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晚,赤嵌城北門的城樓上,王雄時隔大半年,終於又以清醒的麵目,重新開始了例行值夜。他手下的幾個親信正在城樓中溫酒,幾人圍坐著的桌上還有一些吃剩下的肉食。


    荷蘭士兵雖然會不時派人來巡查,但被查的人更是技高一籌。往往前者人還沒到,後者便已經有了準備。而且,這幾日按照正常年景,都算是元宵節的假日,明荷之間的暗流雖然已經洶湧澎湃,但明麵上各地依舊一片安詳,無論是荷蘭人,還是漢人,在節日的氛圍下,都不免有些鬆懈。畢竟,荷蘭人也是要入鄉隨俗的,台灣島上足足兩三萬漢人都要過節。


    這天晚上,何斌也借著巡查夜防的名頭,來到了城樓上,此時正在大廳中和一身家丁打扮的胡盛強商議反正的具體行動。這裏是何斌的防區,他來巡夜並不奇怪,而且士兵們的服裝幾乎一樣,胡盛強也能得到很好的掩護,可以說是他們當前最安全的接頭地方


    胡盛強雖然還沒收到盧九德的最新指令,但已經根據自己的判斷率先采取了一些行動,最終的行動固然要等皇帝陛下來定奪,但他必須要提前為此做好準備,否則到時候關鍵的行動就難以順利展開了。


    能吃得上他這口飯,特別是到他這個位置的人,必須要有隨機應變的能力,同時需要極強的分析力和決策力,在信息流通極其不暢的戰爭期間,無論是缺少其中的哪一樣,都可能導致最終的行動失敗。


    何斌看著麵無表情的胡盛強強,心中莫名有些緊張,他總覺得自己看不透麵前的人。而且,他能感覺得到,麵前的這個人言行舉止間透著的沉穩和陰狠,特別是今天威脅魏勳的時候。


    而在這樣的危險環境之下,胡盛強每次出現居然還都隻是帶著兩個人,就好像這裏就是自己的地盤一樣,何斌並不自認為自己潛伏到敵區的時候,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他今日按照胡盛強的指示,去和駐守南門的魏勳見了麵,就在他試探對方口風的同時,胡盛強突然出手,然後兩人一番威逼利誘之下,現在已經成功把人拉下水了。


    若是南門的魏勳能為他們所用,那百裏迢迢,翻山越嶺來增援的明軍便不用紮皮筏做浮橋過河,這些兵馬支援城中的難度會大大降低,最終明軍拿下赤嵌城的可能性則將會大大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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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魏勳這個人,何斌已經共事多年,十分了解,知道對方對荷蘭人談不上忠心,而且因為關係不夠硬,一直補不了缺額,升不上去,心中早有怨言。


    胡盛強一早就盯上了南門,在何斌的幫助下,接著城中曾家,龔家的商業網絡,給對方下了套,多方情況的綜合考慮之下,才如此大膽地走這麽一步。這是基於鄭家的商業網絡,以及胡盛強和何斌兩人的共同判斷,才最終施行的行動。


    而揆一在前一日親自帶人去剿滅了曾家的走私商隊之後,魏勳損失頗大,更是怒氣衝天。當然,隻是私底下的而已,明麵上看到荷蘭士兵依舊是笑意盈盈。其實,不僅僅是魏勳,城中的許多漢軍軍官也都損失不小,一個個都怨氣頗重。


    這無疑是給了胡盛強意外的一大助攻,何斌也正是借著這個由頭,虛張聲勢撬動了對方,加上胡盛強提前安排好了栽贓,魏勳已經被他們死死拿捏住,陸凡還領著幾個行動隊隊員,對這個南門保持著控製。


