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幾口胭脂用不了多少時間,把正事兒當成了借口,打發了婢子。


    楊暮客領著季通離開碼頭。


    季通心思複雜地跟在楊暮客身後,“少爺盡是把小的當成了劊子手,一點都不願意髒了自己的衣裳。您若是個領旗的命官,許給小的獎賞還好……小的自打從那望山縣迴來,心裏頭就不舒服。”


    楊暮客沒說什麽大道理,隻是盯著天地文書說了句,“你學來那些本事就該這麽用。不然明兒我迷了你的魂,把你丟在這羅朝,也不負你一路跟隨。”


    季通聽完便不吭聲了。


    留安港在天地文書中不大,一塊兩掌攤開的玉石板上,有一個拇指肚大小的光點。光點上被陰司判官標記了幾個紅點。


    盯著那紅點看去,玉石之上便有文字顯現。這紅點是何人,生平如何,何時受了靈炁侵染,何時變作了妖人。


    其實也就是這十幾日的天數裏。人,他便不是人了。


    本來興旺的港口因為豆油停產,港口蕭條。人他總要活著,有的人有些積蓄,能挺過來。有的人就要自謀出路,城裏頭活不下去,就得去外頭看看。


    外頭那是一個什麽光景?


    寒冬來臨,秋天的落果和草籽早就被人拾過一遍了。再出去,就得往遠了跑。


    遠了就是深山老林,遠離了塵世喧囂。有的人到了這種地方心能靜下來,有的人來了,性子卻能變野。似如猴兒一般,看著無主拿了,那不叫偷,發狠搶了別個,這才叫強,衝動之下殺人,自是稱勝。


    勝者歸來,卻不知被那靈炁折磨了一遭,魂兒早就變成了妖性。隻怕暫時忍得住城中規章,但早晚有一天要現了原形。


    夜色中,楊暮客扯著季通,來到了一處老宅前頭。


    老宅的簸箕裏晾著許多酸果子,屋裏頭也沒燈。能聽見睡著人的喘息聲。


    楊暮客跟季通說,“悄悄地進屋,拿住他貼好符打死。別鬧出了動靜,惹了街坊鄰居不安。”說完把一張封魂的符紙遞給季通。


    季通接下符紙,從牆上翻進老宅。沒一會兒就從正門出來了。


    楊暮客掐三清指點了幾滴無根水,點燃一支香,插在宅院門前,唿神而來,陰風陣陣。


    不等陰差來,便要前往下一個地方。


    季通打死了幾個潑皮懶漢,楊暮客也沿路把那天地文書上的事兒說與他聽。這一番心理建設算是做好了。


    下一處人家是個寡婦居所。


    看著文書上的評判,楊暮客覺著此女不該死。他還在猶豫,便將判文說給季通聽。


    這女子是個軍士之妻。其夫乃是第一批響應征召前往北境的官軍。那官軍帶走了家中存款,買了鎧甲刀兵,這女子帶著家中兩個半大孩子,要討生活。女子一怒之下,便寫了一封和離的書信寄往前線。那軍士心神不寧,從冰堡跌落而死。既無軍功,也無撫恤之賞。


    女子誆騙有意讓她改嫁的漢子,出城一同擔柴。而後讓自家孩兒去懶漢家中竊取財物。有一個懶漢失足落山而死,女子還誆騙他人說那懶漢離港謀生去了。


    她未曾主動謀害他人,但的確被靈炁侵染,根性不良。該不該殺?


    季通嘿嘿一笑,“您後麵說得那些都是屁話,就她寄出和離之信那日起,她就該死。”


    楊暮客歎息一聲,伸手遞出一張封魂符。“莫要讓那倆孩子看見。”


    “少爺您就放心吧。”


    沒多會季通又是正門而出,楊暮客看著那黑洞洞的屋裏頭有個小孩盯著外頭的人。對季通說,“不是要你小心些個麽?怎地還是有個孩子見著了。”


    季通一愣,“少爺,那屋裏頭就沒旁人啊?”


    楊暮客兩指按下眉心,盯著那小孩兒看了眼。這小孩是天生根性不全的人,藏在一處便能不惹人注意。也怪不得其母讓他去偷東西。楊暮客齜牙一笑,對那小孩兒說,“你可願意邀貧道進去?”


