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北風,爽靈獨自陰間尋路而歸。


    長蘭溪鬼市就在一個山坡上,子時綠油油的鬼火飄出林間。山魅與山魈外圍警示。


    陰陽將分為分,靈濁將混未混。


    一個頭戴純陽綸巾,著灰麻布道袍的老道士攔住了爽靈的去路。


    那老道士留八字細胡須,兩點八字眉。整個人看起來邋遢且粗鄙。


    “小兄弟莫要走了,那邊是死人才去的地方。你該迴去了……”


    爽靈搭手作揖,“我又該迴哪一邊兒呢?”


    “打哪兒來迴哪兒去!”


    天上的遊神看得冷汗淋漓,這該死的俗道竟然敢攔他?


    爽靈笑露四齒,“這位道長,小生才送故人歸鄉,這條路正是小人歸去之路。”


    “歸去……?你要往這山上歸?”老道士指了指後麵綠油油的山光。“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你這跑丟的魂兒,莫不是發了癔症。”


    爽靈搖搖頭,“這山林隻是路過。小生歸去之路還遠……”


    老道士拿出羅盤,對著爽靈掐算。那羅盤滴溜溜轉個不停。老道抬頭看了看爽靈,“你這小兄弟多大年歲?怎麽算不出?老道我從十三掐算到五千,都沒個定數。”


    爽靈一口白牙燦燦,“老人家,您算不準的。”


    “嘿?老道我就不信了……”


    爽靈截下一縷陽氣,現於陽間。讓那老道看清了模樣,爽靈輕輕走過老道士身邊,“多謝道長提醒,小生去也……”


    他哼著平沙落雁第六段的調子,剪了兩漢的一首情詩唱道,“隻緣感君一迴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可歎……年華如朝露……何時……銜泥巢君屋……”


    穿梭在陰間的山河中,山神河伯都躲著他。沒多久便看見了停在山腰路旁的馬車。爽靈一躍跳進了車廂的屍身之中。


    楊暮客本是打算看看鬼市究竟什麽樣子,但中途被俗道攔下。那便是時機未到,與鬼市無緣。他不強求,帶著無限感慨迴到了車廂裏。


    子時午夜,小樓入睡。楊暮客下車看到被壓滅明火的篝火,季通陣陣鼾聲。


    遠處許蘭娘一人坐在山石上警惕地觀望四方。


    她瞧見了小道士下車,但也不言語。打更之時,隻做護衛之時,絕不分心。


    楊暮客踢了站著睡覺的巧緣一下,“你去接替向導。”


    巧緣點點頭。跑到了許蘭娘的身邊,盤腿坐下。許蘭娘這輩子頭一迴看見能盤腿坐下的馬,尤其是這大馬威武壯碩。


    她緊張地抿了下耳畔的碎發,“不知少爺何事下車。”


    楊暮客招招手,讓她過來。此處荒郊野嶺,許蘭娘心中害怕。咬著嘴唇小碎步挪了過去。


    楊暮客開口露出一口白牙,邪性得很,“長蘭溪可知道怎麽走?”


    “小女不知,但有輿圖。”


    楊暮客點點頭,“那便好,明日我們去長蘭溪。”


    許蘭娘咽了口唾沫,“少爺還要雇傭小女子幾日?”


    楊暮客並未作答,而是輕輕說,“離下艮上,賁。柔來而文剛,故亨。蘭娘阿姨也莫要怕,我等若是歹人,你逃脫不得。思慮無用。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徙。前路風景大好,該是慢慢遊玩之時,不該車中趕路。明日我等陸行漫漫,八百文,這錢你賺得容易……”


    許蘭娘既學過俗道,自然明白楊暮客在說什麽。但這賁卦從何而來,她無從知曉。若要應此山景,對應時辰,剝卦,六五。時運亨通,的確是個好卦。


    楊暮客看了眼低頭沉思的許蘭娘,“你且睡吧,貧道要尋個地方打坐。”


    “是。”


    許蘭娘走到自己的小木車邊兒上,打開坐墊,下頭都鋪蓋。那木桶不但有巽位鼓風之用,還有儲物之能。


    名為打坐,實為養屍。


    楊暮客尋了林中一個地方鏟平了土,挖個坑,脫幹淨衣物將自己埋了進去。此地也在巧緣的視線之內,自然無憂有野獸作亂。


    山神小心翼翼地將地底胎衣下沉積已久岩漿的熱氣引開,任由陰風向養屍之地聚集。


    第二日楊暮客比大家都早起,依舊是早課一番。引紫霞陽氣平衡納入屍身的陰氣。


    許蘭娘借著朝日陽光端詳著輿圖,長蘭溪地處此地之北,需過兩山一城,沿蘭香河往東北走三十裏。


    吃早飯時,楊暮客說了要步行一段路,大好風景姐姐不該悶在車裏。在那西邊兒學會了騎馬,就該坐在馬上遊覽一番。小樓應下。


    飯後季通把楊暮客拉到一邊兒,“你讓東家騎馬,那車子怎辦?”


