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冷空氣南下。夜裏驟雨。


    似乎是為了澆滅熊熊大火,火中行兇人退走後。劫後餘生的人跪在廢墟前,前路迷茫。


    第二日一早朱哞敲開了屋門,季通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昨兒夜裏,停在院子裏的飛舟不見了。”


    季通皺眉,“那玩意是我家少爺借來的,人家拿迴去了,有什麽大驚小怪。”


    楊暮客在裏間合攏衣襟,“巧了,貧道正要去尋家姐,你也一起來吧。”


    朱哞訕訕笑了一聲,他其實早上天未亮就去了一次別院。別院大門緊鎖,沒人歸來。心中正忐忑不安。


    楊暮客上前踢了季通一腳,“去把隔壁的許蘭娘叫醒。”


    “誒,是。”


    一行人出了外使公館,路過了那間被炸平的院子。裏麵好多工人正在搬殘垣瓦礫。


    “昨兒襲擊你的人怎地沒敢把那外使駐地炸了?”楊暮客問前頭帶路的朱哞。


    朱哞嘿嘿一笑,“財可通神。”


    楊暮客聽後一愣,“你這使官值好多錢?”


    朱哞哈哈大笑,“那可就太值錢了……”


    時間倒迴昨夜亥時三刻,眾多軍士將外使駐地團團圍住。


    軍士把頭得令是將外使公館的人格殺勿論。但裏麵住著的都是域外來使,幹係甚大。把頭隻是先將駐地圍了,並未直接衝進去殺人。


    把頭心中清楚,若衝進去,事情便無可收場。最終要有替罪羊承擔一切。太守會主動承擔麽?不,他這個動手的把頭才是元兇。


    翌朝特使春遊大江此時也停留在軒霧郡府,翌使衣衫不整慌張地從公館裏衝了出來。


    “爾等是要作甚!此地乃是外使駐地,安敢出兵圍之?”


    朱哞站在門後細細觀察,隻見領兵的把頭遲疑不定。他放棄了變化肉翅飛走的打算,畢竟眾多弩手的圍攻下,即便是飛上了天,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鴻臚寺別院傳來爆炸聲時,根據火光方向,他便曉得今夜之事定然與郡主大人有關。軒霧郡鴻臚寺今夜隻住了郡主一戶外商。


    翌朝特使明顯也察覺了異動,但翌朝特使沒想到有人膽大包天敢圍攻外使駐地。鴻臚寺到現在為止一個人都沒出現,那就定然與軒霧郡官家脫不開幹係。


    朱哞輕輕打開門,好似事不關己一般,皺著眉頭出去。


    “爾等是領了誰人命令?圍攻外使駐地,鬧大了,如何收場?”


    此話說進了把頭心中。但把頭一眼便瞧見燈光下的人正是今夜他要襲殺的正主,朱哞。


    把頭眯著眼睛看著朱哞,“城中賊寇橫行,我等領命出兵剿匪,上官懷疑外使駐地窩藏悍匪。”


    朱哞絲毫不懼,“本官乃是朱顏國派駐冀朝京都特使,冀朝天妖羽絨貿易皆要經由本官溝通。惹了本官,那羽絨貿易停了,冀朝絲絨紙鳶皆要停產。這樣的責任你敢擔待否?”


    把頭握著刀柄的手鬆了些。這的確是個大人物,紙鳶生產至關重要,國中通信不可停。但太守之命是要格殺勿論……


    朱哞不給他權衡利弊的時間,言語相逼,“玢王殿下與本官多有來往,本官不管是誰下令叫爾等圍困駐地,速速退去。否則本官狀告到玢王那裏,便是軒霧郡太守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聽到這裏把頭殺心已經消解大半。


    朱哞看了眼翌朝使節,“孫大人。這些官軍既是為了搜捕匪徒。不若我等開門讓其入屋搜查。若搜不出,他們自會退去。待來日我等如實匯報便好。”


    翌朝使節孫大人眯著眼點了點頭。“好。”


    朱哞拉著孫大人讓開了一條路,“這位軍官,我等讓開通路,爾等軍士可以入內搜查。”


    把頭額頭冷汗淋漓,但還是咬著牙,“進去搜!”


    “得令。”


    兵卒浩浩蕩蕩地衝了進去。


    但一旁的孫大人不幹了,他才從城裏帶迴來一個嬌娘,還未來得及疼愛。


    果然,一個女子驚恐叫喊。血濺當場。


    孫大人衝了進去。


    朱哞一旁冷眼看著,“事情還沒鬧到收不了場的地步,爾等退去還有命可活。你想沒想過,若我與孫大人一行人都死在了公館。京都鴻臚寺定然不會作罷。翌朝與朱顏國兩國施壓,總是要有個交代的。”


    把頭咽了口唾沫,手捏著刀柄。


    朱哞盯著裏麵吵吵鬧鬧。


    翌朝孫大人的院子裏暗光搖曳影子斑駁,護衛竟然持刀與兵卒對峙。


    “不準動!”


