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扶禮觀,山中又沒了路。


    楊暮客在車中有些懊悔,書沒看完啊。


    賈小樓看著茫然的楊暮客,弟弟像是丟了什麽東西。很重要。


    楊暮客靜靜地看著樹木匆匆退去,山巒肆意地向後奔跑。季通駕車很穩,穩得像是一隻舟。滑行在草木的河。


    明明能做更多,明明能大義凜然地指著那些道貌岸然的私利者說,你們看不見人世間的劫難嗎?


    但路途啊,它不會停。向著東方,可東方有什麽呢?那未曾到過的山門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嗎?


    那些因戰爭流離失所的人們能吃上飯嗎?孩子的父母會活著嗎?父母的孩子們健康嗎?


    山河路遠,無人抱怨。


    抵達昭通國邊境的時候,土地出來請安。


    巧緣拉的馬車還帶著出山後未曾散盡的靈韻。土地以為是扶禮觀的行走來了。


    玉香障眼法用真靈出了車廂招唿。車未停。


    經扶禮觀一站之後,玉香手中的道牒有了份量。因為兩位真人留了道號。單用這道牒世間神道所轄便是暢通無阻。


    昭通國遊神得了土地神的消息,遠遠趕來引著巧緣來到了官道之上。


    東西暢通,往西便是周上國。不多時便有車馬路過,載著貨物向西而去。上了平路,玉香在車中燒水泡茶,小樓焚香讀書。楊暮客依舊靠在車窗邊上發呆。


    銀絲碳的果香與檀香的味道在一丈見方的車廂中流轉,楊暮客迴頭看了看賈小樓。


    他輕聲問,“若弟弟能造福許多民眾,卻置之不顧。姐姐是否覺著弟弟太過自私了?”


    小樓抬眼看了看他,“心有不甘,便折返迴去。本姑娘陪著你,治一治那些個醃臢。嘴上說這些又有何用?說了又不去做,裝得一副愁容,庸人自擾。”


    “誒嘿,被我裝到了吧。”楊暮客哈哈一笑,“本道士胸懷天下,路見不平,卻奈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是背不動那高山仰止的德行,且讓他們自己去忙吧。”


    入城之前,自是一段嬉笑怒罵。


    昭通國是周上國東邊的屬國,東西相連有一條官道,官道建於一條地下河之上。南邊密林常年儲水,密林之北地勢較低,窪地中數十萬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湖。湖上有雪山,乃是冰夷所居山脈。


    昭通國本是周上國初建之時分封東吉候屬地。原有三十四萬人口,占地一省大小。後因周上國與中州貿易,挖鑿地下河,建地底流通之道,用以運送物料。地下河自西向東而流,於北部冰山腳下入地下湖。地下湖與熔岩溫泉相連。官道以此開始修建,橫貫東西。東吉侯子嗣昭通君經營有道,逐年興盛。地底之道逐漸荒廢,這地上官路成了周上國與中州交易物流命脈。


    昭通國之西極,有城名曰周通。周通城方圓三百七十二裏,雄城占地十萬畝。遍地良田,盛產瓜果。


    楊暮客他們抵達周通城城門下的時候,兩個潑皮正在跟那邊檢的捕快罵街。


    那大個兒的人來瘋,見著道上來人便不罵了,還捂住了矮個兒的嘴。大聲嚎道,“這官道你說封就封,咱們鄉親的果子再過幾天就要化了,全爛在窖裏。咱周通城鄉親都指著開春往周上國運凍果過日子。你還讓不讓鄉親活了?”


    “就是。前幾日告示上寫的是封五日,這都第六天了,還不開?”


    那些個捕快也不吭聲,這條官道現在是往周上國運送軍糧的生命線。他們沒權利開放民用,隻能等著上麵給消息。


    好長一段日子不見有車從西邊兒來,季通所駕馬車是開年頭一個。


    捕快推開潑皮,走上前去。


    “敢問車駕從何而來?來我昭通國有何貴幹?”


    季通從懷裏摸出來通關文牒,裏麵有在周上國郡城鴻臚寺辦好的通行證,一手捏著馬鞭一手遞了過去。


    捕快拿過去翻開看了又看,那通行證上有鴻臚寺的大印,還有周王的印璽蓋章。他頓時額頭冷汗直冒。


    “放行!”


