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本姑娘沒心思去什麽林府。”宋韞初蹙著秀眉,很是不耐地側過身,又問向安上門的城門兵,“不過是通傳一聲,你怎知那孟女醫不能出來相見?”


    “太醫署的女醫正上直,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趕緊離開,若是再糾纏,莫要怪我等將你交予巡防營處置。”


    值守安上門的兵士已然客氣,若非是見尚書令府的管家在此相請,怕早已處置這胡攪蠻纏的姑娘。


    管家見林靖澄大步走來,便識趣地踱至他身後。


    “宋姑娘若是急於相見,晚些時辰,老夫求陛下開恩,定讓姑娘得償所願。”


    “林尚書!”安上門的兵士頗為恭謹地抱拳一禮。


    林靖澄微微頷首,算是應下,又揖禮道,“可否請姑娘賞臉,至府上小坐。”


    宋韞初歪過腦袋,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一番,“林府?林尚書?你跟林盡染有何關係?”


    “或許無甚關係,隻不過碰巧都姓林。”


    “本···姑···娘···不···去!”宋韞初一字一句地迴道。


    既與林盡染毫無瓜葛,又憑甚要和他走。有事說事,偏生扭扭捏捏的,什麽至府上小坐,大抵也是替人看病診脈。


    “放肆!我家老爺乃當朝尚書令······”


    林靖澄迴眸瞪了一眼身後的管家,當即令他止言。


    眼下有求於人,哪有身份高低、尊卑貴賤。不過這宋姑娘的確異於常人,滿大街除侍女家仆,但凡女子出行,多也以帷帽或輕紗遮麵。這位姑娘委實不拘小節,竟敢在大街上素麵朝天地晃悠。


    “家中有人害病,宋姑娘既是黎老先生的高徒,還望不吝相救。”


    宋韞初雙手抱於胸前,不耐煩道,“你既是當朝尚書令,大可請太醫署的醫師診治,又何須尋我。走開走開,若是惹毛了本姑娘,休怪我在你身上紮幾針。”


    管家見她如此分不清好歹,胸腔的怒火愈發熊烈,湊上前低語道,“老爺,此人太不識抬舉!不若將她······”


    林靖澄的眸色微冷,不發一語。


    相較黎書和而言,這位宋姑娘更適合替吳蘭亭看診。倘若不能康健如初,就隻能再議納妾一事。說到底,文官之首若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甘受這小姑娘的氣,傳揚出去,他還有何威儀。


    林靖澄的眸色愈發地堅定,遂言道,“此女目無禮法,犯上造次。先將其押迴林府,嚴加看管!老夫與孫統領再議該如何懲治。”


    宋韞初見有家仆上前捉拿,雙指夾住從腰間挎包中取出的銀針,一臉戒備望向這群‘惡徒’。


    恰逢林盡染將將趕至,撥開人群,笑容晏晏地上前揖禮,“林尚書,宋姑娘是某的救命恩人,若真有冒犯之處,還望見恕。不過宋姑娘所言也不無道理,若論醫術,孟醫師同樣是黎老先生的高徒,又何苦為難宋姑娘呢?”


    林靖澄邁步上前,“宋姑娘是林禦史的座上客,老夫自然不能駁了林禦史的臉麵。隻是老夫遍尋良醫,關心則亂,林禦史既與宋姑娘交好,不若也幫老夫相勸一二。”


    “待宋姑娘了結私事,林某定會相勸。”


    “如此,老夫就靜候佳音。”


    見林靖澄一行離去,宋韞初也逐漸放下戒備,一麵收起銀針,一麵上前吐槽,“他,我不喜歡。若是替他看病,本姑娘勸你還是別說了。”


    林盡染微微皺眉,心中難免有些為難。安上門與務本坊本就挨得近,現下這位宋姑娘對林靖澄心存芥蒂,若是再勸她去替吳蘭亭看病,恐隻會招惹她的厭煩。


    “不若先迴去,忙碌一日,宋姑娘應是累了。”


    宋韞初打了個哈欠,“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是。”


    林盡染剛坐上馬車,便見車簾再次被掀開,登時一愣,“宋姑娘,你上來作甚?”


    “自然是迴去啊!”宋韞初理所當然地說道,旋即自顧自地坐下。


    林盡染捂了捂額頭,湊上前低聲道,“這怕是會害了你的名節。”


    “先前在隰川時,本姑娘便與你同乘,彼時你怎不說會害了我名節?”


