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相信萬物有靈,在他們的認知內,除了人類生活的現世外,另有一個充滿了各類神鬼靈怪的世界,由此衍生出巫神之事,後發展、分化為“巫”和“祭”兩種類型,其中“祭”類演變為“畢摩”,“巫”類則演變為“蘇尼”。


    “蘇”在彝語中意為“人”,“尼”意為作法術時的情景。“蘇尼”通常文化水平較低,不懂經書,不識經文,故社會地位不如“畢摩”。然而他們善能利用說唱誦辭和擊鼓跳神等方式為人施行巫術,以達到驅魔趕鬼、招魂引魄、解疑答問、治病救人的目的,這便令人相信“蘇尼”能通鬼神,是神靈在現世的代言人。


    而這樣一個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林中空地的邊緣處,像是一尊年代久遠到不可考的雕塑。


    此時鬥笠客刀招再起,一改先前大開大合的迅猛攻勢,而是配合靈敏步法,施展開複雜綿密的刀路,時快時慢,虛虛實實。這樣的打法無疑會加劇內力消耗,但好處在於對手也同樣需要付出更多精力應對,否則一旦有些許疏忽便會被抓到破綻。


    雖是如此,王珈樂倒也不懼,“頌”字銘文長劍出匣,與那刀光絞在一處。劍刃生寒,很快壓得鬥笠客刀招漸亂,頹勢盡顯。


    “此人雖看不出武功傳承,但既能熟練使出兩種風格完全不同的刀法,想來在武林中也不會是無名之輩。”王珈樂心想,“吳穹同門曾讓我們行走江湖時替他留意會使多種刀法的人,會不會有可能就是這廝?”


    快劍一撩,偏開了鬥笠客的一記斜斬,隨即劍刃緊貼著刀身下滑,直切對方握刀柄的手指。鬥笠客連忙縮招撤步,王珈樂正待追擊,冷不防那在旁觀戰的麵具客“蘇尼”又開始敲鼓,那聲音都能直接配進恐怖片裏做音效,節奏也是十分的不合樂理,直聽得她頭疼腦脹,隻得止住了進招。


    便在此時,鬥笠刀客遽然反襲,匹練般的刀光瞬間遮蓋了王珈樂的大片視野,刀勢之沉猛全然不是一個正處於下風之人所能使出的。


    唯一的解釋,這二人早已配合精熟,麵具客利用羊皮鼓的不和諧音擾敵心神,就好比用控製技能打斷施法;而鬥笠刀客則趁勢進擊,瞬間的攻守逆轉對他們而言實屬常規操作。


    王珈樂勉力抵擋了這一刀,騰身再欲搶攻,看似飛去刺敵雙目,實則到近前時突然使個千斤墜,轉攻下路。也就在她雙腳落地的一刹那,冤鬼啼哭般鼓聲再起,其中似有說不盡的悲涼淒婉之意,聞之令人神傷,就連眼前的景色也變得昏暗下來,手上的力道也難免大打折扣。


    鬥笠客見狀,一記側踢格開劍身,同時揚手一刀全力斬下,王珈樂不敢怠慢,使出看家的身法本領,倒掠而去,總算是有驚無險,可鬥篷卻也被那一刀劃了條豁口。


    麵具客“蘇尼”每迴的鼓點隻有短短幾秒,可每次響起均是在王珈樂攻擊行將見效的關鍵節點,令人頭痛。


    既然如此,那便先解決你……!


    但見王珈樂箭步上前,挺劍再刺鬥笠客,不過卻是虛晃一招,閃身從側麵越過對手,緊跟著輕功狂催,瞬間拉近了她和麵具客的距離!


    這一招變向突進實為王珈樂生平的絕藝,身形如電,襲敵千裏,令人猝不及防。從她起步到劍尖抵近麵具客的咽喉,用時也不過一個眨眼。


    鬥笠客的反應也不可謂不快,見對手用假動作繞過了自己,當即明白她真正的目標其實是自己的隊友,不假思索地便朝後撲去。


    那麵具客命在旦夕,卻是做出了一樣驚人的舉動:他仰麵朝天,直挺挺地朝後躺了下去,自然也就避開了直刺而來的劍鋒。


    而就在他倒下的過程中,鼓聲也再度響起,伴隨著的還有自他口中發出的吟唱。


    不過說是吟唱,它並沒有歌詞,實是以緊促至極的節奏將哭訴、低吼、喟歎、嚎叫等音素毫無規律地連續吐出,時而含糊時而清晰,鼓聲與歌聲兩者旋律全然不同卻又彼此交雜,頗有種把《迷河》《看,貓頭鷹》以及某些約德爾唱法的歌曲統統丟一塊胡亂remix了一通又摻了幾聲電棍鬼叫的感覺。你說要是你聽了這玩意那還能好得了嗎?


    這位麵具客的藝術形式對於王珈樂而言還是太超前了,魔音貫耳之下驚恐、疑慮、焦躁、煩悶、愧悔等種種負麵情緒一齊湧上心頭,不僅一劍刺空,還險些被身後趕來的鬥笠客砍了一刀,好在她所剩無幾的意誌力還足以支持她朝旁躲開,勉強站住。


    麵具客的手鼓伴唱仍在繼續,不用手撐地,隻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扭轉著緩緩起身,和鬥笠客並肩而立。他們看著王珈樂臉上痛苦的神情,心知勝局已定。


    ……當真如此嗎?