    胡盛強和何斌並不擔心對方的告發,何斌的話和魏勳的話在沒有證據之前,揆一都不可能會信,反而是會把兩人一起抓進去。


    但問題是,何斌既然搭上了明廷和鄭家的船,在外麵就有人運作,但孤身的魏勳一旦進去,就是束手無策,任人宰割了。荷蘭總督和揆一都已經表現出了對漢軍軍官的不信任,前同僚在明軍中平步青雲的事情又一直刺激著他,這也使得他心甘情願為自己謀一條更好的出路。


    反正固然危險重重,但明軍很明顯更加強大,鄭家在福建的巨大影響力都給了許多人堅定的信心。


    “魏勳現在已經完全被咱們唬住了,隻要到時候咱們這邊率先起事,韃子的注意力便會被吸引過來,南門那裏的行動便會容易很多,隻要等援軍抵達,便是大功告成了。”何斌笑著對胡盛強說道。


    “何大人都已經犧牲自己給他抬轎子了,他沒有理由不合作,最多就是觀望觀望,等待援軍抵達的時候,再舉旗起事。但陸凡不會給他這個機會。”胡盛強冷哼一聲道。


    “而且,揆一突然帶兵截斷了走私通道,還抓了不少人,看起來是拿捏著城裏的軍官們,但也使得如今各處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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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有甚者,還有傳言說荷蘭總督一走,各個城門就要立馬換防,大家都在猜這背後的隱情,現在城裏完全就是人心浮動。揆一此人向來苛刻,又輕視漢人,大家對他都心懷忌憚,這正是起事的最好機會。”


    胡盛強聽了,臉上還是看不出什麽表情變化,荷蘭人和漢人之間的矛盾是他在行動的時候要充分利用的,特別是遇上揆一這種能打,又十分輕視欺辱漢人的荷蘭將領的時候。


    “何大人,陛下果然沒有看錯你,有勇有謀,將來一定前途無量。不瞞你說,陛下還特地交代過,就算是赤嵌城的行動失敗,也一定要帶著何大人離開,這小小一座城比不上何大人的才華。”


    胡盛強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何斌和魏勳談話的時候,他就在身邊,對方說瞎話嚇唬人的能力讓他十分欽佩,若不是知道內情,很難判斷其中的真假,這也是他在行動中十分需要的。


    “胡隊長謬讚了。”何斌聞言,笑了笑,他知道對方又是在恭維他,但從胡盛強對他的態度中,他也猜得到自己確實是被皇帝陛下看重的。


    “就是......陛下那邊有消息什麽時候發兵來興複赤嵌了嗎,若是我估計得不錯,揆一應該會在三日之內主持換防,截斷走私的通道就是下馬威,咱們若是再不動手,恐怕就來不及了。”


    胡盛強聽到這個有切確期限的消息,眉頭不由得挑動了幾下。自從荷蘭總督領兵進城之後,赤嵌城的局勢便慢慢不可控製起來,他知道自己任務的關鍵是什麽,此時心中正在計算著時間。


    “確定是三日?”


    “這個很難說,不過城樓換防,事關重大,揆一不可能不提前通知,今晚沒有,明後兩天就極有可能。”何斌說完,心中想了想,又繼續道:


    “就算不換防,咱們也越快越好,遲一日便多一日風險。現在城中突然有了兩千多援軍,一半還是荷蘭士兵,別說魏勳,便是我手下的兄弟,也有人表現出了動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陛下那邊一定是早有準備的,隻等咱們的消息就能立即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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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盛強板著臉,一麵思考,一麵來迴踱步,他如今通過何斌,基本上確定了進入城中的荷蘭大軍援兵,但走私通道被截斷之後,如何安全地將消息傳迴去,又是另外一個要解決的問題。


    “陛下確實已經早有準備,隻要赤嵌城有切確的消息傳出去,泉州方麵的大軍就能立即行動,沒有城牆的掩護,別說是荷蘭總督偷偷派了兩三千人馬來,便是五千,也擋不住陛下的強軍。”


    何斌聞言,臉上露出了期待:“若是派人傳消息,直接從魏勳把守的南門出,城外沒有伏路軍,晚上又到處黑漆漆一片,很難被發現。然後直接沿著山麓西行,那裏雖然有荷蘭軍的關卡,但是並不密集,很容易躲過,一人雙馬的話,不用一晝夜就能抵達海岸邊。”


    “就按你說的辦,事不宜遲,我現在就馬上派得力的人把消息送出去,若是沒有意外,陛下後天天黑之前便能收到情報。”


    .


