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通扒拉開前麵擋路的人群,扣了扣腦門。


    他看了看趙喜,看了看那個牙人。“嘖。”


    趙喜鼓著胸腔忍著淚,嘴唇顫抖著不知該說什麽。


    牙人看到季通身著紮甲,背後還背著兩個骨朵,訕笑一聲,“不知這位哥哥是要買丫鬟還是弄田的漢子?”


    季通沒有理那牙人,伸手按住趙喜的頭揉了揉。“出門尋你,找不見了……問那門口的才知你來這。好好的,怎麽就跑到這來賣妹妹了。”他轉身看了看四周人群越退越後,“嘿嘿,要看熱鬧?血濺一身可不妙啊!”


    說話間,人群推搡越退越遠,並未散去。


    季通滿意地看了看空蕩的場地,“某家不知你身後有哪位大人撐腰,也不知你平時做了什麽勾當,但現在某家看不得你這嘴臉。掌嘴吧,某家喊停,你再停,不然某家的骨朵,你就要稱量稱量有幾斤幾兩,你明白了?”


    那牙人眉頭緊鎖,咬著牙,有那麽一須臾,他怒火攻心,但是他還是抬起手,嘿嘿一笑,啪地一聲扇了自己一巴掌。


    季通笑眯眯地點點頭,看著趙喜,“你妹妹怎麽賣?”


    “十五貫。”趙喜唯唯諾諾地迴應。


    季通笑容化作了疑惑,皺眉問。“你家大人說的?”


    趙喜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母親告訴他,能賣幾貫就幾貫,進了別人家,給口飯吃能活下去就行了。


    季通當了多年馬快,哪裏還能不懂,這個小子亂喊價被人笑話,倒也活該受欺負。正當他要出錢買下妞妞的時候,邊上人群中走出一個道士。


    “這位軍士,這個女娃我們道觀收了。您無需仗義疏財。”


    季通看了看道士,一拍手,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嘿嘿地看著還在抽自己的牙人,“行了,這兒沒你什麽事兒了。該去哪兒涼快去哪兒呆著吧。”


    那牙人點頭稱喏,捂著臉跑了。


    道士伸手作揖。問趙喜,“小居士,我出十五貫買下你妹妹,但是從此你妹妹便與你家再無緣法,你可願意?”


    趙喜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他的腦子裏沒有無緣這個概念,在他的認識中,妹妹賣給了別人就是別人家的人,自然與自己家人沒有關係。但是這與無緣不同。若是賣了尋常的富家人,也許妹妹還有贖身或者迴家探親的可能。他沒有意識到,當他的妹妹跟著這個道士走了以後,他的妹妹就不再是塵俗中人,哪怕兩人見麵,也是兩個世界的人,再無交集。


    “這是十五貫,小居士收好。”


    季通看著道士將那商號錢票遞到了趙喜的手中。


    趙喜看著這薄薄的紙張,然後傻傻地望著季通。


    季通苦笑一聲,“這是存票,沒人出門帶十五貫錢到處溜達。你當哪個傻子出門提著一包包通元大子買賣?”


    哈哈哈哈。外麵的人群也哄然大笑。


    然後季通指著紙張上麵的大字,“這倆字念貳拾。嗯,貳拾貫,多給了。道爺心腸不錯。”


    趙喜愣愣地將紙張接過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懷裏的襯兜。扶著胸口,然後看著自己的妹妹,“妞妞,跟著道爺走吧。以後就再也不用餓著了。”


    妞妞瞪大了眼睛看著哥哥。“哥哥?”


    “你叫妞妞?”道士和藹地問。


    妞妞點了點頭。


    道士一把將妞妞抱起,“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一個坤道了,師傅說他等你這個弟子很久了。”


    妞妞不明所以地看著捂著胸口流淚的趙喜,她不明白哥哥是心痛還是怕那張存票丟了。


    季通看著那抱著妞妞轉身就走的道士,唿和一聲,“道爺哪家道觀修行?這女娃我可認識,改日還要探訪。”


    “青靈門,道號平浪。”


    季通記下那道人的門派與道號,然後對著趙喜說,“小子,如今你我緣分也到此為止了。這是答應你的工錢還有山路的賠款。方才已經告訴過你這是存票,我也不再解釋,你拿迴存票給你家大人看他們自會懂得,不識字也不要緊,這條街上就有錢號,你自去了解。如今你身懷財富,莫要亂跑,也不要輕信他人。抓緊去尋你那父親。我與我家小姐此去便不會再迴袞山城,所以你要好自為之。”


    趙喜看著季通也穿過那群人讓開了甬道離開了牙行。心裏空了一塊,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但是還是尋找父親要緊。