    鬥笠客是在揮刀要將對手了結前的一瞬意識到這個問題的。


    王珈樂並未像他們預料的那般已經臨近精神崩潰,相反,一股狠意浮現在她的麵龐之上。


    一股不應屬於人類的狠意,反倒像是某種野獸在麵對獵物時會現出的姿態。


    鬥笠客這一刀是迄今為止最快最強的,他幾乎已經看見刀刃切開了對方的身體,可刀最終卻落在了堅實的地麵上。


    下一瞬,王珈樂的身影已出現在他側麵半空中。


    之前砍中的隻是殘影,恍惚間他似乎看見對方生了一對金紅色的豎瞳……


    此時王珈樂劍已還鞘,複以徒手對敵,隻不過這次她用的是“爪”。


    五指如刀,撕風而至,鬥笠客收招不及,隻得將頭朝反向側偏;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攝人心魄的鼓聲如約而至。


    可這一次,他們都失算了。


    王珈樂的招式沒有絲毫猶豫和阻滯,利爪擦過鬥笠客的側頸,生生扯開一道血口,後者頓時血流如注,本能地改用單手握刀,空出來的那隻手去將傷口緊緊捂住,整個人朝後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鬥笠客自以為在之前的拚鬥中已將對手的實力徹底摸透,可這人的身法在陡然間竟又進一層,更使出狠辣招數,若是自己躲得晚了一些,恐怕現在飆血的就是自己的頸動脈了。


    而麵具客更是吃驚非小,自己這以族中秘術為基礎、結合某門派秘籍創出的攝魂鼓音可說是無往不利,除非對手自戳雙耳變成聾子,或是內力高出自己很多,否則幾乎無法抵禦,怎地這人突然便不受影響了?


    王珈樂一擊見血,輕巧落地——此時她卻是雙手雙足著地,結合她身上散發出的彪悍氣質,假如有一隻鹿、或一隻羊路過,也會把她錯認為是一隻猛獸。


    更確切地說,是一隻狼。


    “封靈百相譜?!”


    一個念頭同時在鬥笠客和麵具客的腦中浮現。身為江湖中人,他們無疑對這五個字早已熟知,甚至於對這些武學的強大都有親身體會,隻是想不到這野外偶遇的少年竟也能使出來,當今的江湖到底是怎麽了?


    王珈樂怒目切齒,縱身飛撲,狼爪再取鬥笠客的咽喉。


    麵具客的鼓都快拍出火星子了,可就是對王珈樂無效,奈何自己武功稀鬆平常,上去隻有白給的份,隻得眼睜睜看著同伴單手揮刀,左支右絀,敵人則在刀鋒之間騰挪縱躍,雙爪連舞,不時傳來布料撕裂之聲,片片殷紅已然在鬥笠客前胸後背、雙臂各處悄然暈開。


    事到如今,二人要把王珈樂徹底留在此處的計劃已然告吹,隻得啟用備選方案了。


    但聽得麵具客手中羊皮鼓“咚咚咚咚咚”連敲五下,三長兩短,發出了風緊扯唿的訊號。鬥笠客也早有此意,捂住傷口的手朝著王珈樂的臉上狠狠一甩,一股鮮紅登時遮住了她的視野。與此同時,麵具客也朝她丟出了先前在破廟中用過的那種催淚煙霧彈,這東西製取不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易動用,此時再不出手倆人都得交代在這兒。


    “噗嗤”一聲,酸霧彌漫,王珈樂正位於爆炸中心,雖未受傷,卻也隻得閉氣後撤。待她脫離了煙霧的範圍,視野再度清晰時,那二人早已去得遠了。


    她將“狼王軀”解除,警戒地朝四周環視了幾圈,隨後單膝跪倒,平複內息。


    “封靈百相譜”中有部分以猛獸為原型的武學,在練到一定境界時會要求使用者將身體交予原始的狩獵本能支配,方能發揮出猛獸般的野性與力量,據說個別種類還能讓人徹底狂暴化。而在進入了這種狀態後,使用者自身作為人類的理智會被暫時壓製,方才她便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暫時地免於受到羊皮鼓的影響。


    畢竟有個成語叫“對牛彈琴”,這會“對狼敲鼓”也是同樣的道理。


    你的羊皮鼓能影響人的心神,跟我狼有什麽關係?


    隻是這狀態下內力消耗過甚,王珈樂調息了許久才勉強可以再次行動。


    “不知道然然那邊怎麽樣……”她剛想到這個問題時,突然一個激靈。


    如果王嘉然沒事的話,為什麽不追過來?


    王珈樂心頭一緊,轉身朝破廟的方向衝去。


    麵具客與鬥笠客在意識到無法擊敗自己後果斷逃走,或許他們原本的目的就隻是拖延時間?想要殺死自己隻是順手為之?


    一路上她不斷安慰自己,憑王嘉然的本領必定不會有事。


    可當她看到空無一人的破廟時,心頭的陰霾仍是愈發濃重。


    至少還有第三個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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