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地牢中,何良臣已經有些上頭,腳步蹣跚,但並不礙事,酒興上來,縱情吟道:“


    治曲辛勤夏竟秋,


    奇功今日遂全收。


    日華煎露成真液,


    泉脈穿岩咽細流。


    不忍撥醅斟甕麵……”


    吟到這時,他已經走進牢房,張介賓正伏桌大睡,何良臣往床頭一坐,書芨與床就嘎吱一響。吐出一口濁氣,接著誦道:“


    且教留響在床頭。


    老懷塊磊行澆盡,


    三徑黃花兩玉舟。”


    那個兵馬司已經跟到牢門外,何良臣也不管,照著張介賓肩膀就是一拍,口中還嚷道:“起來,喝酒吃肉!”


    張介賓本來睡得很熟,也架不住他這要命的雙重衝擊,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


    “頭痛……喝不了……呃……讓我……睡一會……”但人雖醒,酒未醒,有氣無力道,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


    “小事,喝著喝著就好了。”何良臣卻是不理,又是一掌拍在他肩上。接著自顧自就將酒食一一取出,兩大隻燒雞,兩瓶燒酒,一大壇豆酒和一大包熟食。


    牢門外的兵馬司看著忍不住咽了口水,何良臣打量了一番,見此人不過十來歲,心下一軟,便招唿道:“你也走了一路,進來喝點酒驅驅寒。”


    可那兵馬司卻一動不動,既不離開也不進來,隻是這麽站著。何良臣也就不再管他,打開燒酒又喝了起來,連唿好酒。見張介賓還在那抱頭,大喝一聲:“喝~”


    張介賓渾身一哆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酒勁頓時去了三分。門外那兵馬司也被嚇了一跳,仿佛被猛獸盯住一般,他再不敢逗留,轉身就跑。


    何良臣又抬頭看了眼那人離開的背影,就轉頭盯著張介賓看。


    張介賓無法,隻好挑了那瓶顯得很少的燒酒。反而對那壇造成他現在難受的罪魁禍首避之不及。既已做決定,反倒輕鬆了起來,隻以為剛才那一下是醉酒造成的。酒一打開,芬香撲鼻而來,未飲先醉,對這酒莫名就多了幾分期待,猛喝了一大口,隻覺口感香甜,清純甘冽,比之豆酒更勝一籌。


    何良臣見他如此表現,大為滿意,叫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酒興一濃,話匣子也打開了,漫漫長夜,二人早已經酒足飯飽,醉意橫生,隻是談興正濃,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你問古之名將有誰?那多了去,一時半會兒講不完,行,那我就說幾個。伊尹、呂望、孫武、穰苴、管仲、吳起、韓信、孔明……你了解幾個?兩個?就這你還想拜師,不行,不行,差遠了……除非……除非……”


    興致再濃也抵不過酒勁上頭,說著說著兩人已經趴在一起睡著了。


    這時外麵走來兩人,都手提燈籠,身披蓑衣,停在地牢門口,一人開口道:“小友可要一同進去?”


    青年本就極其仰慕老者,自要一路相隨,說道:“同去!”


    “這住了位奇人,我不放心他,人老了,經不起折騰,咳咳!”老者說著,忍不住咳了起來。


    青年擔憂道:“明公三度請辭,陛下和張相都不允,可明公身子骨還能撐多久呢?”


    “能撐一日,便是一日。陛下和張閣老勵精圖治,欲有大作為,兵部尤為重要。這本是胡公強項,我哪是這塊料,隻可惜胡公含冤而死,就隻能由我來強行畫策。”老者邊走邊說道。


    胡宗憲他自然知道,是個傳奇存在。青年接著說道:“明公更當注重身體,今晚下雪,您還執意出來。”


    老者揮了揮手,說道:“不打緊,夜禁本不該出行,隻是我實在放心不下,擔心他又醉酒。”


    “我一個人來就好。”青年說道。


    老者聞言大樂:“你來,方才就差點被兵馬司的人帶走,那不白挨頓打?”


    青年語塞,方才路遇兵馬司,幸好有老者在,不然真被帶走了。


    兩人來到牢房門口,老者指著一片狼藉,笑道:“你看,我就知道。”


    青年見狀也不由一樂,他先是被這如家般的牢房吸引,接著才注意到一片狼藉的桌麵,和抱在一起唿唿大睡的兩人。


    老者走過去將二人放到床上,把棉被打開,替他們蓋好。接著給桌上的燈添了些油,將燈罩蓋上,隻留了通風口,燈光眼見的暗了下來。青年也到四壁,吹熄了燈籠,牢房就更暗了。


    兩人提著燈籠走了出去,牢房頓時陷入黑暗,隻有桌上還剩一點昏暗的光。


    天色已晚,二人便沒再迴去,徑直入了兵部衙門。


    老者說道:“裏間有榻,你自去休息吧!”


