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941年4月9日法國布雷斯特


    去施坦因家上課的時間是晚上7點,放學後娜塔莉沒有迴家,而是在學校食堂吃了晚飯,又批改了一會兒學生的作業,才在6點半左右騎自行車出了校門。


    天色漸漸暗下來,街道上的人們形色匆匆,趕在迴家的路上。娜塔莉慢慢地騎著自行車,看著這些行人,想起戰前,其實也就是一年多前,自己在荷蘭平靜的生活,那時自己也是象這樣的一個海濱小城的中學老師,教英語和法語,偶爾也會給孩子們用俄語念念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每天下午放學前,是孩子們的笑話時間,每個學生都會負責其中一天的笑話,所以幾乎每天他們都會心情舒暢地離開學校。


    而現在……比如今天交上來的學生作業是對元首的頌歌,這些法國孩子在老師的要求下,用不熟練的德語表達對元首和國家社會主義的熱愛。雖然對於娜塔莉來說,批改這樣的作業隻是逢場作戲,她相信學生們也是言不由衷,但看了幾篇之後,她還是覺得惡心。


    畢竟人不是機器。


    這種感覺影響了她的心情,這份討厭的工作不知道還要幹多久,雖然是個完美的掩護身份。


    前麵是一段上坡,礫石鋪就的街道,騎車上去有點費勁。她將身體離開了車座,借助體重用力地踩踏板。自行車以z字形緩緩爬坡,她的小腿開始感到輕微的酸痛。


    忽然娜塔莉覺得腳下一空,自行車不再往前,而是加速往後滑去,伴隨著嘩啦啦的金屬在石頭上拖動的聲音。又掉鏈了,她懊喪地想,用力把兩個把手上的刹車都捏緊。自行車停住了,左臂一陣劇痛,讓她差點哼出聲來。左臂的槍傷基本算是痊愈了,但是用力時還會覺得痛。這些天為了掩蓋身上的藥味,她噴了更多的更濃烈的香水,好在她之前就是以看病為由請的假。


    娜塔莉穩住自行車,俯身檢查鏈條,這迴不是掉了,而是幹脆斷了。法國的工業品就是不行,她心想,難怪被德國人一打就投降了。她把自行車推到旁邊,在一堵牆上靠好,嚐試把鏈條重新接起來。


    她蹲在自行車邊,徒勞地擺弄著鏈條,一根連接兩節鏈子的插銷掉了,她彎腰在剛才感覺掉鏈的的地方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根小小的金屬條,畢竟天已經半黑了。她無奈地站起來,看著自己手上沾著的黑乎乎的油汙,一臉的無助。


    小街上的行人仍舊匆匆地擦身而過,沒有一個人,尤其是沒有一個男人會停下來幫助她,哪怕是過問一句,反而有些人看著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其中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也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她身邊經過時,有一刻似乎是要停下來施以援手的意思,卻忽然象是意識到了什麽,又奮力地踩著踏板加速從她身邊經過。


    她知道這全拜身上的德國女教師的藍灰色製服所賜。教師,也是德意誌精神的輸出力量,學校要求所有教授德語和思想政治的老師,必須穿統一的製服,佩戴醒目的德國教師徽章,如果是**黨員,還必須佩戴**黨的黨徽。所以,沒有一個法國人願意來幫她。


    娜塔莉看看手表,差15分鍾就7點了,看來今天一定遲到了。她隻能搭電車再走上一段,那樣至少要20分鍾的時間,她必須給施坦因夫人打個電話。


    她推著自行車,找到一家雜貨店,堆上笑容請一臉漠然的店老板幫她照管一下自行車,明天她會來拿。然後又借了店裏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來接,她估計施坦因夫人是在吃飯,而辛斯卡婭也正忙著。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是施坦因官邸的勤務兵。他簡短地問有什麽事,娜塔莉請他轉告夫人她要晚一會兒到,並表達了歉意。勤務兵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打完電話,已經快七點了,娜塔莉小跑著穿過這個街區,在20米外的另一條街上等電車。車很快就來了,她上了車,找了個座位坐下,才感覺鬆了口氣。


