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時間本就能抹去一切痕跡。


    許大人言語中喜那大魚,憎那惡蛟。


    可那惡蛟存時又哪兒有這方山水,他口中那大魚,也非那山中停屍之魚。弄混了,但楊暮客卻樂得去聽。


    許大人言說了造陸之時,言說了有人遷徙於此。


    波瀾壯闊的時光之中,一個個房屋村落,一條條阡陌交通在他口中落筆如畫。


    許大人飲酒潤喉,暢快言道,“惡蛟遠走,大魚留下。不知多少年歲,海中一頑童以皮筏出海,釣蝦取樂。怎知風雲驟變,大浪來襲。大魚躍出海麵,駝小童上岸,潮水來去之快,大魚未能歸海,擱淺於岸。因感其恩,村中人年年香火拜祭,這大魚遂成此地山神。”


    劉大人聽完微微一笑,“那縣誌不過寥寥幾筆,許大人口中卻感人至深……”


    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最後隻因一小童收尾。楊暮客覺得有些無奈,道童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思,舉杯敬酒。小童隻是輕輕一呡,然後辛辣地擠眉弄眼,訕訕一笑。


    過不多時一個婢女行至劉大人身邊俯身耳語幾句,劉大人低頭看桌,眼神凝重,歉然道,“諸位,府中公務纏身,劉某不得不離席,萬分抱歉。”說罷起身一拱手匆匆離去。


    許大人抬眼看了看,笑臉對二位道士說,“一方父母長官,身兼要職,的確忙起來顧不得其他。”


    那小道童卻不理許大人的開脫,“你這人圓滑得很,那劉知州乃國相學生,你這勳貴之後鑽營進府衙,竟熱臉貼那國政官員的冷屁股……”


    許大人依舊笑著答,“唉,小師傅怎能如此說呢。下官這典丞也是貨真價實考績升任的……”


    小道童拍拍桌子,“所以貧道才恨其不爭,當年師傅邀你進道院修學你百般推脫。”


    話音一落那許大人麵色凝重些許,轉而對楊暮客說,“尊者看笑話了。我與小師傅是老相識。”


    楊暮客抿嘴點點頭,“我人生地不熟。多聽,少言。”


    許大人歎了口氣,“尊者仁厚。本來這餐該是去我那鴻臚寺館,後廚準備了一天。被這劉大人安排在府衙之內,實在迫不得已。”


    宴席上許大人依舊想鼓動氣氛,但似乎因為劉大人的離去眾人皆有心事,開始頻頻冷場。


    最後一道菜上來的時候宴會廳裏忽然陰風一陣,小道童似乎察覺了什麽,看了看低頭吃菜的楊暮客,若有所思。


    門外一隻驛館放飛的紙鳶落在了許大人的桌上,他趕忙拾起紙鳶,展開紙麵閱讀。先是鬆了口氣,然後又眉頭緊鎖。


    所有菜品上齊以後,府衙內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這宴會廳裏在招待貴客。許大人抱歉一聲離席去外頭查看,喘口氣的功夫怒氣衝衝地迴來了。


    許大人鄭重地對小道童說,“那劉某人瘋了不成,封街了……”


    小道童聰慧不假,但大人的彎彎繞繞他如何能懂。師傅叫他接待好異國貴人,那他自然是全力以赴。但這許大人將這樣的事情跟他說是何意呢?他學著師兄曾經教育周府官員的樣子,“你大唿小叫作甚……板子該落在誰的身上,自然會打下去……”


    他師兄告訴他這是對付所有官員的萬金油,隻要他們有求於自己。那這句話任何時候都有用。


    許大人聽了臉色一紅,“是本官失禮了。”


    楊暮客覺著此時對話十分開胃,大口吃了些冰鎮炒肉片。


    接下來許大人吃了些酒,動了些腦子。他還是覺著鴻臚寺的任務更重要些,對楊暮客說,“貴人來我國經商,不知可有向東南諸國推薦我國物產之法?”


    楊暮客抿嘴一笑,“不知貴國有何物產?”