    小孩搖了搖頭。


    楊暮客依舊是在屋子門口上柱香,唿神而來。再領著季通離開了這巷子。


    季通不解地問,“少爺若是瞧見了什麽,就該告訴小的。不聲不響地就走了算怎麽迴事。小的都明白除惡務盡,您既與那孩子說話,那就說他是人。不是鬼。若是鬼您怕是一招法訣就送他歸天。”


    楊暮客冷冷地說著,“你這憨貨倒是懂得抬舉貧道。那裏頭確實有個歹命的小娃娃。算不上根性純良,但也沒犯下大錯。”


    季通當了幾年捕快,自然也明白這樣的門戶裏頭定然是出不得良人,嗤笑一聲,“少爺您這可算是假慈悲。”


    楊暮客點頭讚同季通的說法,“假慈悲亦是慈悲。我們來是除妖人的,那孩子可跟陰司委托沒關係。犯不上招惹因果。”


    從亥時一直忙到了子時末尾。這港口裏的紅點處置了差不多了,還隻剩下幾個大宅院的沒去。


    大宅院的處置起來要比這些棚戶區的窮苦人容易得多。宅院裏沒什麽鄰裏,人還少。楊暮客大大方方地領著季通走在街麵上。領了陰司職責,周遭的土地神社稷神都幫著遮掩。晚上巡街的捕快是看不見這倆人的。


    走過一條大街的時候楊暮客見著了一個……算不上熟人的人。是那條黑巷子裏的老婦。老婦喜滋滋地提著一嘟嚕藥包,從小道裏趕著步子跑,也不怕黑,可見不是頭一迴違反宵禁了。


    楊暮客收起天地文書,領著季通跟上去瞧瞧。


    季通一旁好奇地問,“怎地還往迴走了?”


    楊暮客指著前頭的婦人,“這娘們今兒夜裏扯著我要做皮肉生意,幸好貧道跑得快,不然就被這娘們給糟踐了。”


    季通噗嗤一笑,“少爺你也有這倒黴時候?”


    楊暮客一挑眉毛,“怎地,要不貧道讓你去照顧她那生意?”


    季通趕忙閉嘴不言語。


    倆人跟著那老婦來到了一處大宅院邊上的窩棚裏。老婦打開門,把暗燃的爐火挑起來,將水壺坐上去。那水壺裏有些米,帶著一股焦香。


    “老劉,藥材買迴來了。等會兒就給你煎藥。”


    但沒人應那老婦的話。


    老婦將水壺裏的稀粥倒出來喝了幾口,得意地說著,“今兒晚上你猜怎麽著?那巷子裏竟然來一個皮白肉嫩的小少爺,我拉著那小少爺就往黑屋裏頭走。那小少爺嚇得趕忙扔下一把大子兒。我拾起來一數,五十文錢呢。”


    季通聽後斜眼看著自家少爺,那眼神說不上是個什麽表情。楊暮客握著拳頭堵住嘴,緊了緊嗓子。


    老婦人繼續說著,“這五十文錢,我買了藥。明兒天亮了,再去買上一條狗腸子。洗一洗燉個湯。好些日子沒吃著油水了。若每日都能遇上一個小少爺該多好呢。”


    楊暮客憋了半天沒能說出來一句話。


    季通一旁問,“這老婦要小的進去殺了麽?”


    楊暮客撓了撓頭皮,歎息一聲,“貧道恨不得把這城裏的人都殺了。你,我,都死了幹淨了才好。走吧……”


    季通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自家少爺是恨世道。一旁拉住了少爺,說,“您若是想幫襯一下,就該想個法子。”


    楊暮客搖了搖頭,“世上這樣的人家千千萬萬。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幫得過來麽?”


    季通憨笑一聲,“能幫一個,便是一個。”


    楊暮客從袖子掏出來一張一貫通票,“你說這錢若讓你送進去,那婦人會如何去做?服侍你兩百迴?”


    季通臉色一黑,“服侍我作甚?咱們給她錢,幫她度過難關。不求迴報。”


    楊暮客捏著一貫通票,“這張符紙你拿了進去,告訴那老婦不準聲張。拿著符紙去治病,莫要黑天在巷子裏惦記著拉小少爺。”


    季通鄭重地接過符紙,“少爺您就放心吧。”


    這一夜又宰了幾個染了靈炁的妖人。二人匆匆地迴到船上。


    天還沒亮,敖氏船運的船工便上了甲板開始收錨。纜繩擾動江水嘩啦啦響,船壁被纜繩擦出咯吱咯吱聲,應和著低沉的嘿喲嘿喲的號子。


    二人站在船頭,看著緩緩移動的港口。


    楊暮客問季通,“殺了這麽多人,心中可有雜念?”