    楊暮客挑起一邊兒眉毛,“自是你拉著。”


    “那麽大一架車,你讓小的一個人拉?”


    “平日裏吃得腦滿腸肥,這路上該著你活動活動。”


    季通心底罵娘,但臉上咬著牙笑笑,“小的盡力而為。”


    楊暮客舉起一根指頭,“不是盡力,而是必須。活動活動氣血對你有好處。”


    “是……”


    上次學騎馬,小樓雖沒表示對馬鞍不滿意。但這迴要騎馬遊玩,她麵露不悅。“這馬鞍用著不舒泰。”


    玉香趕忙上前跟小樓說,“小姐稍候,婢子去弄一個適用的來。”


    小樓點點頭。


    玉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敲了一段琴骨,拆了一套棉衣大氅,將棉花覆好。再用錦布縫製完成。上下套上皮裘大麾,運用靈炁使簪子戳出細密小洞,蓋好一層絲綢。透氣舒適。


    因為玉香這做法根本經不得長久使用,隻是個臨時物件。這些事情雖然躲著小樓,但許蘭娘可是看見了。哎呀啊!這群敗家的富戶!許蘭娘咬牙切齒,這工錢還說少了!


    小樓端詳了玉香端上來的馬鞍,“醜!”


    玉香捂嘴竊笑,“迴頭婢子給您繡個好看的,這便是個臨時坐著的墊子。”


    小樓點點頭,


    許蘭娘將小木車的軲轆卸下,裝進木桶,車把搭上兩根皮墊肩,這便是一個背簍。她在前頭引路。


    玉香牽著馬小樓坐在馬上。季通好像個牲口套著車套拉著馬車。


    楊暮客撐著紙傘,輕快地跳在幾個青苔綠石上,看看山,看看水。


    中午歇息的時候季通趴在泉水旁喘著粗氣,樹下頭楊暮客拿出一個棋盤跟小樓對弈逗樂。玉香準備吃食。


    水師神本來準備在山陽降水,天上晴轉多雲。


    此地山神趕緊一蹦高跳到空中,一旁的遊神一張臭臉看著倆神官。


    那山神齜牙咧嘴地說,“你這沒眼力勁兒的,沒見上人在山中遊樂?待他們走了再布雨不遲。”


    水師神看了看山神,又看了看插著膀子的遊神。點了點頭。


    幾人剛剛下山,一陣大風刮過,明晃晃的太陽下山雨唰啦啦。晴空一道彩虹。


    走在最後的楊暮客朝著天空的陰雲拱了拱手。


    傍晚走進了縣城,晚上男男女女提著燈籠出行。他們都瞧著怪異的一行人。


    不知多少姑娘朝著最後麵的楊暮客擠眉弄眼,楊暮客笑嘻嘻地揮揮手。


    到長蘭溪那天剛好一行人走了七天。


    季通曬黑了,也瘦了。


    長蘭溪柳家大宅辦白事兒,車水馬龍。柳泉本是歸鄉探親,變成了丁憂。


    楊暮客站在山坡上遠遠看著,一拍額頭。嘖,一把陰火,將那柳瑞的屍骨都燒成了灰。


    陰間裏頭柳瑞和宋茹背靠背坐在一起。宋茹如今的樣貌不是老嫗模樣,為了與柳瑞般配,相由心生,變成了二十多歲的婦人模樣。他們好像忘了時間。就這麽呆了好久。宋茹一直說著這些年的人和事兒。


    楊暮客走進陰間找到了這倆膩歪不夠的夫妻,輕輕咳嗽一聲。


    柳瑞見到楊暮客一愣,趕忙起身,“學生見過道長。”


    宋茹抓著柳瑞的袖子,隨著相公站起。


    楊暮客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口袋,“那什麽……貧道不留神,把你的屍骨在這陰間燒了。你去自己尋一下,將骨灰都收殮進來。等會兒貧道送進你家大宅,跟你婆娘葬在一起。”


    宋茹跟著自家老爺起身,萬福作揖,“多謝道長將我家相公的魂魄與屍身送迴。”


    柳瑞一瞬間變成了餓死的鬼的模樣,齜牙咧嘴,“你這道士怎地如此不小心,竟然忘了小生的屍骨。”


    楊暮客上前一個窩心腳將餓死鬼踩在陰土上。“老實去找你的屍骨,跟貧道囉嗦作甚!”說完一把將袋子塞進餓死鬼的手裏。


    而後笑嗬嗬地對宋茹說,“貧道辦事不周,打擾二位互訴衷腸了。”


    宋茹循聲看去,花白的眼睛無神。原來情恨傷了眼睛,早就哭瞎了。


    楊暮客歎息,也好,幸好沒看見她家相公當下醜陋模樣。


    “不怪道長。相公夢中與妾說了。是道長施法將他送到了妾身夢裏。”


    楊暮客點點頭,“既然柳家夫人明白事理,貧道也不多言。但有一點要提醒夫人,你頭七未過,魂魄還可存於此地。等頭七過了,便要躲著人煙。不可留在柳家宅院之下。”


    “不知妾身要去往何處?”