    “這······”林盡染話音霍然哽在咽喉,猶疑良久方道,“此一時彼一時,先前姑娘是因照料林某。長安城中,人多眼雜,若起謠言,於宋姑娘有白害而無一利。”


    “本姑娘都沒計較,你扭扭捏捏地作甚。我自然是有話要與你講。”


    “罷了。申越,先迴府。”


    這馬車宋韞初也上了,再將她趕下去,反而是更難說清。索性先迴府,慢慢再做打算。眼下的關鍵在於,如何勸她醫治吳蘭亭,顯然方才林靖澄予她的印象並不佳。


    車駕轔轔轆轆地行駛在朱雀大街上,借由路邊的嘈雜聲,宋韞初唇齒翕動,“晨間你夫人問起我子嗣一事。本姑娘的確發現了些端倪,但此事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先跟你通個氣。”


    林盡染麵頰微紅,早前便與李時安談及此等私隱,原本以她的年紀,不宜過早有孕。不承想,她竟真尋了宋韞初診脈,看來是真將這些民間傳言放在心上。


    “時安夫人說,你是替她們著想,若未至花信年紀,還不宜生養。不過本姑娘得提醒你一句,這兩年內若再未有孕育的想法,往後你怕是再無子嗣傳承!”


    林盡染腦袋霎時一片空白,對宋韞初所言起先認為是言過其實,但見她如此嚴肅篤定的模樣,又不敢不信。


    “這些話,你和時安說了嗎?”


    宋韞初搖了搖頭,“這些話說予她們聽,無用。若是你執意不肯配合······唔······”


    林盡染趕緊捂住她的薄唇,登時換上一副訕然之色,“宋姑娘不必如此直白,這些虎狼之詞還是放在心裏。姑娘還是說說為何有此判斷。”


    宋韞初稍稍挪了挪位置,往他身邊湊了湊,低語道,“你可還記得昨夜我在時安夫人身上聞到三股氣味,這第三種味道本姑娘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聞到過。昨夜我想了一宿,終於想起,這第三種味道並非是所謂的櫻花香,而是凍土。”


    “凍土?”林盡染略有驚詫地往後一仰,遲疑片刻方道,“可是遼東凍土?”


    “什麽遼東凍土。”宋韞初微微一愣神,又不耐地擺擺手,“本姑娘說的是‘東海凍土’。至於真該叫什麽,我也不清楚。這是小老頭私藏的珍物。據說取自東海深水,是在很深很深的水底。”


    “這有何用?”


    “此物極陰極寒,若是塗抹在棺槨內,可保屍身不腐不爛。小老頭擔心死後,若有徒子徒孫想他念他,便能隨時打開棺木,以慰思念。”


    林盡染嘴角不免抽動了一下,幹巴巴地一笑,“黎老先生···還真是個···妙人!”


    宋韞初未理解他的揶揄之意,繼而解釋,“正因此物極陰極寒,若用在活人身上,加之摻雜麝香、女貞子、旱墨蓮等物,可致使陰陽失衡,輕則不孕,重則害命。”


    “這些你都聞到了?”林盡染麵色愈發凝重,連帶著語音也漸漸帶了幾分寒氣。


    宋韞初微微頷首,“昨夜聞得不仔細,隻聞得幾分凍土的氣味。今晨替時安夫人診脈時,細嗅之下方知摻雜如此多的物什。你身上也有,但不及她那般濃烈。興許是因偶與另一位夫人同眠······”


    林盡染自然知曉這氣味的濃烈是何緣故,又急忙捂住她的嘴,“夠了,夠了。不必說得如此詳盡!”


    可話又說迴來,她的意思不就是說,此物藏匿在李時安的房間,而元瑤的屋子未有。


    宋韞初見他擰眉沉思,便抓住他的手腕放下,緊跟著說道,“你的身子骨確實強健。可時安夫人嬌弱,又整日囿於高門深院,比不得你。故而···問題暫且隻出現在她身上。然長此以往,你也未能幸免。”


    “依宋姑娘的意思,我與時安就再也不能住那間屋子?”


    宋韞初大略一想,直言不諱,“也未必。若是尋出東海凍土藏匿在何處,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隻是已然虧損的,若不將其救補迴來,也不算根治。”


    “這麽說,宋姑娘是有良方?”


    “我隻知東海凍土,至於何解並不清楚。待迴大寧後問過小老頭,方能給你個準信。隻是這陣子,你與時安夫人還是暫住他屋更為妥當。”


    林盡染漸漸闔緊雙眸,咬住牙根,心頭一陣怒意翻騰,久久不能平靜,攥緊的雙手幾是有細微的顫抖。


    直至宋韞初的柔夷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此事我隻與你一人提起,時安夫人並不知曉內情。”


    他緊握的拳頭逐漸放鬆,話音一哽,“宋姑娘為何要幫我?”


