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走在大地上,揚起沙土,把山峰和巨木打得哀嚎。


    空蕩的院子是黑夜的足跡,在這足跡裏,有人點起明燈驅趕黑夜。


    它就喜歡低頭看著那些小人提著燈謹慎地探查每個角落,清掃它留下的叫做恐懼的氣息。


    高大的殿堂柱子在恐懼的氣息中被扭曲,奸猾的刺客用黑夜的體味掩藏惡毒的心。


    帶毒的匕首是黑夜最喜歡的荊棘,這荊棘的尖刺可以幫助黑夜捕獲美味生命。


    東宮,這名字想來應是日出的地方。


    那裏頭的人,可以點數別人的人頭,說哪一個漂亮,哪一個又該是禍殃。


    這權利是誰給的,是他的血?還是他的能耐?


    陳錫北作為守備軍的老兵,有家室,有田產。士人豪族的庶子,能在京都披上官衣他已經比旁個兄弟強了太多。今夜裏他領到了一個任務,一個一去不迴的任務。刺殺太子。


    換崗之時,他借著尿遁,披上黑衣,藏在屋簷之下。東宮的監察大陣會在戌時停止運行一刻鍾,這是換崗人員不熟流程,玉石安放出錯導致。隻是一場意外。


    因這場意外,藏在柱子後麵的陳錫北要跳到大殿裏晚來誦經的太子背後,一劍捅穿太子的心口。讓這太陽染血,羅朝好能改天換日。


    計劃一步步實施。陳錫北屏氣等著,等著寒風唿嘯停下的那一刻,等著殿中燈光擁抱黑夜那一刻。


    門開了,太子提著衣擺走進來。燈光從門縫裏張開懷抱,似是要把黑夜的足跡擁入懷中。抱在柱子上的刺客用力一躍,荊棘毒刺瞄準太子的胸口而去。


    太子提劍格擋,朱紅的正德二字如血,劍鋒劃過陳錫北的脖頸。血珠順著劍脊落下,收劍入鞘,沒人聲張。太子上前誦經打坐。


    小太監見了殿內情況,從袖子裏掏出匕首刺向另外一個太監。


    東宮裏似乎瘋狂的氣息在彌漫,太子隻是靜靜地誦經。羅氏官祠的靜心養生經。


    粟嶽對著小太監一招雙峰貫耳,走進大殿裏,輕輕把門關上。讓燈光不去與黑夜交談。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遝符紙,念著經文往門框上貼。一張接著一張。


    尹氏的家神口吐腥風,從空中落下。歲神殿巡遊將軍撒下一張金光大網,將那家神逮走飛入陰間。


    半個時辰之後,東宮裏來了不少太監洗刷地麵。死掉的人埋運到城外埋到樹下。


    尹府的喊殺聲也停了。


    幾車屍首被運到皇宮正門。


    太陽才一露臉,黑夜便夾著尾巴逃跑了。


    尹相洗了把臉,扣下左眼珠放進托盤裏,一旁的婢女趕忙上前包紮。


    朝會開始,臉上繃帶帶血的尹相坐在輪椅裏由小太監推到了議政殿的中央。


    麵無血色的尹威唉聲說道,“老夫昨夜遇刺,刺客的屍首想來諸位同僚進宮之時都看得清楚。老夫這半生為羅朝鞠躬盡瘁,卻不想有人這樣待我。何苦來用將士來刺殺老夫,他們都是我羅朝的好兒郎,該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才對。待驗明身份,這些人的家眷,親友,都要下獄,落得抄家滅族的下場。老夫就這麽遭人恨麽?”


    兵部尚書趕忙上前,“幸好是虛驚一場。隻要國相性命安好。我羅朝支柱便在。下官管教不嚴,竟然讓京都生了兵變,待早朝過後,便迴去下令徹查。”


    尹相麵色陰沉,指著麵上的繃帶,“老夫有眼無珠,沒想到竟有人恨我到如此地步。”


    戶部尚書左右看了看,“下官不知尹相遇刺,準備了諸多議案。既然國相身體有恙,不若改日再議?”


