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領了父命,便悄悄折返迴宮,請求麵見天子劉協。


    不過這迴他等了好一會,內侍才宣他進宮。


    劉協沒有在正殿見他,而是在他平時讀書練字的一處小偏殿裏接見了楊修。


    楊修倒也不以為意,這地方他不陌生,有時候天子找他密議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便會在此處見他。


    進門之時,楊修似乎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心念一閃,便想起父親的話,看來聰明人不止他們幾個,或許有人捷足先登吧。


    劉協似乎鎮定了不少,早前慌張和憤怒消失不見。


    “德祖去而複返,不知何事遺忘?”劉協平靜的問道。


    天子平靜的聲音不知怎麽的讓楊修一陣心悸,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下來,將父親楊彪教他的說辭說了一遍。


    末了躬身道:“陛下,臣以為堅守不出非取勝之道。唯有瓦解賈逆內部將士,以顯爵厚祿誘之,再聯絡大將軍重兵強攻裏應外合,便能蕩平叛軍,擒殺賈逆。”


    楊修說完之後,卻遲遲得不到劉協的迴應。


    他等了許久,彎下的腰身都隱隱酸脹起來,有點不耐煩的他正要偷偷抬眼觀察劉協是不是走了。


    就聽見劉協幽幽道:“卿之議朕準了,隻是城外屢有暴民作亂,德祖可要多加小心才是,避開些暴民。”


    見劉協同意,楊修頓時心中一鬆,長拜道:“為陛下大業,臣何惜性命!”


    “去吧,避開些暴民。”


    楊修再度行禮,倒退著走出偏殿。


    來到外麵寒風吹過,楊修頓時覺得渾身冰冷,卻原來後背早已不知不覺被冷汗濕透,在風中愈發寒冷。


    不過他還是有些慶幸劉協並沒有為難他,輕易的認可了他的理由,放他出城。


    為了不至於夜長夢多,楊修迴到家中匆匆拜別父親楊彪,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拿著劉協賜給他的信物令牌便帶著十幾個仆從西門離開鄭都。


    出了城,他立刻調轉方向,繞過城池向東而去。


    狂奔十幾裏,日將西斜,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楊修正要命令仆從找個驛舍安頓下來,突然一個隨從指著路邊一個物事道:“公子你看,這是什麽?”


    楊修有些不耐煩:“路邊野物理它作甚!”


    便要開口訓斥,隻是突然他眼角掃過,便是一個咯噔。


    急忙下馬過去,拎起那個物事。隻見這個物事染著鮮豔五彩,末端如須發飄飄,竟是一截五彩旄尾。


    “旌節?”


    楊修大吃一驚。


    旌節乃天子所授,以為天子憑信。隻有天子派出欽差天使才會擁有旌節。


    “這是丁衝尚書的旌節!”楊修腦中一閃,驚叫道。


    旌節隻有天子才有資格授予,最近也僅有大將軍皇叔劉備和太尉段煨持斧鉞旌節領軍出征,其他人劉協都隻是下詔書,根本用不著動用天子節杖。


    唯有昨日尚書丁衝請命去兗州請兗州牧曹操出兵勤王,劉協為了表示重視,親筆書寫詔書之餘,還授予了天子旌節。


    想不到僅僅出城二十裏都不到,這旌節中的一部分便被人拋棄在路邊。


    顯然丁衝一行人已經遭遇到不測,其本人或許已經兇多吉少了。


    “公子,那我們怎麽辦?還往前走嗎?”


    楊修目視前方,麵前這條往日裏繁華無比,人來人往的官道,現在卻渺無人煙。


    北風嗚咽而過,道邊樹梢積雪隨風飄落,竟隱隱有一股蕭瑟肅殺的氣息。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刺骨的寒意直衝天靈:“撤!我們撤迴鄭都!”


    他話音剛落,突然道邊影影綽綽出現了無數人影,悄無聲息的將他們圍在官道上。


    這些人衣衫襤褸,有的衣不遮體,連鞋都沒有,隻是胡亂用雜草包著腳,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無論男女老幼,盡都是骨瘦如柴,隻有他們的眼睛裏閃爍這仇恨的目光,猶如饑寒交迫的餓狼,緊緊的盯著自己。


    “侍中楊德祖奉詔出城公幹,爾等還不快快退去!”