    “你長得俊俏,心腸也好,本姑娘看你順眼,自然會幫。”宋韞初的眼神未有閃躲,頰邊的梨渦微微浮現。似乎於她而言,本就該大大方方地吐露真情。


    林盡染抿了抿唇,仰起頭,眼中微有光亮閃過,“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宋韞初斂去笑意,雙手撐在座上,默然不語。


    “此人是時安的閨中好友,我···我昔日也未能幫上她半分。如今她傷了子髒,因子嗣傳承,恐會牽連另一位姑娘的終生。故而懇請你能出手醫治。”


    “是你先前說過的那位夫人?”


    “是。”


    “那另一位姑娘是······”


    林盡染見她側過臉,徑直迎上她的雙眸,“是與林府共事香水生意的女商。”


    “你倆並無私情?”


    林盡染心中雖疑惑她為何如此相問,可仍如實迴道,“確無私情。”


    “那位夫人與林尚書有何幹係?”


    “是他兒媳。”


    宋韞初不在意地‘哦’了一聲,稍稍猶豫片刻,語調有些低沉,“我不想再見那林尚書。”


    林盡染知曉她的規矩,林靖澄方才的舉止已然惹她不悅,她又怎願出手。


    “不若請那位夫人到我府上。至於林尚書,我定不讓他礙你眼。”


    宋韞初指尖幾是扣進木座,咬了咬下唇方道,“本姑娘還是那句話,看不順眼者不救,無可救藥者不救。”


    話中未有接下之意,卻也不曾推辭,顯然已透露她的態度。林盡染不敢怠慢,連忙拱手致謝,“染之在此先深謝宋姑娘。”


    迴到府中,林盡染先拖住李時安,提及宋韞初願替吳蘭亭看診一事,繼而吩咐采苓、申越同行前往務本坊傳話,一是讓林尚書進宮求得恩典,將孟醫師一同請來林府,二是告知宋韞初願在林府為吳蘭亭診治,邀林明禮夫婦即刻前來。而她則偷偷潛入主屋,搜尋東海凍土的藏匿之處。


    暗夜無聲,疾風忽來。林府高懸的燈籠猛然轉了一圈,燈光幽幽地打在先行的林明禮和吳蘭亭臉上。


    吳蘭亭踏階而上,遽然頓住步伐,眸色深遠幽暗。饒是已逐漸接受命運的捉弄,可當下仍不由地抱有一絲希冀。再見這塊深深鐫刻‘林府’二字的匾額,恨意?感恩?懊悔?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何滋味。


    林明禮見她頓在原地,特地走下台階與她齊行,“夫人,走吧!”


    吳蘭亭細若蚊蠅地‘嗯’了一聲,踏階而上。


    四人再次相見,卻欲言又止。兩兩相對,似有滿腔的衷腸訴說,奈何如今的尷尬情景迫使他們將話咽下。


    宋韞初本就對他們之間的過往糾葛無甚興趣,直直地從他們四人之間穿過,隻留下一句,“本姑娘就在偏廳等候。若是久等耽誤了休息,本姑娘可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


    林明禮也不知是出於自責愧疚,還是出自別的原因,顯得有幾分低眉順眼的意味,溫聲道,“夫人,可要我陪你同去?”


    “不必。”吳蘭亭語調如冰,態度瞧來有幾分冷淡,可轉頭麵向李時安時,又俄而換上一臉笑容,“林夫人可願隨我同去?”


    “少夫人,請。”


    偏廳內昏黃的透過窗欞泄出,斜斜地映在地上。


    吳蘭亭從未感覺步伐似今日這般沉重,房門近在咫尺,可又似在無邊無際,悸動的心幾是要跳出喉嚨。


    李時安似是看出她的局促,柔聲寬慰,“宋姑娘是黎老神仙的高徒,你不必過分緊張。”


    她下意識地頷首迴應。


    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桌案,上置有一盞燭燈,一塊脈枕,以及隨行的藥箱。


    宋韞初將二女請入屋內,隨即闔上房門,施然落座。


    “醜話說在前麵,本姑娘有三不救。十惡不赦者不救、看不順眼者不救、無藥可醫者不救。因林···林郎的緣故,我算是破了第二條例,望夫人感念林郎與時安夫人的這份恩情。”


    說話間,宋韞初的眸光偷偷地瞟向李時安,欲察看她是何神情。隻是她僅在第一迴聽到林郎這個詞時,出現轉瞬間的愣神,旋即又換上一抹淺笑。


    吳蘭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微微頷首,便挽起衣袖,將手腕擱置在脈枕上。


    宋韞初稍稍斂氣凝神,三指自然輕搭,然未多時,她的眉宇漸漸皺起,愈發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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