    許大人早有腹稿,開口先說東。


    周上國東邊是密林莽莽,無盡的參天巨木。巨木雖不足為奇,但林中有鹽湖,鹽湖邊有奇特矮株喬木,高不足一丈,能浮於水卻硬若玉石。硬而不脆,修橋架路之寶。此物唯周王允許才得出口。


    楊暮客點點頭,此物算是奇物。


    許大人再說周上國其南,南臨汪洋,多島礁。有海女挖珠。海中有種扇貝大約七尺,方可成珠。其珠圓潤但綿軟,徑一尺,無味。若掏空做水囊,水注其中甘甜。若熬製成膠不幹不腐,可粘貴器。


    再說其西,後說其北。零零總總說了十餘種特產。


    楊暮客聽了後覺著有些不對,怎麽感覺這些特產都特別適合用作軍工呢?


    所以他開口問了,“周上國莫不是想做軍械生意?如此買賣有傷天和,貧道怕是做不得的。”


    許大人嘿嘿一笑,“大可道長怎能想到軍械製造上去呢?這些物件皆是造價不菲。我鴻臚寺欲向異域推廣我周上國貴器,富國而富民。”


    楊暮客也不應下,“我於家中自是吃閑飯的,生意之事全憑家姐做主。待後麵我與家姐商量一番,你看可好?”


    許大人沒指望這異國貴人一口應下,隻要能結緣那便是樁好事。他在這鴻臚寺也算有了政績。“好……好。”


    飯局此時剛好,眾人填飽了肚子閑聊。許大人口中依然不離那些特產,小道童其實也有幾分好奇,這些物件好多他都沒聽過。


    不大會兒,外麵傳來了鼓聲。這府衙周遭禁止祭祀禮樂,怎會有鼓聲?那許大人喚了小廝去看。不大會兒小廝迴來說了那鳴冤鼓被人群敲了。敲鼓之人正是大可道長的親隨。


    許大人悄聲在楊暮客身旁說了情況。


    楊暮客卻說,“隨他去吧,若你們這府衙弄不清道理,那貧道自然能找見講道理的地方。”


    許大人六神無主,腦子裏全是貴人的囑咐。他哀怨地對楊暮客說道,“尊者,您做客本國,何以如此跋扈呢。”


    楊暮客眯眼笑了,終於等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


    他輕輕放下筷子,先是對那小道童說,“修行本來要知行合一,你覺著是否?”


    小道童懵懂地點點頭。


    楊暮客繼續說道,“你家師傅知曉貧道一行人與別個不同,所以遣你來接待。”


    小道童驚訝地猛點頭。


    楊暮客轉頭對那許大人說,“貧道不知爾等與那船上的何家公子有何苟且,但貧道派人護他周全總是沒錯,然否?”


    許大人抿著嘴不吭聲。


    楊暮客鄭重地對許大人說,“貧道救人,怎能半途放棄。我知功德,我許以他活命以求功德。此乃貧道的知行合一。因緣際會,否則貧道與你許大人說得上話嗎?”


    許大人氣得有口難言,“尊者,當下外頭劍拔弩張。您家的護衛如何能在那一眾捕快手中保全何家大少?”


    楊暮客指了指小道童,“他家師傅怎會讓貧道家裏犯難呢?”


    小道童邦地一敲桌子,“我說師傅咋一早就愁眉苦臉地出門了……”


    ……


    這場宴會極為豐盛,那何家數百年基業等著一眾人去分食。有人想敲骨吸髓,有人想暗度陳倉,有人想拉出去斬首,有人想收下來當狗。


    所以得從何玉常那頭去尋故事源頭……


    季通背著何公子出了山,大霧終於散去。一片雪花落在臉上化了,地上才被水潤了薄薄一層。沒有車轍印,沒有腳印。他甚至遠遠看到一架空了車套的廢棄馬車。


    就隻有這麽一條路,方才一番經曆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季通分不清了。他摸了摸用鞋墊做的護心墊子,還在。何公子趴在他的肩頭酣睡,唿吸聲均勻。


    他把背上的人丟在地上。


    何公子怪叫一聲,季通喊他收聲。


    二人警惕地環顧四周,無人埋伏。那些押送他們的人顯然都不在了,他們一定覺得這二人是有去無迴。


    季通低聲告訴何公子,趕緊往迴走。沒有牲口代步,何公子看著那密林之外的小路頭皮發麻,他這身嬌肉貴何曾趕過這等遠路。


    二人下了山走了片刻就遇見一個山村。


    村裏炊煙嫋嫋,這海邊的村裏沒幾畝良田,倒是排排窯口並立,一個個煙囪被雨雪打濕。二人走近了瞧見那煙囪竟然都刻畫著一隻大魚的浮雕。桑樹下掛滿了用紅繩綁著的木牌,木牌上是朱砂勾畫的童子騎在大魚之上。