    一個侍衛抽刀揮舞幾下,大聲威嚇道。似乎想喝退這些難民,更像是揮刀為自己壯膽。


    “嗬嗬,原來是天子近臣楊修啊。”


    一個嘶啞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隨即人群微動,一個穿著相對齊整的青年男子排開眾人,緩緩走了出來。


    楊修雙目一凝,脫口而出道:“張浪張蒼水,你怎會在此?”


    來人正是丞相府金曹尚書,有著新朝財神之稱的張浪。


    “嗬嗬,還不是拜楊侍中所賜,在下差點成了階下之囚。不過當日在下僥幸在城外公幹,逃過一難而已。”


    張浪作為相府金曹尚書,負責新朝所有貿易往來,所以他很少待在相府辦公,時常要巡視各地工坊和屯田收獲。


    當日劉協發難,他正在城外一處工坊裏巡查,才沒有第一時間被抓。


    他本來還想迴去麵見天子,為丞相和被抓同僚據理力爭。


    畢竟在新朝,他的地位雖然不是最高的那一層,但是新朝經濟都是他一手發展起來的,名氣遠勝尋常九卿,劉協對他也一直表露出欣賞拉攏的態度。


    所以張浪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去說服劉協手下留情。


    哪知道劉協掌握大權之後,根本不在乎什麽經濟不經濟,直接下詔增稅增賦。而執行命令的劉備和段煨,更是赤果果的縱兵搶掠。


    張浪躲在城外別院裏還在準備書寫奏折,便衝進來一幫子如狼似虎的匪兵,將別院搶掠一空。


    他表明身份據理力爭,帶兵曲侯非但不住手,還立時叫嚷著逮到了新朝財神,把他綁起來,拷問金銀錢財下落。


    張浪這才明白,原來所謂的聖明天子,大漢皇帝劉協本質上和董卓、李傕等人毫無二致。手中有權有兵,便同樣會胡作非為,視百姓為魚肉,任意宰割。


    作為傳統士族家的庶子,他渴望成功,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士族身份。所以才投入賈成麾下,運用自己特長竭盡全力幫助賈成建設新朝經濟。


    他成功了,比兩千石金曹尚書足可光宗耀祖。


    但是他內心裏並沒有完全認同主公賈成的理念,世代士族的他哪有那麽容易拋棄傳統觀念,依然對天子劉協抱有幻想。


    隻是這一次,劉協的行為讓他徹底失望。


    當扯下那張看似階層分明,光鮮亮麗的特權麵具後,剩下的就隻有貪婪、殘暴的內核。


    赤果果剝奪百姓一切,把普通百姓多年辛苦獲取的勞動果實肆意奪走,這就是聖明天子劉協首先展現的權力。


    這一刻,張浪才知道,丞相賈成一直在追求和改變的是什麽。


    唯有把權力放在牢籠裏,才不會吃人。


    他後悔至極,他痛不欲生,更是追悔莫及。


    幸而,家中佃農和附近鄉親趁著夜色在別院放了把火,趁亂將他救了出來。


    可惜家家戶戶都被劉備匪兵搶光了,無衣無食的他們,靠著撿拾田裏遺落的麥穗和獵食田鼠野兔等小動物勉強活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他們發現一小隊士兵簇擁著一個紅袍官員來到他們村裏。


    士兵們喝令村民取出僅有的糧食、野物伺候他們。


    張浪便假作村民,偷偷混在其中探聽消息。


    在士兵們的言談中,他得知丞相賈成大軍竟然快到鄭都了。而這隊士兵就是護送尚書丁衝前往兗州召兗州牧曹操帶兵前來漢中勤王的。


    張浪恨極了劉協,哪裏肯讓這些人順利離開。


    便趁著對方吃飽喝足午睡的當口,與村民們一起將這夥五十來人的士兵刀砍斧劈,盡數弄死。


    不過村民們人數雖多,也大多參與過軍事訓練。


    隻是饑寒已久,戰鬥力十成中也就隻剩下兩三成,還是讓丁衝和幾個手下逃脫了。


    好在丁衝慌不擇路,並沒有奪迴馬匹逃走。


    張浪便帶著人一路追趕,終於在三裏外追上了丁衝等人,將他們全部殺死。


    正當他們要迴去的時候,便又見到一夥人向村子方向趕來。


    於是張浪便帶著人埋伏起來,看看是敵是友,結果竟然是楊修一行。


    楊修有些吃驚,不過他知道張浪雖是賈成親信,但一向對天子表現的還算忠心,對自家父子也是執禮甚恭。


    便試探著說道:“陛下對蒼水兄甚為掛念,為何蒼水兄流落鄉間,不迴京複職?”