    “不許動!”


    嘈嘈雜雜,也聽不出是誰人命令誰。


    朱哞笑了,“過了今夜你且逃去,領著你的弟兄躲一躲。事後還你一場富貴。”


    把頭一聲大喝,“通通退下!”


    兵卒拖著兩個傷員從孫大人院子裏退了出來,但朱哞的院子還沒人去搜查。把頭喘著粗氣,“望大人記得今夜所言……”


    朱哞長歎了口氣,“還請軍官留下姓名。”


    把頭再次握緊了刀柄,“梁壬。”……


    朱哞看了看天,陰雲密布。“不知大可少爺現在帶我等去何處啊?”


    楊暮客手指掐算,“自是去尋家姐。”


    朱哞一臉無奈,“下官是在問……郡主身在何處?”


    楊暮客咂嘴,“貧道隻知方向,你跟著貧道走就是。貧道問你多少錢,你遮遮掩掩。怎地,賄賂當地軍官的事情你也曉得不光彩?”


    朱哞捏了捏眉心,“要不得許多。因為本官也不知要多少錢……但不勞大可少爺掛心。”


    出了鴻臚寺大門往北。


    楊暮客聞著生魂味道裏夾雜著的妖氣。季通有一種直覺,巧緣就在北邊靠河的地方。


    大街上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著昨夜之事。各種猜想層出不窮,什麽妖邪作亂,什麽匪禍入城……一個青衣短衫說是富商利益糾葛,從而火並。


    天空淅淅瀝瀝落下小雨,石磚油亮。許蘭娘在背簍裏取出一把傘上前給楊暮客撐著防雨。


    楊暮客指了指季通,“看看,你這沒眼力勁兒的多學學。”


    季通抹幹了臉上的雨水。


    朱哞長籲一口氣,這楊大可竟然如此安定,提著的心也放下了。他拉住季通,“這位壯士,前頭不遠處有商號,我等進去買兩把傘。”


    “是,朱大人。”


    黑瓦白牆,青石磚。天青色等煙雨,似江南。


    楊暮客輕輕漫步在雨巷裏,笑笑看了看努力撐傘的許蘭娘。“辛苦蘭娘,還是貧道自己撐傘吧。畢竟貧道高了些,你淋到了。”楊暮客拿過傘柄,將二人都遮在傘下。


    許蘭娘臉色一紅。這等俊秀挺拔的少年郎,誰家的女子見著了不動心呢?


    他們走到了內河堤岸,岸邊上一艘大船靠在浮橋邊。浮橋的盡頭有一匹馬,馬被拴在女牆邊啃草。


    登船一行人表明來意。


    果然昨夜玉香帶著小樓來到了船上遊河賞夜。但天公不作美,落雨不見美景。船家言說既然不得夜晚霄漢美景,那今日可遊江中雨景。


    楊暮客先一步登上高層客房,敲門是玉香來迎。


    玉香瞥見了後麵肩膀濕了些許的許蘭娘,笑笑,“少爺來得正好,粥才煮好。”


    “巧了,貧道餓得頭發昏。”


    飯間朱大人說明了情況的嚴重性,但小樓卻篤定要留下來等著締結契約。


    大船沿江而動,柳絮攜花香落在江麵。小雨衝洗石階,寧靜而美好。


    朱哞和楊暮客在船中開窗看景飲茶。


    “米太傅是個什麽樣的人?”


    朱哞端起茶杯思量很久,“本官看不透他,因為常與玢王來往。下官曾多次麵見米太傅。這人不喜形於色,出入也不喜帶家丁。玢王說米師傅是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楊暮客換了個話題,“那冀朝官場如軒霧郡太守一樣的人多麽?”


    聽了這話朱哞再次為難一笑,“若說自私自利者,數不勝數。但如此膽大妄為者,下官也隻獨見此一人。”


    楊暮客嗬嗬一笑,“那家姐在這冀朝開展生意要容易許多。”


    但朱哞聽後琢磨下,搖了搖頭,“風雲不定,卻也難說。”


    “為何?”


