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過去一盞茶餘。


    院中停步的婦人將院門拉開一條縫隙,一條清亮的光束從門縫偷溜出來,灑在君不白鞋麵上。婦人透過門縫上下打量君不白,眼中藏著一絲警戒。


    君不白退下石階,站在婦人能看清他全身全貌的位置,好讓她打消戒備,畢恭畢敬拱手作揖,彎腰折身深行一禮,欠聲道:“鄭家嫂子在上,在下天下樓樓主君不白,今日來此是為賠罪,鄭家大哥為救我天下樓的人失去一條手,暫無性命之憂,現已送去別處醫治,眼下一時半會難以迴蘇州來,特來知會一聲。”


    婦人眼神從生人勿近變得陡然慌張,想去拉開門閂出來問個清楚,餘光瞥見身後一臉童真的兒子,按住心慌,攥緊門沿,用身軀護在門前。家中頂梁柱不在,她便要撐起這個家。


    婦人故作鎮定,沉聲問道,“我男人現在在哪?”


    君不白微微抬頭,在婦人臉上捕捉到一絲動搖,恭敬答道:“揚州歸農山莊,那有高人坐鎮,他那條斷手有斷肢重生的可能。”


    洪不定被守井老者數落幾句,怏怏不樂,借他人取水的空當,脫身逃開,在院門前收斂身形,用低垂的寬敞袖袍擋開婦人的目光。


    洪不定來城西討過飯,見過婦人幾次,每次走時婦人都會好心讓他揣走一碗鹵好的下水。


    洪不定的扭捏,落在婦人眼中。


    婦人提高嗓音,質問道:“乞丐,你是歸農山莊的人!”


    身份被婦人一語道破,不好再遮掩,洪不定垂下袖袍,尷尬一笑,露出一排黃牙,“歸農山莊洪不定,給嫂子見禮。”


    婦人未嫁給鄭一刀前,家中打鐵為生,也接觸過不少江湖人士,自是通曉些江湖事,洪不定表明身份,婦人翻手,將藏於身後的菜刀隱去,“這麽說,我家男人也是歸農山莊的人嘍。”


    洪不定眼神躲閃,婦人更加篤定自己猜測,壯膽將門縫拉開一截,整個人邁出院子,俯視二人,“江湖事並非我一個婦人能操持,既然他在歸農山莊,我也心安,在這家中等他全然歸來便好。”


    君不白本想再言語幾句,婦人已走迴院子,合上院門,雙手止不住顫抖,瞧見堂前玩耍的兒子,招手讓來自己身旁。


    幼兒無知,娘親招手,扔下手中玩意,一頭紮進娘親懷中。


    院牆外。


    洪不定長舒一口氣,扯緊不合身的衣裳,問道:“樓主接下來作何打算。”


    婦人的鎮定遠超君不白所想,直起身來,掃視一圈宅院,禦劍而起,思量著迴天下樓尋些日常所需物件差人送來此地。


    一襲白衣遠離,沒有隻言片語迴答。


    洪不定抱怨一聲,遠遠瞧見守井老者閑下身來,朝鄭家院門走來,恐被老者扯住訓誡,閃身藏去暗處,順著屋簷遁去遠方。


    守井老者年邁,步伐輕緩,走得氣喘籲籲,才在鄭家院門前停下,輕拍門環,好聲問道:“姑娘,是不是一刀那小子在外麵惹上麻煩了!”


    門後的婦人拆下門閂,將兒子推出院門,笑臉相迎:“他能惹什麽麻煩啊,他攀上天下樓的差事了,這幾日出門走一遭,我也能偷閑幾日,本來想待會去您家呢,既然您來了,我也省得麻煩,讓我家小二在你家借住幾日,一刀出門了,我想抽空迴趟娘家看看,好些年頭沒迴去了。”


    老者在婦人臉上未看出破綻,也從未多想,緊鎖的眉頭舒展,將一臉稚嫩的鄭家小子扯進自己身前,揉著他渾圓的腦殼,”你放心,這幾日在我家定然將這小子養得白白胖胖的。”


    鄭家小子自幼被巷子裏的長輩看著長大,欣喜得很,圍著老者打轉。


    婦人折身,從院中晾杆上取下幾副洗淨晾幹的下水,提給手井老者。老者本不願接,被婦人強塞入懷中。


    “得,這幾日有口福了!”


    婦人囑咐幾句,守井老者領著鄭家小子迴自家宅院。


    婦人目送二人走遠,收迴目光,掩上房門,環顧一圈打理得精致的院落,目光變得堅定,抄起牆角的花鋤,狠心砸壞嗬護多年的花草,一片狼藉中,婦人鋤開錯綜繁雜的根係,翻出一四方銅匣。


    那方銅匣靜靜躺在泥土之中,勾起婦人的些許往事,僵在原地半個時辰,遲遲沒有彎腰去撿。


    一隻鴿子掠過屋簷,抖下一顆瓦縫間的石子,石子本就不牢靠,順著瓦片滾動,咕嚕幾聲滾落院中,悶聲砸在銅匣上,銅匣無聲,晃動四周的泥土,露出本來模樣。


    婦人被石子拉迴,彎腰撿起銅匣,銅匣藏在土中數年,依然不染青綠,不沾泥土,婦人雙手捧起銅匣,吹去浮土,捧入屋中,又收拾幾件換洗的衣裳,走入院子,留戀一眼居住多年的院落,一抖衣袖,掠上屋簷遠去。