    再說此時那袞山道觀的方丈掌印滿頭大汗,他與那一眾俗道弟子正交代著自己離開後的俗務,也說了若是他三日後找不到那宗門山門,那這一眾弟子就下山自謀出路。


    就在這時,那青靈門平浪道士抱著妞妞挪移來到了道觀。


    “方丈可在?”千裏傳音秘術響徹道觀。


    “道爺忙著呢,供奉香火自行祭拜。”


    “貧道青靈門平浪,下山巡視。方丈掌印速來祖師殿拜見。”


    這時那方丈一愣,才發現原來真的有青靈門人下山了。那迷魂術一時失了效用,他好像知道了什麽叫上宗,這袞山觀又是個什麽地方。嘿嘿一笑,果然天不亡我。


    他匆匆來到了祖師殿,看到了抱著妞妞的平浪。


    平浪將妞妞放在地上,指尖在她額頭輕輕一點,便有宗門規章傳給了她。此刻妞妞陷入了一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入定狀態。


    做完這些,平浪輕輕拱手,“你便是這道觀的方丈?”


    方丈低眉順眼,“見過宗門道長。”


    “免禮,貧道下山奉命帶有緣弟子歸山。此次來觀中一是收取香火,二是探查封印。你將掌印交出,我要將這些年來積攢的香火和靈官都帶迴山門。你把方丈璽印歸還與我……”


    “喏。”


    那方丈雙手交出腰間的錦囊,一方小小的玉印戳從錦囊中飄到了平浪手中。


    隻見平浪手中掐訣,祖師殿中的香火靈炁化作了一枚枚金玉寶錢,最後堆成了一座小山。平浪再掐手訣,那小山化作一枚符篆,符篆上寫著通天靈寶四個大字。


    這通天靈寶乃是修士中通用的錢財。平日裏更能拆分成凡間大子一樣掩人耳目。其效用一可供養靈官鬼神,二可與仙界通信。但唯有人間信奉拜祭後的香火與靈炁相合才能產出。此乃太一門道祖飛升後留下的法門,如今已經為所有門派修習。通天靈寶的數量有限,為天地間靈炁總量的十二分之一,所以常理而言一個門派的香火越是強盛,能夠運籌的靈炁越多,則門派越興旺。反之則越衰落。


    青靈門之所以緊閉山門多年未派人下山,因為山門有道真人修士亡故,掌控運籌的靈炁太少,也因為掌教下令遠離蘇爾察大漠,袞山郡他們自然避之不及。如今山門中又有二人修成真人,山門之下靈炁盡在掌控,收取香火自然是情理之中。


    就在平浪收取完香火之後,那方丈弓腰小步挪了過去。“道長,貧道有事稟報。”


    “講。”


    “今日早課完後,一位叫做賈樓兒的坤道居士和一位叫做紫明的道長來到觀中做客。那居士命我前往宗門匯報,有貴客登門,並且限時三日之內。您也知道,我自繼位掌印方丈以來,宗門一直無人來過,我亦不知宗門何處。那居士指明路徑,我卻也知非凡力可為。如今道長下山剛好,我將消息報與道長。道長可匯報宗門。”


    平浪聽完後笑著打量了一下這位方丈,“那真人命你前往宗門匯報,我怎可僭越。”


    方丈眨眨眼睛,沒太明白宗門道長的意思。卻隻能說道,“那迦樓羅真人法術顯化宗門在重重群山之外,還要尋一條滔滔大江。我自知凡夫俗子,如何能三日之內抵達宗門。”他越說腦子越清醒,瞳孔漸漸放大,心中盡是恐懼。


    平浪點點頭,“那迦樓羅真人可還說其他?”


    方丈有些話不敢說,卻也不得不說。“那迦樓真人還說三日若不能通報,這觀中雞犬不留……”說著話音越來越小,縮著脖子看著平浪的表情。


    平浪嗬嗬一笑,“你這觀中香火雖勝,卻總是有股醃臢味道,半分靈氣沒得。想必爾等俗道也非成心修道,隻是尋一口飯吃。如此的話,其餘俗道弟子今日就下山吧。雞犬不留……?嗯,這觀中的財貨統統帶走,以後你也不再是我青靈門下俗道了。”


    方丈瞬間瞪大了眼睛,“這……這……這如何使得。我自幼就在這觀中長大,這是我的家啊。”


    “從今開始不是了。”平浪冷冷地看著那方丈。


    方丈手足無措張了嘴卻說不出。這?