    “迴京複職?陛下是想從我這新朝‘財神’身上榨取更多錢財吧。”


    張浪麵含嘲弄之色,不屑的說道。


    “這是從何說起?”楊修臉一黑道,“陛下天子之尊,怎會在意區區財貨。張尚書休要以商賈賤役之心揣度陛下。”


    “哈哈哈哈!不在意財貨?”張浪嘲弄之色更勝,“不在意財貨為何縱兵擄掠?為何嚴刑拷打,逼問我張氏私財?”


    楊修不自然的道:“可能是誤會吧,丘八們不識禮,衝撞了張尚書。”


    說罷央求道:“蒼水兄若有冤屈,小弟願在陛下麵前為兄長申訴,定讓陛下歸還資財,官複原職。隻是現在小弟有公務在身,還請兄長放我離去。”


    張浪幽幽道:“祖德賢弟莫非與那丁尚書一樣,前去請曹孟德來攻打丞相的吧。”


    楊修一時語塞,呐呐道:“怎會呢,小弟是去做別的事。”


    “哦?那請問楊侍中有何公幹?”


    “天子密詔,小弟實在是不敢告知兄長。”


    “放屁!”張浪突然勃然大怒,“天子行桀紂之事,不聽勸諫,殘害忠良逼反丞相,皆是爾等奸佞賊子從中巧言令色禍亂朝綱。漢中軍民百姓死於爾等之手不知凡幾,毀家滅戶比比皆是。今日丞相興義軍清君側,你又想引外賊入漢中,致生靈塗炭。簡直罪該萬死!”


    楊修見張浪越說越激動,對方身邊百姓更是蠢蠢欲動,頓時嚇的渾身冒冷汗。


    急忙辯解道:“蒼水兄,小弟父子不過是一介文人,哪裏能左右天子?這都是皇叔劉備。少府孔融所為。”


    張浪指著楊修厲聲道:“你以為我張蒼水是三歲小兒嗎?若非你等在天子身邊極力攛掇,攀誣丞相,富甲天下的漢中會變成如此鬼蜮?可憐我弟友瀾與數十忠義之臣身陷囹圄,可憐太尉張公祺、大鴻臚脂元升慘死朝堂,可憐漢中數十萬百姓死於劉備、段煨亂軍之手。此皆爾等之罪也!”


    說完不等楊修辯解,揮刀便向他衝來。


    他身邊饑民鄉親早就忍耐不住了,轟的一聲便要將這十幾個人淹沒在人海中。


    楊修大駭,連個抵抗的念頭都沒有,來不及上馬拔腿就跑。


    張浪帶著人緊緊追趕。


    楊修慌不擇路,隻顧著低頭逃跑。


    不多時便跑進一處村子,他倒也機警,一頭躥進一處偏僻無人的院子,見院子裏有一口無水枯井,來不及多想便跳進井中,躲藏起來。


    這邊張浪率人幹掉了楊修仆從,順著雪地腳印追了過來。


    一進院子裏,有人便指著腳印叫道:“張尚書,他跳進枯井裏去了,要不要把他抓上來?”


    張浪眼中閃過一絲兇厲之色,狠狠道:“既然楊侍中找好了葬身之地,那就順了他的意思,找幾塊石頭填了這口井。”


    楊修在井裏聽的亡魂大冒,一疊連聲叫道:“莫填!莫填!小弟願束手就擒!”


    可惜上麵卻根本沒有迴應。


    楊修大急,掙紮著想爬出井口。


    隻不過這口井口小腹大,沒有人從上麵拉他,楊修根本爬不出去。


    很快,楊修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顯然有人搬了石頭過來。


    楊修急的大哭,不停開口求饒,卻沒有人理睬他。


    突然,井口一暗,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砸了下來。


    楊修急忙躲過,還沒等他慶幸,一塊又一塊石頭從天而降。


    其中一塊落下後斜向反彈,正好砸中他胸口。


    楊修慘叫幾聲,隻覺得胸口劇痛,不知斷了幾根肋骨,鮮血狂噴。


    隨著石頭一塊塊砸在身上,楊修漸漸發不出聲音,生命力慢慢消逝,隻有一雙眼睛還茫然的看著三尺見方的井口。


    在死亡來臨的刹那,他突然想起偏殿中劉協重複了兩次的那句話--“避開些暴民。”


    “嗬嗬,原來陛下你都知道啊......”


    楊修眼中嘲弄之色一閃而過,長出一口氣,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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