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驚春不知道樓筱開始懷疑幕後便是南孜,他猜測樓筱是官家身份,


    卻也沒想到若是讓她誤會,會把南孜牽連到如何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在拖著,盡量一切都拖後再談,


    一旦所有事攤開來,他過去做的很多事,就無可避免會有被她知道的一天。


    他手上可說不上清白。


    到那個時候……她會怎麽看他?


    莫驚春心中有一瞬間的慌亂,第一次為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恥,怕在她眼中看到鄙夷的神情,


    他可以接受她的漠視、嘲笑甚至玩弄,卻不能是嫌棄。


    官家人重身家清白,她看起來滿身不羈,但到底——


    與他的身份隔著萬裏鴻溝。


    他身份低賤,卻不是髒東西。


    能延後一點……便是一點吧。


    莫驚春心中自嘲,不知道自己怎會變得這般模樣。


    他一開始貪圖的,明明隻是一朝歡樂而已啊!


    身邊人腦海中萬千思緒,樓筱完全不知。


    她隻一心一意調整著身體,望著腳下暗河,突兀的問道,


    “那……我們下去了?”


    莫驚春被打斷思緒嚇了一跳,她躍躍欲試的樣子好似真的完全不怕潛在的風險,


    而他那破爛身體是否能和她一起度過難關,她似乎也沒考慮過。


    莫驚春有一瞬間想著,這也挺好。


    他若是死在暗河裏,就什麽都不必親口告訴她那些事,也不必去麵對他的不堪過去了。


    “好。”


    也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樓筱給他一個承諾,


    “放心,隻要我活著就絕不會丟下你。”


    莫驚春垂下眼搖頭道,“不……若是實在無法,還請你甩開我。”


    他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你忘了麽?我原本就是將死之身,死亡對我來說,求之不得呢。”


    樓筱“哈”一聲嘲笑,“真正想死的人,可不會這麽容易把死掛在嘴上。


    我看你是在拚命找理由不死。每次說出死這個字,隻是希望有人告訴你——活著吧。”


    她嘲笑他的懦弱,“多大歲數了,還扭扭捏捏想要撒嬌哭訴呢?”


    莫驚春聞言整個人靈魂幾乎出竅,呆立當場,她說的每個字他都懂,


    為什麽連成一句話,他就聽不明白了呢。


    她的意思是,他在為自己活著尋找理由麽?


    可笑!


    從切月寨走出,他就再也不會軟弱,再也不會哭泣了!


    “不……”


    他要和她解釋,自己是真的不在乎生命的結束,可是樓筱揮揮手表示懶得聽他狡辯,


    “為了防止你我東一塊西一塊,我還是抓著你吧,來,深吸一口氣——”


    溫熱的手握住他的,莫驚春條件反射的跟隨她大口深唿吸的動作,


    然後,她便毫不猶豫的帶著他,縱身從那平台之上跳入了湍急的暗河之中。


    水流帶著他和她急往遠方,那冰冷的河水像一隻巨大的手,擠壓著、撕扯著他和她的身體,


    莫驚春在水流間抬頭看見她說了什麽,可惜轟鳴的水聲蓋過了所有,隻看見了她臉上的暢快笑意,


    那是勇於挑戰大自然的灑脫和不羈放縱,是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享受危險和勝利的過程。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啊……


    奔湧的暗河中倆人隨波逐流,莫驚春被冷到沁入骨髓的河水凍的麻木,


    他們的手緊緊握住,即便漂流中他看不見她的臉,


    但也能感覺到她那激動到快要叫出來的心情。


    河水雖然也極為危險,但無論如何也比之前狹窄甬道中連空氣都沒有的窒息要好一些,


    雖然他們偶爾會碰到河中的石頭,但她總能帶著他避開去,


    隻是……真的風險太高了。


    誰也不知道河水流向何處,會不會隻有狹小的洞口不能容人通過,


    會不會激流穿過萬千鋒利的石頭,直達深淵,


    萬一他們失去自控能力撞上了堅硬的石頭,


    被石頭開膛破肚……


    莫驚春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手上人命無數,


    他的前半生活的跌宕起伏難以想象,在屈辱中尋求快意,


    在絕望中等待新生。


    他雖然總把死亡兩個字放在嘴邊,看起來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但卻從不曾如此——


    在死亡的邊緣反複橫跳,嘲笑命運。


    河水或急或緩,經過了他所能設想過的任何危險,


    在經過垂直向下不見底的黑洞時,她靈活的踩著突出的石頭緩和落下的趨勢,


    一掌拍碎那阻攔前行的石頭,真當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河水和碎石劃破他的臉頰帶起一抹血絲,莫驚春像個破布一樣隨著她如鬼魅的身形而動,


    完全沒有餘力思考了。


    樓筱偶爾迴頭與莫驚春對視,他那恍惚的眼神讓她忍不住發笑,


    隻是被河水轟鳴聲遮蓋住了,


    等她又氣喘籲籲的繼續這趟“漂流”,莫驚春才遲鈍的反應過來,她似乎在嘲笑他。


    自然該嘲笑的,這世上除了她,誰還能在這其中覺察到快樂來?


    這趟無休止的墜落、失重、沉溺,和無所不在的冰冷河水和噪音,


    給莫驚春帶來的隻有暈頭轉向,和身體機製被用到極致的瀕死感,


    他每一寸皮膚和骨肉都在緊繃著、尖叫著,


    可是他沒有力氣發聲,也沒有時間來給他休息。


    這場對她而言的刺激遊戲,卻是他的催命符。


    由不得他開口說停。


    此刻莫驚春才驚覺她說的對,他其實是想活著的。


    說了再多的死亡,隻是他害怕不敢麵對的借口,


    而身邊人真切的帶著他親身體驗瀕死,他確切的感知到生命的脆弱易碎,


    激流中的他隻要她一放手,就注定會死無全屍,不見天日。


    身體在水流顛簸中無法控製,莫驚春不知道自己是否數次暈厥,


    隻依稀記憶斷片,黑色的深淵永不見底,隻有她的存在能告訴他,


    他們還活著。


    到底還有多久……


    莫驚春到後麵竟品出些奇怪的感覺,像是摸到了她興奮的門檻,


    心中有了幾分快意。


    水中越來越多的血絲在莫驚春身後散開,而前方的樓筱並不知道,


    她隻覺無比暢快,


    水流在變緩,是否說明,已經快要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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