    電車搖搖晃晃地開著,亮起了車燈。娜塔莉從包裏取出手絹,仔細地擦著手上的油汙。在打電話時,店老板嫌惡地遞了張紙給她,讓她用紙包著電話聽筒打了電話,這使她倍感歉意。都是這該死的戰爭搞的,在戰前,在法國這樣一個浮華的地方,一位女士的自行車出了小毛病,會有一百個男人搶著來修,還會殷勤地讓她打電話。


    她微笑著在心裏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剛才的那個電話。怎麽會是那個勤務兵接的電話?她打的這個電話就在餐桌邊,辛斯卡婭忙成這樣了嗎?她再迴味了一下勤務兵簡短的幾個字,越發覺得蹊蹺。


    電車趔趄了一下停住,後排的乘客用力抓住了她的座位,手指使勁戳到了她的肩膀。娜塔莉本能地迴頭看了一眼,後排的老太太抱歉地衝她笑了笑。她迴了個微笑,忽然覺得隔著幾排的一個男子也正在看她。


    見她的視線在自己臉上停了一下,那個男人側過了臉,假裝沒有在看她。娜塔莉的腦子飛快地轉,她覺得這個男人似乎就是那個在她身邊停頓了一下的戴鴨舌帽的人。


    電車轉了個彎,窗玻璃上印出那個男人的身影,她仔細辨認了一下他的側麵,確認了就是那個人。


    他為什麽要跟著自己上車?難道是那種浮浪的法國佬?


    前麵就是她要下車的站,從那裏再走兩百米左右,穿過一片小樹林,就是施坦因的官邸。


    她沒有在那一站下車,而坐過一站後再下了車,那個男人也沒有跟著下來。


    從這一站到小樹林的距離也是兩百米左右。


    娜塔莉看著電車開走,轉了個彎,消失在黑暗中。


    街上沒有幾個行人,她沿著街道小跑起來,前麵是一個噴泉,噴泉頂上塑了一個彎弓搭箭的獵人的像,旁邊就是那片小樹林。


    她跑過去,先將身體隱入噴泉投下的陰影裏。


    她短暫地觀察了一下身後,見沒有動靜,快步跑進了小樹林。


    她找到一顆合抱粗的樅樹,樹下有著一片茂密的灌木。她慢慢將身子蹲了下來,藏身在這片灌木後麵。


    不一會兒,那個男人快步地跑了過來,在走到噴泉附近時,他的腳步慢了下來。目標是從這裏消失的,他繞著噴泉走了一圈,慢慢地朝著樹林的方向走來。


    娜塔莉看著他將雙手都插進了夾克的口袋,於是也將自己的右手伸進了背著的小包,那裏有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


    那個男人慢慢地走進樹林,仔細地觀察和搜索著每一棵樹和每一處黑影。


    這個死密探,對自己還挺自信。娜塔莉心想,用一隻手將折刀打開,右掌握緊了刀柄。


    前方忽然響起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象是有人跑過,那個男人加快了腳步,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娜塔莉鬆了口氣,起身脫下外套,搭在一株灌木上,然後朝著來的方向走去。樹林深處傳來喵的一聲,一定是隻野貓。時不我待,娜塔莉開始快步跑出樹林,朝車站跑去。一輛電車正在緩緩地進站。


    她跳上電車的那一刻,電車開動了。


    她坐在最後一排,側過頭看著窗外。昏暗的路燈下,那個男人急匆匆地跑出了樹林,跑到了噴泉邊,手裏拿著她脫下的外套。


    娜塔莉坐了兩站就下了車,這時已經是七點半了,街上行人聊聊,她快步拐進了一條小巷,一戶人家窗外晾曬的衣服還沒收進去,她找了一件外套扯了下來,披在了自己身上。


    看來自己是暴露了,德國人正在設了圈套準備抓她,隻是他們沒料到她這個向來準時的女教師,今天忽然會遲到了。


    沒想到這質量蹩腳的法國自行車關鍵時刻救了她。


    家是不能迴了,德國人一定會在那裏等著。


    可惜那部自己親手裝配的電台了。她想。


    想到這裏,她覺得這個密探是幸運的,那隻野貓救了他,否則,這把鋒利的折刀會要了他的命。


    那是蓋世太保的人還是德軍情報部或是法國警察呢?現在似乎也沒有時間去探究了。


    娜塔莉伸手在包裏,合上了那把瑞士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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