    幾個潑皮看到這架勢一聲不吭。


    那城牆下頭的泥縫兒裏鑽出來一個遊神,飛過來賊眉鼠眼地看看,小心翼翼地往巧緣的屁股上畫了個圈。


    城裏很安靜,至少西城門這邊的確安靜。車道凹凸不平,是經年累月的傷痕。很多攤位的油漬還未幹,仿佛昨日就在此地擺攤。那兩個潑皮也隨著馬車進了城,他們一直墜在後頭。


    季通伸著脖子用銀鏡看了看,車夫都有支杆加長的銀鏡。鏡麵凸出,可觀後路。玉香捧著裙邊挪出了車廂,說不必在意。季通才放下銀鏡安心趕車。


    進了城後隨便找了個客棧停下。再出發的話還需做些準備。季通去尋昭通國的地圖,玉香去采買物料,主要是巧緣的草料。


    畢竟在深山裏,唯獨不缺巧緣的吃食。哪怕冬天草是幹的,但根是活得。入了靈山,在那扶禮觀更有靈炁催生的草料吃。扶禮觀的草料都是染靈之物,帶不走。但重入世俗就不一樣了,城市裏哪裏來的草地,即便有,也不一定能吃。所以必須多多采買才行。


    隻見那旅店周圍小道士一個人隨意溜達,但那兩個潑皮跟了上來。


    “這位道長。”


    楊暮客抬頭一看,“二位攔住貧道可是有事兒?”


    潑皮甲訕笑一聲,“道長是坐馬車來的?”


    嗯。楊暮客點點頭。


    甲乙二人相視一笑,甲繼續問,“道長用得是什麽路引?那邊檢的捕快怎地如此鬆快?”


    “此事都是家中親隨處置,你們問貧道,是問錯人了。”


    甲嗬嗬笑著,那潑皮乙瞪大眼睛,“嘿,你這人怎麽這麽傲氣呢。你家裏的事情你還能不知道?”


    甲趕忙拉住乙,“咱家弟弟不懂事。道長自是有身份的,別計較。咱們主要是想請道長幫咱們說道說道,這官道不能一直封下去。”


    “就是。”乙附和。


    楊暮客覺著這倆人挺有意思,先看了看麵相,再抬頭看了看炁脈和星象。嗬嗬一笑,也算一段緣分。


    “你們想找貧道與邊檢說情,但你們怎就知曉貧道可以幫你們說情呢?”


    甲眉頭一皺,對啊,這馬車的人怎麽就一定能幫咱們說情呢?萬一他去說了,那捕快不答應,這道士得多丟人呐。


    乙卻哼哼唧唧地說,“咱平日裏過邊檢多了,也沒見過那捕快點頭哈腰。整日一張臭臉,你們一來,那本子遞過去那捕快就成了咱村口的狗似得。”


    楊暮客笑道,“你們是哪個村的?怎能常在這邊關?”


    甲馬上答楊暮客,“咱們就是城邊上小李莊的,咱爹媽走得早,打小就在這邊扛活兒。我弟弟是這城裏要飯的,他生下來腦袋就有個坑。被丟在臭水溝,城南的叫花子當兒子養。去年我跟弟弟一起給那叫花子披麻戴孝送得終。”


    “走吧,帶我去你們村裏看看。”


    “咱們小李莊可遠了,得走上三四個時辰呢。”


    “不遠不遠,待出了城,貧道教你們段口訣,隻要貧道跟著,你們就能走得飛快。”


    “真的?”


    “貧道騙你倆作甚?”


    說著三人便往城北走。


    城北盡是些個小作坊,煙塵滾滾。那大門守得也不嚴,來往進出的人熙熙攘攘。


    待離開那護城大陣,楊暮客掐了一個《清風神行變》的手訣,吹了口氣到二人身上。


    “來跟著我念,嘛米嘛米哄。”


    兩個潑皮認真地跟著念。果然念完了覺著身子一輕,跟光腚沒穿衣服似得。


    “前邊兒帶路。”


    “道長跟好了昂。”


    這倆潑皮本是乩童的命。何為乩童?非常人也,靈媒也。


    兩個潑皮。一個是幼時高燒,燒壞了腦器,神思不能定藏,遊走不定。一個是先天腦器殘缺,沒生爽靈。


    乩童一定是傻的嗎?不是。但傻的一定易惹精靈。因為精靈要借肉身行事。心思健全者怎願出借肉身?便是借了,性命亦難相合。


    果然,沒走多久,三人來到了一處荒村。


    潑皮甲大聲喊,“李老頭,咱們村來貴客了。”


    那李老頭是個沒化形褪了橫骨的蛇精。貓在村頭墳地的棺材裏,不敢出來。


    楊暮客手中掐訣,障眼法懵了兩個潑皮。


    那蛇精見躲不過去,從棺材裏鑽出來。


    “小妖見過道長。”


    楊暮客開了天眼打量蛇妖,“你養著他倆想做功德?”