    尹相伸手阻止了戶部尚書的話,“國事艱難,一刻耽擱不得。”


    戶部尚書點頭,拿出了今歲秋季的財政匯總。征召士人私軍,收購南下災民田產,購置賑災物資,修建渠道,架設新橋,當下國庫已經入不敷出。


    尹威聽後窩在輪椅之中,像是隻沒牙的老虎,低聲問,“諸位可有諫言?”


    吏部尚書上前一步,“南方諸多氏族捐贈財貨,紓解朝中困難。”


    兵部尚書眯眼一笑,“嗬,他們穩坐南方,隻想著花些錢財便輕言了事。如今都是我北人抵擋妖軍,平禍息難。老臣以為,南方需加稅方可。”


    戶部尚書聽候一笑,“本官附議。”


    國相獨眼打量了下禮部尚書渠聲,“那推票吧。”


    議政殿各處都在低聲議論,稍後執筆太監準備好了政令。宣獨過後,開始點卯。


    六部主票平,副票不足三成。


    國相眉頭一皺,繃帶滲出血液。


    執筆太監宣票,“加稅議案廷推票數不足,不予討論。”


    國相捏著輪椅把守,青筋畢現,“老夫昨夜遇刺之時,那些刺客口中說著老夫是妖相。於是圍殺刺客之時,留下了領頭人活口。諸位同僚想來也想見識見識,這忠肝義膽的將士是聽了誰人命令。”


    幾個皇宮內衛押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人走進來。那人已經被挑斷了手腳筋,歪著頭看著一路的朝廷命官,臉上依舊冷笑不停。


    尹威坐在輪椅裏看著那個年輕將士,“你可敢再說一遍,昨日為何要刺殺老夫。又是聽了誰人命令?”


    呸,一口血水噴出,將士仰著脖子,“要殺便殺,你這禍國殃民的老賊,定然不得好死。”


    尹威搖頭笑笑,喚來了京都刑部司司長,“昨兒夜裏的監察影像都放給諸位同僚看看。”


    “是。”


    一個仙影玉璧上出現這些兵士整裝出發的畫麵。


    “太子聖王平亂歸來,我等不可再讓聖王受妖相欺辱。今夜,為聖王慶功。殺入妖相府邸,了結聖王之憂。”


    那將士目眥欲裂,搬運氣血,血液逆流而死。


    尹相歎息一聲,“看了這影像,諸位作何感想?”


    刑部尚書上前一步,“啟稟國相,事情牽扯太子殿下,還需勘察。不可貿然定論。”


    兵部尚書低笑一聲,“諸位同僚,老臣手中有一個名單。此名單乃是太子殿下多年來籠絡禁軍,清除戍衛部隊異己,安插親近之人的名單。”


    國相嗤笑一聲,“那大位便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安插親近之人有何不可?”


    兵部尚書趕忙道,“太子多年來,耽於享樂。非是德行之人。雖不日前解了春香郡兵災疫情,但也是外來遊方道士之功。非他太子德行。老臣以為,太子無德,不可繼承大統。老臣舉議,罷黜太子。”


    國相搖了搖頭,“太子乃是當今聖人定下,不曾做出失德之事。此案不予同意。”


    戶部尚書上前,“懷王借南巡,收受多家士人部族私禮。幫其掩蓋侵吞良田。藏財貨無數於骨江船行。衛冬郡太守林嘯幫其掩蓋行跡,以貿易名義運往域外。”


    國相看向了禮部,“鴻臚寺可知此事?”


