走了出來,手裏還端著個東西。


    沈江月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他端的是個臉盆,就在她疑惑時,門衛揚起手衝柵欄外潑了一盆水。


    柵欄外的小豆丁立刻變成了落湯雞。


    她被嚇住了。


    高若雯卻笑出了聲。


    看不清模樣的女人像是被激怒,又喊又罵地衝到了柵欄前,沈江月看著她抬起頭,有一瞬間,似乎與她四目相對。


    一雙怨毒的眼睛,像是一把冰錐,鑿進她的胸口。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憎恨。


    她很害怕,想哭,想跑,可她不敢,她不想罰站,不想被媽媽罵,也不想讓媽媽失望,所以她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挺直胸膛,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門外的一切,直到高若雯發出讚許。


    “不錯,這種姿態才是我的女兒。”


    高若雯蹲到她旁邊,帶著難得的興致教育她:“你瞧,這世上有很多失敗者,就像這樣,隻能被擋在柵欄外,再怎麽搖尾乞憐,也隻能受盡白眼和欺辱,成為別人的笑料。”


    “你是我的女兒,所以你能站在柵欄裏麵,俯視這些失敗者。”


    “如果有一天,你沒做好,從高處,摔下去,你就會成為比他們還慘的喪家犬。”


    “我們要在高處站穩,腳下的路必然會比下麵的人要更細,更危險,想當我的女兒,就踮著腳尖,把這條路,好好走下去。”


    “月月,你,懂,了,嗎?”


    媽媽的嘴唇明明趴在她的耳畔,可是說出的字眼卻沒有任何溫度,她看著柵欄外的豆丁渾身顫抖著甩在地上,有一瞬間,像是體會到了跟他如出一轍的寒冷。


    刺骨的寒冷,比那怨毒的眼神還要尖銳。


    她抖得全身都停不下來,除了拚命點頭之外,什麽也做不到。


    對了,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她的世界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崩塌的。


    ……


    沈江月從記憶中迴神,終於把疑惑理順。


    “所以,是爺爺發現他的存在了?”


    對於母親突然把李琦邀請到家宴中這件事,她隻能想到這一個原因,盡管從腥風血雨中殺到高位,爺爺仍舊思想守舊,常常叨念“沒有孫子,沈家便要絕後”。


    如果他知道李琦的存在,必然會把他接迴來。


    隻是,她沒想到,憑她媽的手腕,居然會讓這種事發生。


    高若雯看著她,眼神與六歲時那個冬天沒有任何區別:“從他出生的那天,你爺爺就知道他的存在了。”


    沈江月愣住,很難理解這句話,如果爺爺一開始就知道,她媽這麽多年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又是什麽意思?


    高若雯歎了口氣,像是對她有些無奈了:“月月,你學業完成的不錯,畫廊也打理的很好,隻是有些腦筋總是轉的很慢,大概確實沒有遺傳我,真是可憐……沒有你爺爺的從旁幹預,你以為隻憑那個市井的庸俗女人,是怎麽把生意做成現在這個規模的?老爺子是看在高家的麵子上,才一直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庸俗女人是指李琦那個當小三的媽,沈江月知道她生意做的大,算是他們那小地方的地頭蛇,可她從沒想到,這裏麵居然有爺爺的助力。


    她六歲時見證的那一潑,讓她以為整個沈家都不在意那對母子的死活!


    “所以,現在爺爺改變心意了,要把他接迴來?”


    “不”,高若雯搖了搖頭:“這是我的意思。”


    “我要收他做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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