    蘇州城東,行商過往多由此處出城,人言混雜,各式商鋪也多。


    城牆根有家不起眼的鐵匠鋪子,替人修釘馬掌,翻新鐵器護具。


    守鋪子的是對年邁的老夫妻,手藝極好,別處修不得的鐵器送到此處,半日就能修得如以前那般,瞧不出痕跡來。


    老夫妻體力大不如前,每日也隻開鋪半日,每日有餘錢進賬,也能衣食無憂。


    鋪子旁種的菜園,老婦人無事便會去打理。老漢無事,會煮一壺茶,在屋後的陰涼處衝盹。


    一陣淺風從頭頂吹過,老漢半眯的雙眼猛然睜開,一根微毫的銀針脫手而出。


    鄭家嫂子落在陰涼處,把玩手中的微毫銀針。


    “小姐。”


    老漢從躺椅上驚起,跪倒在地。


    在田埂旁忙碌的老婦人也察覺到鄭家嫂子到來,翩然跪拜在老漢身旁。


    鄭家嫂子俯身攙扶老夫婦,多年未見,二人又老了不少,心頭一軟,講道:“說了多少迴了,不許跪拜,這世上哪有爹娘跪女兒的道理。”


    老漢掙開鄭家嫂子的手,低聲道:“您是公輸家的小姐,我倆隻是公輸家的鐵奴,並非您的親生爹娘,這禮還是得行的。”


    鄭家嫂子攙扶起二人,講道:“養育之恩大於天,我已改姓公孫,你二人就是我爹娘,不用遵守什麽公輸家的禮數。”


    老漢有些執拗,還想反駁,被老婦人扯住衣袖製止。老婦人心細如塵,一掃鄭家嫂子打扮,壓低嗓音凝重道:“可是身份敗露了,這幾日蘇州城有傳言公輸池重現江湖了。”


    公輸池的名字,刻在鄭家嫂子心裏,如手中的微毫細針,刺得心脈千瘡百孔。


    鄭家嫂子強壓心事,解開身後包裹,取出那方銅匣,“不是,我要去趟揚州歸農山莊,我男人出事了。”


    “他得罪歸農山莊了?”老婦人追問道。


    鄭家嫂子搖頭,將銅匣遞給老漢,“他是歸農山莊的人,聽說救人丟了一條手。我要去揚州接他迴家,這東西放在您這,幫我打一副手臂出來,他那條手若是真的接不上,也好有個備用。”


    “公輸家的傳家之物,小姐真的要舍棄了麽。”老漢老淚縱橫,捧著銅匣跪倒在地,手中銅匣不重,其中傳承數年蘊藏的份量卻壓得他無法承受。


    鄭家嫂子輕描淡寫道:“公輸家已經不存在了,要它也無用處,我已嫁人生子,這江湖的仇怨再與你我無關。 ”


    老漢淚眼低垂,久久不言語。


    鄭家嫂子在銅匣上擱下手中的微毫銀針,輕笑一聲,雲淡風輕,朝老婦人喊道:“娘,去將我的千巧玲瓏取來,我要再入江湖一次。”


    老婦人遲疑半刻,步入鋪子,翻出一方鐵匣,匣中首飾萬千,用軟帛托著,玲瓏巧製。


    鄭家嫂子伸手撥弄首飾,細絲入微的機括聲在她指尖升騰歡悅。出自千機閣頂尖匠人之手排名第一的千巧玲瓏,將再一次隨她步入江湖。


    “走了。”鄭家嫂子穿戴好首飾,如風一般,隱去遠方。


    老婦人緊走幾步,目送她遠離,心事重重。


    老漢捧著銅匣踱入鋪子,升起一爐旺火,將風箱拉得飽滿。


    金陵城中有一座矮院,院中停放三口漆紅棺材。


    須發花白的公輸池席地而坐,扯著鐵鋸,打磨手中歪扭的木頭。


    驀然間,停下手中活計,仰頭而笑,閃身不見蹤影。院中紅木棺材前招魂幡飄搖,困住院中偷食貢品的麻雀。


    一身南疆女子打扮的嶽靈兒踹開院門,朝著空曠處喊道,“公輸老頭,我的東西準備好了麽?”


    院中無人迴應,隻有幾聲麻雀啼叫。


    “奇了怪了,我明明聽見聲音的。“少女一臉疑惑。


    不見人影,院中三口棺材她也不膽怯,一手醞出紫煙,掀開棺蓋,解下腰間銅鈴晃動幾聲,三個人傀從棺材中躍起,齊刷刷立在院中。


    三人模樣,是南疆五毒中的蛇骨、蟾如、邪月。


    嶽靈兒歪頭觀賞三人模樣,稱讚道:“公輸老頭的人傀之術還挺厲害的麽,這麽快就將你三人煉成了。”


    蟾如生前最好與她鬥嘴,這會生生吃了她幾腳,也沒半點反應。


    興致來得快,走得也快,少女玩弄一番,將三人送迴棺材,抬頭望一眼天色,替她買肉包的吳少棘還沒迴來。


    “買個肉包都這麽慢。“


    少女埋怨一句,躍上屋簷,去尋吳少棘。


    方才不見蹤影的公輸池閃迴院中,盤膝而坐,為打磨圓滑的木頭塗抹紅漆,一抹紅色落在衣袖之間,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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