    禮部一個侍郎站出來,“迴稟國相,鴻臚寺的確見過林嘯與鹿朝和冀朝外使同飲。但不敢近前。”


    “那就去查。”


    “是。”


    這時監察院的禦史上前一步,“微臣也要檢舉太子。”


    國相眯著眼哼了聲,“說……”


    禦史出列說道,“太子殿下入主東宮二十三年,從未去拜祭官祠,也從未去國神觀供奉。微臣以為,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敬國神。失德。臣以太子不孝不敬之罪,彈劾太子殿下。”


    唿唿啦啦一大群官員出來,“下官附議。”


    這時兵部侍郎羅琴也上前一步,“我羅氏兒郎不敬先祖,本王以為,不可承大位。當換德行健全羅氏兒郎。”


    掌管皇家氏族的親宗府靖王羅昕也上前一步,“當今太子的確無德,親宗府附議。”


    皇室兩位王爺站出來彈劾。那便是要廷推。


    這事兒很快便報與聖人,聖人坐著皇輦匆匆趕來。


    聖人坐在皇位上搖搖頭,“我兒真是不討人喜歡,一次次彈劾,這次也不知過不過得去這個坎兒。來吧,開始廷推。”


    京都中樞關於罷黜太子的廷推開始。京都之外掩埋屍體的人更是忙得汗流浹背。


    高宥來化妝成一個中年書生坐在驛館的茶棚下麵,風雪中不斷有人前來報信。


    太子會蠢到在京都派人刺殺尹相麽?沒人會這麽蠢。京都早就被尹氏利誘變成了鐵板一塊,怕是許以官職都撬不動一角。


    至於東宮有人刺殺太子,國相會這麽蠢麽?被人抓到把柄便是前功盡棄。


    這二人都沒差人去刺殺對方,但這戲,皆是要以對方派人來刺殺自己來演。


    高宥來得知太子平安,笑了笑,繼續安排手下去抓捕截殺北方氏族的信使。京都必須一個人都逃不出去。因為要起風了。


    夕陽正好,京都裏百姓都收攤迴家。


    戍衛軍馬動了起來,直指皇宮。太子在東宮之中騎上高頭大馬,看了看一旁兩手揣在袖子裏的粟嶽,“國師不與本王同去麽?”


    粟嶽搖了搖頭,“去什麽?丟人現眼麽?”


    “那本王去也!”


    太子騎馬與東宮新來的禁軍兵指皇宮。


    皇宮裏議政殿忙了一天,好多大臣說得口幹舌燥。太子在他們嘴裏,那就是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但是彈劾廷推還是沒過。


    有人明知家眷被抓了,要麽就是送出去的信無聲無息,家中一封迴信都沒有。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渠聲早朝的時候拿著一個芻狗,那芻狗上寫了尹相的人名,下頭穿著一對小人,小人都沒名沒姓。


    夕陽如血,太子高頭大馬堵在了皇宮門口,看著那一車屍體。“拖走燒了,把屍體停在我家門口算是怎麽迴事兒?”


    “太子領兵進宮護駕!靖王羅昕昨夜差使刺客刺殺太子,今日要毒殺聖人!”


    當司禮太監在宮門口喊出這句話時,議政殿一片死寂。


    羅昕眨眨眼,看向了尹相。尹相獨眼看向了聖人。


    聖人微微一笑,“朕中毒已深,不省人事。”說罷腦袋一歪暈倒了。


    臥槽!這爺倆聯合起來謀害本王!羅昕當場就懵了。


    喊殺聲中,太子領兵衝進了議政殿,一群大臣跪在地上老老實實。羅昕還站著,他想不明白這太子怎麽就敢領著兵衝進來。


    尹相坐在輪椅裏,在沉悶的氣氛中問太子,“殿下該是東宮靜心養氣,何故領兵外出?”


    “本王收到的旨意之中,可有一條是本王不能領兵外出?”