    楊暮客對著遠處盯梢許久的陰差招招手,倆陰差笑嗬嗬地跑過來。


    “這婦人陰壽何許?”


    “誥命在身,功德加陰壽六十載。一共還有九十六年。”


    楊暮客下巴指了指在陰間地上找骨灰的餓死鬼,“他呢?”


    另一個陰差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看著楊暮客的表情。


    楊暮客歪頭看看,“三年?”


    陰差搖搖頭。“三天……”


    好嘛,楊暮客還納悶怎麽倆陰差在這候著。感情一個是守著柳瑞魂魄,等到了時候抓去往生的。


    楊暮客對宋茹說,“您聽見了?”


    “妾身聽見了……”


    “不記恨吧。”


    宋茹搖搖頭,“等到他迴來了便好。”


    “那接下來的時日你準備怎麽過?”


    宋茹低頭許久,慢慢說,“一個人習慣了……”


    楊暮客搖了搖頭,“這不行。你不是人了,你言說習慣,但貧道怕你起了歹心作祟。”


    宋茹眉頭緊鎖,“道長您說該怎麽辦才好?”


    “你跟貧道來。”


    楊暮客說完對那個陰差使了個眼色。


    餓死鬼找了半天也沒找全自己的骨灰,提著袋子在陰土上到處扒拉。鬼差拿著拘魂索套住餓死鬼,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楊暮客揮揮手,那袋子飄到了手裏。


    他前頭引路,宋茹好似看到前方有微弱的光,便跟著光走。


    沒多會楊暮客走到了一棵大樹下,大樹下麵睡著一個老道。正是那日晚上楊暮客見過的。


    “嘿。看看誰來了。”


    老道士揉揉眼睛,盯著麵容清秀的小道士看了看。挺脖指著他,“你……”


    楊暮客咳嗽一聲,“貧道也是個道士。”


    “福生無量天尊,老道見過道友。”


    楊暮客嘿嘿一笑,“道友慈悲。”


    “不知小道友為何出神遊蕩至此?”老道皺眉問道。他既然能分辨陰陽,自然也是有些本事的俗道。他知曉出神物外是要損陽壽的。這小道士將爽靈放出定然有要緊的事情。


    楊暮客掐了個聚陰訣,紙傘下出現了瞎眼婦人的魂魄。“這女子還沒過頭七,我領來給你認識認識。她陰壽還有九十六載,情傷魂魄,眼疾入魂。跟你做做功德,或許陰德夠了眼疾可以自愈。”


    老道士一臉為難,“老道不敢養鬼……”


    楊暮客撅斷了一根樹枝。手中掐震字訣,哢嚓一道雷光降下。半邊身子酥麻。拿著雷擊木將那女子魂魄兜了進去。“將她寄存在這雷擊木裏,她自生不出邪性。”


    老道士臉上褶子擠在一起,笑嗬嗬抿了抿八字胡,“你這小道士這麽大能耐,為啥非要老道照料她。”


    “貧道非是冀朝之人,雲遊天下,路途遙遠。不可帶鬼魂上路。”


    老道士眼珠一轉,“那小道長的法訣不知可傳授給老道?”


    楊暮客嘿嘿一笑,“我便是教了,你學得會麽?”


    老道臉上通紅,“你莫要管老道學得會學不會,你教就是了。”


    “好。”楊暮客點點頭。


    這般這般,那般那般,演示了一遍七十二變震字訣的手訣掐法。


    老道士跟著掐,指頭笨拙不堪,嘴裏罵著,“老道的手指頭怎麽跟蹄子一樣?”


    說實話,這俗道的天賦連季通都不如。隻有通感陰陽的本事,胎光自帶靈性並不多。


    最終無奈的老道士將雷擊木收下,放在麻布口袋裏。羅盤的指針跟著雷擊木旋轉,老道士掐算了下。


    “這女人的命夠苦的。孽緣也是緣啊……”


    楊暮客並不評價,從袖子裏掏出一捆香燭。遞給他時說,“貧道送老道長一卦。”


    老道士默默聆聽。


    “賁,初九。君子以明庶政。腳踏實地,未必無東山再起之時。”


    老道士默默接過香燭,“貧道還有十六年陽壽,這些燭火待貧道死了後誰燒給她呢?要不道長收我做徒弟吧,教我些延壽之法。”


    楊暮客笑若清風,“貧道不收帶藝投身之徒,你我緣分到此。”


    老道士將香燭也放進麻布袋裏,看著那小道士撐著紙傘逍遙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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