    “是。”


    “乩童之命,若入其神,則靈性相生。已算不上天地功德。”


    “不是……”


    “到底是不是?”


    那蛇妖慌了神,“小妖就是想學著做人。這村子人口遷徙,土地也跟著走了。我占了剩餘的香火。也才十一年。”


    楊暮客冷笑一聲,“遷徙不遷墳?”


    蛇妖盤成一圈兒,縮成個彈簧。它吐著蛇信,“咱也不敢害人,那不孝順的就是沒遷墳。那棺材裏埋的死了一百多年了。他就沒人祭祀。”


    “那這兩個乩童哪兒撿的?”


    “老大本就是這村裏的。爹媽上山踩塌了山神的宅門,晚上那一家撞客。這家子又窮,帶著病做工。死了,剩了個娃娃可憐。那老村長送到我那蛇山,給我吃……”


    “為何不吃?”


    “不敢……”


    楊暮客嗤笑一聲,“敢養乩童,卻不敢吃人?就這副膽色也想修成也神?”


    那蛇精吭哧癟肚,半個字蹦不出來。


    楊暮客從袖子裏抽出那四尺長的桃木劍,老蛇嚇得團成一團。


    “道士饒命,道士饒命……小妖可不曾占過他們身子,他倆不過迷了心,小妖還指點這倆憨貨去農莊尋活做。”


    “一個文乩,一個武乩。壽命也不過還有十餘年。此地的城隍此時不管,但貧道曆來有防患於未然的習慣。若等你占了他倆身子,混到市井之中,那才是貧道愚蠢。”


    蛇精趴在地上大哭,“哎呀……道士爺爺饒命。小妖不敢呐……沒地方去,小妖隻能窩在這荒墳裏……周上國氣運相壓,入不得。北邊有冰夷的大宅,咱們不敢近了,南邊有靈山,有道士,也不敢去。這昭通國過去十多年還一直捉妖精,小妖精救了老大,好歹也養活了十多年。”


    楊暮客手持木劍聽著,覺著還挺有意思,但它話也說得沒錯。若吃了,那當時便錯了。但沒吃,還養了十多年,雖然以乩童之法養,但給了這生命活著的機會。單是活著,已是不易。


    楊暮客繼續問,“昭通國為何捉妖?”


    蛇精趕忙答,“昭通國主是周王的舅爺,周上國主三十多年前讓昭通國殺妖練兵。昭通國吃過人的妖精被殺得差不多了。”


    “所以那村長送到你嘴邊上你也不敢吃,對吧。”


    楊暮客俯視著那蛇妖,仿若遮天蔽日一般。


    “對……”


    “貧道呢,論跡不論心。你身上沒有功德,還占了過去土地神的法壇,偷人香火。貧道也不是正法教的修士,沒什麽律法懲戒你。但你養了兩個乩童,貧道說你蠱惑人心,不冤枉吧。”


    “不冤枉……但……小妖罪不至死……小妖定然痛改前非……”


    楊暮客等它說完,冷笑一聲,“若想活命,那就老老實實讓這兩個乩童壽終正寢。二者已然是歹命……莫要再作踐他倆了。貧道立符於此,你若有心修行,便於此地修建洞府。也別占了人家的棺材。雖不見亡魂,但總不體麵。此地失肥力,需養地百年。修行之時閑來顯法,入了城隍法眼,許你個神道官身有何不可?”


    蛇妖死裏逃生,蔫著點點頭,“小妖明了。”


    “嘿,你明了何用?且看貧道正法……”隻見楊暮客一手舉劍,一手掐法訣,心中念。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誅邪。劍尖金光入了地底,雷咒引而不發。


    那兩個憨貨被蛇妖吹了口妖氣,入睡沉眠。楊暮客瀟灑離去。走到村莊外頭站了會兒,這時那邊城的城隍才趟著陰風從陰間裏走出來。


    “道長慈悲。”


    楊暮客對著城隍頷首,“修士本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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