    剛走在村中小路上,季通立刻察覺那屋舍中有人冷眼觀察他們。不止一雙,好像無數雙眼睛。


    氣氛有些壓抑,無聲的村裏所有人都發現了外來者,他們警惕而厭惡地注視著二人。


    季通立刻熄了去村中問路的想法,扯著何公子大步趕路。何公子嚇得不敢言語隻能勉力跟上。隱約聽見了孩童的啜泣聲。


    跑了許久,一聲貓叫,紛亂的腳步聲後至。前麵的路口早有手持棍棒的差人攔住了路,身後亦有差人慢慢包圍。


    季通站定扶住氣喘籲籲的何公子,“幾位……來者何意?”


    來人打量了一下季通,然後盯著何公子,“何玉常,乖乖隨我們迴去。”


    何公子剛想出聲被季通攔住,“幾位差人,可否叫管事的出來說話。”


    領頭的那捕快皺眉看了看,“朋友,勸你莫要多事……”


    季通笑了笑,“我家主人命我看管於他,某家不敢不從,家裏主人身份尊貴。還是請你們管事的出來說話吧。”


    一個方臉漢子上前打個稽首,“港內巡查捕快班頭,齊兆豐。”


    季通隻說了家中商會名號,以及歸鄉之處。


    齊兆豐有些見識,知曉這等過海之客多半大有來頭。即便對麵是個家丁一類也非尋常等閑。他決定放低些身段,上前去,“這位兄台,你手裏的何玉常乃我衙門緝捕要犯,還是交給我們帶迴衙門為好。”


    那何公子聽了這話先是一怒,繼而瑟瑟發抖,尿意來襲。


    不知何時,這鄉間小路周圍聚了一大群人。他們無神冰冷地看著季通身後的何公子。


    那班頭環視四周,下定決心走上前去。“這是公堂發布的緝捕文書……”


    季通接過那文書複件細細查看,何玉常所犯乃是貪汙。緝捕文書不是刑部放的,蓋的是兵部的章。這就有意思了。作為周上國的藩國,西岐國好多律法是必須依照周上國的修改。作為捕快的季通自然知曉周上國的辦案流程。府衙屬於政院衙門,兵部與之互不隸屬,這狗拿耗子算怎麽迴事?他又側頭看了看何公子,果然這小子還有話沒說。


    季通依舊言語從容,“某家非要與官家為敵,乃是家中主人命我保全其安危。若官家以律法懲治,某家自然置之不理。但……如今疑竇叢生,某家護他進城莫名其妙被送置此地,爾等亦早已在此守候。其中緣由使人費解。”


    那班頭冷著臉,“好了,客人心思我等明了。還請客人隨我等一同押送其人。若是出了差錯,再怪罪我等不遲。”


    季通聽後點點頭。


    一行人上了大路,早有馬車等候。那班頭與其同坐。看著山村越來越遠,班頭終於鬆了口氣。


    他耐心解釋一番。


    那山中一直有以少年祭祀山神傳統,在村中選年滿九歲男童上山,九年之後男童下山選繼任者。如此反複。且村中一直留有人祭習俗,這港區莫名其妙丟了人,十有八九是抓去山裏祭神。


    季通皺眉問,官家不管嗎?


    那班頭迴道,管不得,無有證據,事情多有靈異。那九歲少年九年之後亦是不知所蹤。既無人證,也無物證。曾有捕快跟蹤調查數年,家中孩子竟莫名其妙丟了。後來那捕快也瘋了。


    何玉常在一旁聽著不語,他雙眼無神,偶爾求救似得看向季通。季通卻置之不理。


    噠噠馬蹄聲慢慢來至城門樓下,城門樓左右衛兵林立,被甲持兵。季通撩開車窗簾打量了下,心中更添不解。


    城中靜謐,與初來之時的熱鬧大相徑庭。每個路口都安排了差人值守,城中軍士列隊巡查。他們在查什麽?想來非是這何玉常,季通琢磨了當下形勢,想了少爺托夢吩咐。這等鐵桶陣如何闖得?


    不多時,他們到了府衙門口。那班頭想要落車,卻哪料想季通一抓一拿,先擒住班頭身位,後抽出他腰間鐵尺,頂在他的後頸。


    “這車不能下!”季通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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