    季通弓著身,低頭說,“小的把自己當成少爺手裏的刀。不作他想。”


    陰府的判官趁著天黑騎風趕來,楊暮客跟判官說,“事情都是我身後的護衛辦的,功德記在他身上。”


    判官拿出道牒寫了幾筆,欠身說,“已按上人吩咐,將事情如實記錄。小神這就把道牒還給行走大人,不再打擾大人靜候朝霞。”


    季通看不見陰司判官,但能察覺陰風吹過。低頭美滋滋一笑,這一夜也不算是白忙。


    走了一夜,楊暮客心中的怒意其實早就漲到了九成半。他等著一個宣泄口,他明白,這怒意不能無緣無故地發出去。


    這港裏的事情沒什麽值得上他這九成半的怒意。


    憤怒是楊暮客自己心中量化的。因為他一直在評估自己還剩多少理智。至於感受著理智的量化便極為簡單,他還剩多少皮相包裹著厲鬼模樣。小道士有骨有血有肉,但若開天眼望去,如今楊暮客的人形隻剩下一張皮。


    一次次,楊暮客忍了下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兇惡欲念要撐破了這人形皮相,盡情放肆地喧鬧一場。


    隻差了一點點,他就忍不住了。哪怕把青鬼法相的陰氣盡數化作了一顆丹丸交給玉香保管,哪怕他修持正道行功德,哪怕他已經停了課業。青鬼的本來麵目一直不曾變化。他明白青鬼終究還是要吃人的,就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能不能忍到化身成人那一刻。自此世間再無青鬼本相的楊暮客。


    天邊一抹魚肚白,江麵殷紅一片。


    楊暮客終於讓心思平靜下來,對著一旁的季通說,“來日教你清晨日出的望炁之法。可觀紫氣東來,存陽氣與內府之中。若有朝一日,你能化炁為力,運轉周天,將炁存於丹田氣海。你便是真正的俗道了。”


    季通眼光一亮,“小人定然好好修持少爺教授基功。”


    “走吧,迴去歇息。”


    早上楊暮客迴屋剛睡著,蔡鹮替楊暮客過來給小樓請安。


    玉香服侍著小樓穿衣打扮,小樓問蔡鹮,“他晚上又去了一夜?”


    “迴小姐,少爺昨夜裏是受陰司神官號召,平息留安港人禍。”


    小樓端起湯碗送入口中一勺,玉香小心翼翼地將花簪插入發髻之中。小樓從鏡子裏頭打量了下蔡鹮,“你這兩日跟少爺越發親近,可是起了什麽花花心思?”


    蔡鹮抬眼看了下趕忙低頭,“婢子就是盡心盡力地服侍少爺。”


    小樓哼了聲,“服侍他,要大庭廣眾地喂他吃胭脂?喂他去嚐舌頭?安排你去服侍他起居,不是讓你去壞他修行。我家麒兒是修道的種子。他這幾日被你勾引變了性子,你當我看不出來麽?”


    蔡鹮抿嘴,“婢子不敢壞了少爺修行。婢子明白這一生都依仗著少爺,自是明白分寸。”


    小樓點點頭,“你若能明白分寸就好。我曉得這船上姑娘眾多。你自是提防著那薑家的女子,也提防著敖氏的姑娘。你本來也是貴家的姑娘。顯擺給她們看,也沒什麽。她們倆入不得我弟弟的房裏,這一路還要往東邊兒走,這倆姑娘可舍不得她們家中的富貴。以後收斂些個,若是想逗我弟弟歡喜,房中隨你去。莫要在外頭讓人看去嚼舌頭。明白了麽?”


    “是。小姐。”


    幫小樓梳妝完了,玉香又端來些點心做早餐。楊暮客這大肚漢不在,吃得簡單些。小樓幾塊糕點入腹,便吃飽了。玉香端著食盒去後廚跟蔡鹮一起吃早飯。


    小樓獨自在屋裏,把那花間戲的盒子打開。那個戲折子裏叫做西子的坤道從紅牆上走下,腰間挎著一柄長劍。不知何時,小樓已經膩歪了文弱的女子模樣,更喜持劍坤道的形象。


    西子穿梭在竹林間,持劍飛舞,也似是滿足了小樓的飛天夢。


    每日都與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小樓何嚐不是心累。這花間戲雖在留安港無人與她同玩,卻已經成了她躲避世俗喧囂的一處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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