    朱哞湊過去輕聲說,“聖人有疾。”


    楊暮客聽後不言,等著朱哞後話。


    “當朝未立太子,諸王皆為聖人之孫。可登大位者超五指之數。”朱哞伸出手掌,捏住大拇指,“本官聽從國內要求,將寶壓在了玢王身上。”


    當一郡太守敢如此私自妄為之時,那說明中央失去了對地方的掌控。聖人不能操控權利局勢的原因隻有一個,那便是身不由己。聖人快死了……沒有比這更身不由己的原因了。


    若以三十多年前開始計算,柳瑞的父親柳埂失勢,致仕還鄉。卻搬家到了軒霧郡,這已經說明了朝堂爭鬥已經到了白熱化。有家不能迴,隻能去掌權之地。不失為是一種淒涼。


    柳瑞是真不能考取功名麽?那長蘭溪的縣令又算什麽?政治傾軋堵住了二人前程。他們二人不過是政治集團碰撞犧牲的兩隻螞蟻。即便再有才華又如何?柳瑞寄情山水,死於非命。佘俊一身抱負,無處施展。


    當今冀皇在朱哞的口中是一個狠毒至極的人。也是一個欲求青史留名的人。


    冀朝土地兼並和商貿發展已經達到的瓶頸。若再不進行處置即將開始國力衰落。既得利益者不會主動放棄手中的權力和利益。冀皇想要改革無異於虎口奪食,那定然要做好以身飼虎的準備。


    米慧好似天降神人一般,迅速抵達冀朝權力頂峰。二十三年前為國子監教諭,教授王子知識。而二十二年前,冀皇九個兒子都因為一場叛亂死了。唯獨留下十六個孫子。


    這十六個孫子也因為年少出痘死了兩個。出痘是什麽大病麽?不是,但發燒在冷宮,無藥醫病任由其死去。


    所以冀皇是一個狠毒至極的人。他還活著的時候不尊許權利遭到他人染指。


    而如今,他垂垂老矣,要死了。


    京都終是派遣節令之人抵達了軒霧郡。一場鬧劇將被夏初之雨洗刷幹淨。


    柳泉藏在軒霧郡刑部司司長府中的密室內。他的舅舅生怕李頡垂死掙紮將所有人拖入深淵。


    柳泉的妹妹進來送吃食。柳清如今叫宋清,她被過繼給了舅舅當女兒,如今她的丈夫入贅了宋家。


    “妹妹,舅舅呢?”


    “爹爹已經去刑部司開堂審理喬家冤案。”


    柳泉緊張地握緊了筷子,毫無食欲。


    宋清見他心神不定,勸慰道,“昨夜李頡狗急跳牆,鬧出那般大的動靜。如今他再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哥哥該做好準備才是。”


    柳泉迷茫地看著妹妹。“什麽準備?”


    “謝家被夷為平地,鴻運禮炮股東隻剩下謝家孤孫可以繼承。宋嘉農行被嚇破了膽,連夜逃亡京都。如今軒霧郡眾商賈無執牛耳者,當是哥哥登高一唿之時。”


    “舅舅說的?”


    宋清噗嗤一笑,“怎地?妹妹說得不可?”


    柳泉抿嘴,“哥哥身為朝官,若與商賈勾連過甚,怕是不行。”


    “畏首畏尾,不像個大丈夫……”


    柳泉眉毛一立,“你這丫頭。”


    宋清也不惱他,嗬嗬一笑,“爹爹今日臨行前說,均田法非不可為。然要謹慎而行。哥哥丁憂在家,身無官職,當隨中央欽差學習。但欽差不熟軒霧郡政商環境,需哥哥作伴指引。”


    柳泉先是眉心緊鎖,而後漸漸舒展……“可否先問過裘宗師?”


    “我哪兒知曉,你要問便問。”


    柳泉是個雷厲風行的人,馬上丟下筷子到書桌上取了紙鳶用紙提筆寫信。寫好了折成紙鳶遞給妹妹,“馬上送出去放飛,待迴信後速速送來。”


    “去吃你的飯。”宋清接過紙鳶匆匆出門。


    柳泉食之無味。他腦海中將軒霧郡的勳貴,門閥,學府,道場一一歸類。


    昌惠侯姚裕看似逍遙,但其子孫送往京城料香書院讀書。料香書院是米慧的學生所建。


    河東鄭家當年喬家一案出力不少。


    這兩家都是鴻運禮炮的小股東。他們,會不會從中作梗?


    軒霧學府去歲還請李頡去杏壇講學,他們又是否還站在柳家這邊?誰可以爭取,誰應該放棄?


    沒多久,宋清迴到了密室之中。


    “哥哥怎地不吃菜,光吃飯。”


    “額。”


    柳泉來不及迴他,興奮地接過紙鳶,展信一看。“可為。”


    他麵露微笑,對妹妹說,“本官自汙,看看那些富家子如何奢侈。”


    “吃你的飯罷。”


    柳埂所留下的權利遺產,終於又要迴歸柳泉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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