    唿嘯的北風中,赤嵌城南門的大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四個套住了嘴的馬頭從黑暗中先後冒出,側麵是牽著他們的人,四匹戰馬的四蹄上都套上了厚厚的棉布,踏在地麵上發出來的聲音很小,完全被風聲掩蓋住了。


    胡盛強帶著兩個人跟在他們的後麵,五人腳下除了踩到地上的輕微沙沙聲,幾乎沒有再發出其他聲音。他們此時身上都穿著漢軍的軍服,在魏勳家丁的掩護下,避開了城樓上不時巡查的荷蘭士兵。


    兩人四馬很快穿過了幽暗的門洞,胡盛強的身影被黑暗掩護著,聲音輕輕響起,對何星吩咐道:


    “記得沿山麓走,如果遇上紅毛的伏路軍,就鑽進山裏。隻要騎馬穿過了山麓,就算用腿,也能安全到咱們藏船的地方,到時候尋海上的兄弟幫忙,把情報直接送到泉州。路上的時間你們自己算,行動也由你們自行謀劃,但是後天日頭下山之前,一定要把情報送到盧大人手中。”


    何星和另外一個隊員同時點頭,他們在周邊已經活動過多次,對這一帶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且之前接受過山地潛行的特訓,就算是久經戰陣的荷蘭士兵精銳,在這片陌生的山林中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但荷蘭大軍在沿海平原上部署了數百兵馬,山麓一帶也安排了伏路軍和哨騎警戒巡查。雖然因為荷蘭大軍主力皆在城中,巡查的密度不大,但從赤嵌城走陸路到海岸邊,依舊十分危險。而走私通道被截斷之後,他們傳遞情報除了冒險突破之外,已經別無選擇。


    胡盛強看著手下的這個得力幹將何星,想了想又道:“路上小心點,五日後老子在這裏等你帶著大軍來興複赤嵌城。”


    何星嘿嘿一笑,他自然知道此事危險重重,甚至極有可能死在半路,但他並不畏懼,也不擔心,依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揮了揮手道:


    “什麽小心不小心的,情報老子一定送到,要是死了就給老子上柱香,然後在忠臣祠找個看起來機靈點的孩子給老子傳宗供香,老子留了幾百兩銀子在錢莊,還有勳章,給老子當兒子他不虧。至於其他的,就別他娘婆婆媽媽的了。”


    他雖然是胡盛強的手下,但並非完全佩服這個頂頭上司。對於他們這種本事不凡,經曆過無數生死的人來說,基本上沒有誰會被他們認為是特別值得佩服的,因此在稱唿上十分隨意。


    當然,對於盧九德,朱慈烺這樣手段和見識更高一層,甚至數層,權力滔天的大人物,他們就會表現出真正的服從了。畢竟,這個時代的等級依舊是十分森嚴的。


    胡盛強對此並不以為然,又接著說道:“出發吧,若是出了意外,自己了斷,別受那罪。”說完分別和兩人握了握手,然後便看著兩人牽著馬往西南方向而去,一直到兩個身影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後,他才轉身離開。


    黑暗中,赤嵌城南門城門洞的大門被輕輕關上,又恢複了原本的樣子。


    .