    平浪掐訣,拘靈遣將之術喚城隍遊神。那城隍遊神舉《遊神記事》細數這方丈生平,當真死得其所。終下定語,不得往生。看著心懷鬼胎的方丈,平浪微微頷首,“你言說這道觀是你的家,那就做這道觀的護法神吧。”說罷指尖一道劍氣迸發,那方丈被梟首後能看到脖頸間的一絲血跡,一腔血引而不發,沒了唿吸。


    方丈魂魄被平浪一手掐訣引了出來,然後從腰間的斜挎口袋中掏出一張引靈符篆蓋在了那屍首的天靈蓋上。


    屍首貼著引靈符漸漸開始變得幹癟,眼見就被煉成了一俱銅屍。煉屍無魂無魄,人魂被擠出了體外,其餘魂魄都化作靈炁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道門從巫術中習得煉屍之法,最早是用來防止屍身成妖產生靈智。後來發覺煉屍可以製作道兵,也能驅使侍弄靈田,還可以大興土木。各種各樣的煉屍術法就被開發了出來。銅屍是煉屍最普通的一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隻是防止屍變而已。


    人魂被引出來以後變成了道觀的日遊神,獐頭鼠目,背上背著一張小幡。小幡上寫著,天工造物,青靈日遊八個大字。


    平浪手中掐訣道,“去,向宗門匯報,朱雀行宮迦樓真人與長清門紫明道長前來訪道。”


    隻是一道青煙,那日遊神便飛向了青靈宗門。


    平浪顛了顛手中的寶錢,前麵的還好,越往後越是汙濁,可以確定三百年開始的寶錢都是不能用的。信力混亂不說,近百年來的寶錢全都醃臢不堪,帶著一股怨念。可想而知這些年來這道觀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情。想必那迦樓羅真人如此情況下才說出三天內雞犬不留的話吧。


    做完這些平浪手掐迷魂咒,在道觀中傳音四方,“青靈宗平浪道人勒令,觀中所有俗道就此遣散。一幹財富爾等自行分配。三日之內,觀中不留活物。”


    說罷,那平浪道人腳踏縮地成寸,向著那山下的封印走去。


    “晚輩平浪拜見玉香君,奉師長命,解開封印放你出山修行。”


    那平浪從袖口掏出張羅盤向天空一拋,須臾間天崩地裂,炁脈浮動。一條吞天巨蟒法相現於山澗。


    隻見那巨蟒法相似雲似霧,向著中心點聚攏。煙霧散去,那在觀中行輕浮之事的女人走了出來。


    “罪奴見過宗門行走。”


    “前輩莫要折煞晚輩。”平浪拱手下拜。


    玉香道人亦彎腰托著平浪的雙臂將他扶起,“宗門終於有行走來此地巡查,奴婢已經等了多年。”說罷,玉香道人微微一笑,悵然道,“幸不辱命,蹉跎多年終是結成妖丹。正是報效宗門的時候,何故叫我出山修行呢?”


    平浪自幼便知這玉香君為宗門所做的一切,也曾為玉香君憤懣不平。為難地說,“晚輩隻管傳令,其餘一概不知。前輩若是要問……大概與那東行的迦樓真人有緣罷……”


    “罪奴明了。”玉香道人點了點頭。“方才我瞧見你驅散了那一眾俗道。這袞山觀要如何處置呢?”


    平浪愣了愣,“那迦樓真人言說雞犬不留,晚輩不敢違逆。如此隻是下策罷了,待那迦樓真人離開袞山後再派遣俗道來傳道解惑吧。”


    玉香道人看著那山頂風雲飄搖中的仙峰道觀,嫵媚地笑著說,“拆了吧,重新建一座幹幹淨淨,堂堂正正的道觀。何如?”


    “厄……”平浪不知如何作答。


    玉香道人也不管平浪和那妞妞,邁步踏雲而走,大袖招搖,芊手一揮,轟隆一聲。那道人還未走幹淨的道觀瞬間夷為平地。那群爭奪廝殺的俗道哭喊不停。


    玉香道人瞪著那些俗道,麵目有些猙獰。她顫抖的手抬起,又放下。


    平浪抬首遠眺,久久不言。隻見那玉香君放下衣袖雙手抱在胸腹默然踏雲而來。他覺得腳下有雲霧浮起。一道靈光自雲端落下,那眾人俗道皆是如癡如醉,後而大夢方醒。


    玉香道人傳音言道,“走吧,我與你一同迴那山門。多年不歸,總有些事情要交代。”


    “晚輩聽命。”


    平浪懷中抱著的妞妞竟然從入定中自己醒來,空中炁脈浮動有星光墜下。她瞪大了眼珠看著玉香,大聲喊了句,“媽媽!”


    玉香歪頭看了看女孩,心道原來是你呀,她笑了笑,“誒。”


    此起此景,正當是。孤雲飄萬裏,腔音怒難消。此歸為離人,何方成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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