    青年搖了搖頭,為了今日的會麵,他朝思暮盼了五年,迴想先前的書信往來,三年前的緣慳一麵,可見今日一麵有多難得,他豈能浪費。


    “小友倒是固執,既‘願一相見,道其所有’,也經‘四板謁’而入,且聞‘瓊雞之唿,玄龍之笑’,又因何留書而去?”


    老者處處引用青年原書,喟然長歎道:“‘顯祖出都門矣,一麵何時?謹奉別言’,字字珠璣,個中情真,真令老朽慚愧啊!”


    “明公高居大司馬,顯祖區區一落第書生,見賓客都是名將賢士,自行慚愧,隻好留書道別。”湯顯祖見老者引用留書之言,深受感動,便直言道。


    “看來小友今科是誌在必得?”老者笑道。


    湯顯祖沉默了,他並非誌在必得,隻因今日在臨川館得知老者因身體抱恙三度請辭,擔憂之下方冒昧探望。


    老者見他不說,也不著惱,繼續說道:“好不容易來上一迴,卻跟老朽到處跑,沒來得及好好說話,既無睡意,不妨促膝一談。”


    湯顯祖大喜,忙幫老者褪去蓑衣,和自己的一並掛到牆上,又將房間幾盞燈點亮,他看清滿屋的案牘,想必是老者公房。


    二人入座,從平倭到剿寇,從征戰到統籌,各抒己見,一起迴顧了老者縱橫三十載的軍旅生涯。


    說到士氣,老者就提到軍中設戲班之事。


    “為振奮士氣,我於軍中設戲班,多唱些保家衛國,誓滅倭寇的舊戲新曲。效果比我預想的還好,我便把將一習慣保留了下來。”


    “聽聞明公每到一地,海鹽腔便傳至一地,如今東南已是遍地開花。”湯顯祖對戲劇很是下了番功夫,各地情況他皆知一二。


    老者哈哈笑道:“哈哈,其他地方我不知曉,但閩粵和江右,海鹽戲班應當盛行。為士卒計,我命全軍習唱,以便解甲後有一謀生之技,想來此三地會有不少士卒以之為業。”


    湯顯祖說道:“敢叫明公知曉,進京前我曾去宜黃,親見以之謀生者多達千人。”


    “好!好!好!”老者連聲叫好,他是宜黃縣人,湯顯祖是臨川縣人,兩縣皆屬撫州府,撫州古稱臨川,素有才子之鄉美譽。當聽聞因為自己,千人受惠,老者自是高興。


    說道這,二人就戲劇展開一番細聊,交流認識,大多是湯顯祖問,老者說。此時二人都不知曉,這會給中國未來的戲劇帶來多大影響。


    老者突然問道:“聽聞張閣老先前在尋覓青年才俊,不知可有找上你?”


    “明公如何知曉?”湯顯祖大驚,不解老者因何知曉,但還是如實迴道:“三年前張相府上曾來人聘我為西席。”


    “這就是了,想必你沒應下吧?”老者撫須笑道。


    湯顯祖更奇了,說道:“學生當時落第,痛定思痛,一心想著迴鄉苦讀,哪有為西席之念?”


    “那你可知,最後誰做了張府西席?”老者問道。


    “學生不知。”湯顯祖如實說道。


    “沈懋學,你可認識?”老者說道。


    “君典兄啊,是個博學多才之士,堪稱我輩楷模。”湯顯祖顯然認識沈懋學,對他是推崇備至。


    “哦?”老者聞言點了點頭,沉默片刻,才又緩緩開口:“如此說來,卻是可惜了。”


    湯顯祖不解道:“可惜什麽?”


    老者長歎一聲:“一惜你與狀元失之交臂,二惜俊傑卻莫名卷入朝堂之爭。”


    湯顯祖更糊塗了,問道:“學生不解,明公可否指點迷津?”


    “時機未到,日後你自明白。”老者搖了搖頭,不想現在就點破,影響青年這次春闈發揮。


    此時鍾樓鍾聲再次響起,隨即又傳來“邦~邦邦邦邦~”的打更聲。


    老者搖頭笑道:“與君夜話不覺晚,恍然已敲五更鍾。老朽該上早朝了,小友請自便。”


    到裏間側塌換下燕服著上常服,最後在湯顯祖幫助下把錦雞補服穿上。


    燕服是官員私下著的便服,而日常裝著是常服。補服是常服一種,為了區別官員品級的補子,文禽武獸,各分九品,文官二品為錦雞。


    湯顯祖望著老者後背栩栩如生的一對錦雞,目露羨慕之色。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如老者般既能縱橫沙場,又能執掌兵部護衛河山。


    穿戴整齊,老者再三檢查無誤後,推門而出。


    看著老者瘦弱的身子,湯顯祖突然有些心悸,趕忙上前,奪過燈籠,說道:“明公,請讓我為您掌燈!”


    老者點了點頭,二人剛出衙門,就響起五更一點的鍾聲,距離五更三點上朝,尚有三刻鍾。


    萬曆五年的第一次日常朝會,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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