    赤嵌城西北方向,黑沉沉的山間野道上,兩匹快馬正一前一後飛快奔馳,二者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互相掩護著對方。昏暗的夜色之中,除了馬蹄聲,周圍寂靜無聲,似乎一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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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星和另外一個行動隊隊員不惜馬力,已經跑完了安全的路段,他們隻有不到三個時辰,天亮之前必須策馬趕到海岸邊上的山丘,然後隱入山林之中,憑借一雙腿穿越最危險的地方。而他們如今距離棄馬的地方已經不遠,一兩刻鍾就能抵達。


    聽著胯下之馬頻繁打起了響鼻,何星一麵摸著腰間的短斧,一麵扭頭看向了東麵隱隱已經有些發亮的天空,他現在距離海岸邊上的山丘越來越近,甚至是已經在前線哨騎戰戰場的邊緣了,而原野之中極有可能就散布著荷蘭人的伏路軍。


    因為時間緊迫,另外兩匹筋疲力盡的戰馬早就被放棄,可能已經累死在了路邊,而正在奔跑的這兩匹雖然吃了鹽和豆子,但也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了。不過,何星來不及可惜,他必須要再往前趕一段。靠一雙腿走山路,終究是要慢許多,而越慢,危險便會越多。


    突然,何星聽到了左前方發出了強弩射擊的聲音,他立馬將整個身子伏在了馬背之上,一支弩箭唿嘯著從他的背上飛過,緊接著右側又射出了一支響箭,旋即就有兩個黑影從麵前山間野道的側麵衝出。


    何星循著前方傳來的腳步聲,迅速將手中抽出的短斧甩出,迎麵而來的一個黑影慘叫著倒下,另外一個則是敏捷地躲到了一邊。與此同時,他的身後同時傳來了響箭的聲音,更遠的地方似乎還有喊聲,應該是附近的荷蘭伏路軍聽到聲音之後,正在迅速接近。


    夜色極好地掩護了何星,荷蘭士兵的襲擊並沒有得逞,否則被那麽多人同時圍攻,他可能已經死於非命了。而他身後的那個隊員,能不能和他一樣,躲過荷蘭士兵的攻擊,追上來,就很難說了。


    不過,兩人身上帶著的密信都是以數字做編碼,要找到對應的密碼本,才能破譯出來,就算被荷蘭人截獲了,他們也不知道具體的情報是什麽。因此,兩個人中,隻要有一個能活著將情報送到,任務便算是完成了,另外一個關鍵時候是可以用來吸引住敵人,犧牲掉的。


    周圍的雜音越來越大,很快又是幾聲響箭的聲音傳來,何星聽到身下的戰馬一聲嘶鳴,心叫糟糕,但他沒有時間耽擱,馬上從鞓帶上抽出了一把匕首,紮向了馬股,然後飛身往側麵的野草叢中跳去。


    那匹戰馬遭此一擊,最後又奔出了十幾步之後,就慘嘶著倒在了路邊。與此同時,何星身後的那個行動隊隊員,已經和荷蘭大軍的伏路軍戰在了一起,兵器揮舞碰撞的聲音在山間不斷迴蕩,還有箭矢唿嘯和弓弦震動的響聲混雜在一起。


    幾個荷蘭士兵前後掩護著,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匹倒下的戰馬,他們手中的兵器被緊緊握住,時刻準備著出擊,將那個騎在馬上的敵人製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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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這個時候,何星已經借著野草和一係列聲音的掩護,往山上跑去。周圍的荷蘭大軍伏路兵已經全部被吸引過來,這裏又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很自信自己能夠安全迴到泉州。


    .


    這日清晨,泉州城的明軍大營,一眾將領圍在鋪著一張等高線地形圖的長桌邊上,這是軍情司在近一年時間裏麵,借著商隊的掩護,不斷派出人手繪製出來的。不過,相比起原本的抽象派地圖,也隻是在主要的道路,山河和重要城鎮上有了準確的標記,和後世的專業地圖根本不具備可比性。


    中軍大帳裏麵,昨夜緊急下達了動員命令的所有人都在等著朱慈烺發話,雖然赤嵌城方麵的情報還沒送來,但這仗也並不是不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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