    尹相搖了搖頭,“的確沒有。”


    太子提著那寫著正德二字的寶劍上前,也不管那羅昕是個什麽眼神。一劍捅了過去,劍尖從前腹入,後股出。


    “把這長尾巴的畜牲拖下去治治,莫要讓他死了。”而後他對著尹相說,“看,這位才是真正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尹威瞬間汗毛乍起。


    聖人遭人毒殺,皇宮內監馬上來人封鎖現場,在場眾人都要隔離審查。


    太子坐在尹相的輪椅旁,“弄權,朕玩兒不過你。但比心狠手辣,你玩兒不過朕。朕可以死在京中,懷兒會去山裏將老祖宗迎迴來,與妖軍南北夾擊。把烏煙瘴氣的羅朝滌蕩幹淨。留在羅朝的尹氏族人會死得一個不剩,不管是人還是鬼。朕給你們十日功夫。你們是哪兒來的,就滾迴到哪兒去。聽懂了麽?”


    尹相眯著一隻眼,“殿下還沒登基呢。”


    “父皇,朕登沒登基重要麽?”


    老皇帝喏喏地說了句,“不重要。”


    京都之亂,還沒傳出去。各郡都是如常,吃人的吃人,吃飯的吃飯。


    楊暮客在留安港最後一日騎著小車出來擺攤。也沒人光顧,他便收了攤去一處麵攤吃飯。不是不想吃玉香做得飯,而是躲著家中婢子。太粘人了,當真是受不了。吃胭脂都特麽要吃飽了。多膩啊。


    夜幕降臨,楊暮客身後鬼影重重。陰司的陰差鬼鬼祟祟地湊了上來,“紫明上人,我家判官大人有請。”


    楊暮客放下飯碗,騎著小車拐進了一個小巷裏。


    一個老婦抓住了楊暮客的胳膊,“小少爺。五文錢來一迴,幹不幹?”


    “什麽東西?”楊暮客坐在車上瞪大了眼珠。


    “就五文。保證您全身舒泰。”


    楊暮客嚇得拎起車子就往外跑。


    那老婦不管不顧,死命地抓住楊暮客衣服,也不怕把那錦緞的衣裳扯破了。好人家的少爺誰大晚上來這地場。她拿定主意要讓這小少爺知曉些厲害。


    楊暮客趕忙抖抖袖子,當啷掉出來一地大子。這才拎著車子跑出小巷,滋溜一聲鑽進了陰間裏頭。


    判官見到楊暮客到來,趕忙上前作揖,“小神拜見紫明上人。”


    楊暮客理了理頭發,落車抱拳問道,“判官喚貧道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不敢不敢。小神失禮。其實小神是有求於上人。如今羅朝尋妖司的官吏都被召去北方。因靈炁變化,好多人染靈。城中妖人我等陰司不便處置,想請上人出手相助,平息人道之亂。”


    楊暮客把天地文書從袖子裏掏出來,“標記好地方,今夜貧道就弄完,明兒貧道就要乘船離開。”


    判官嘿嘿一笑,他也是頭一迴見著天地文書實物,跟他們平日裏用的副本還不大一樣。判官拿著副本一一核對位置,標明了妖人所犯罪責。重新遞給楊暮客。“上人隻要斬殺妖人之時,以科儀喚來陰司遊神,我等便可處置後續之事。”


    楊暮客點點頭,“成。今兒夜裏貧道便處置幹淨。先把貧道送到碼頭上去,跟家裏說明下情況,再喊一個幫手。”


    “是。”判官用挪移之術,直接將楊暮客送樓船之前。


    楊暮客剛迴到樓船,想招唿季通出門。蔡鹮便小步跑過來,“少爺,您迴來了。”


    楊暮客點點頭,“那什麽,我在外頭吃過了,過來找季通有事兒。晚上可能就不迴來了。”


    蔡鹮趕忙拉住楊暮客,“少爺,婢子抹了新胭脂。您要不要嚐嚐。”


    “晚上我迴來再說。”


    蔡鹮湊到楊暮客耳朵邊上,“我抹的是玉香姐姐的胭脂。”


    楊暮客眼中綠光一閃,“貧道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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