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仙島,江家宗祠。


    江家老祖已掠迴宗祠門前,一手持拐,須發垂地,等山下眾人登山。


    如今江氏人丁稀薄,登島的新麵孔屈指可數。江家老祖收迴目光,迴味江遠山家的那個婦人所說之言。


    千年前,先祖登島,瞧上這湖底的靈物,想以獨門道法奪取靈物生機,助自身入長生。後因惻隱之心,覺得奪他人命數助自身入長生實屬罪孽,索性棄了仙道,下山偶遇一平常女子,墜入凡塵,開枝散葉,有了太湖江氏一族。


    先祖以登島奪靈物生機,求問長生。那靈物又何嚐不是,背生仙島,也是為引誘他人登島,汲取那人氣數,滋養靈氣,使自身得以入長生。


    你不入長生,它便入長生。世間本就弱肉強食。


    江家老祖拐杖杵地,怨恨道:“先祖啊,你一念偏差,害我江氏族人被一頭畜生折磨至此。”


    江氏族人已登上石階,在青銅方鼎前圍作一團。


    族中聲望最高的老人探出身子,他幼年登山,也曾見過老祖,如今老態龍鍾,身形佝僂,“老祖,何事喚我等前來?”


    江家老祖往前一步,俯瞰眾人,“族裏出了叛徒,需與你等商議,如何責罰。”


    老人矮下半個身子,“老祖說的可是江遠山?”


    江家老祖麵色一寒,“怎得,你知道他做了何事!”


    老人驚嚇過度,匍匐在地,整個江氏族人紛紛隨他跪倒,老人迴旋道:“老祖,這也是沒法子啊,如今這島中,孩童剛誕下便夭折,若是再過幾年,怕是再無新生孩童,往後我等老了死了,我們江氏一族可就剩您一人了。”


    江家老祖手中拐杖點地,青銅方鼎震顫,“老夫不是說過,待老夫汲取那靈物氣數,入了長生境,自會助你等入長生,賜福子孫麽!”


    老人顫巍巍抬頭,“老祖您一生未娶,又怎能體會我等做父母的心情,親眼看著自家子孫夭折眼前卻無力迴天,那可是做父母最見不得的事啊。”


    江家老祖威勢漸弱,“為何不再等幾年,幾年都等不得麽!”


    老者支起上半身,指向一旁族人,“他家的二小子,剛過滿月,就在他娘子懷裏斷了氣,他家娘子哭瞎了眼睛,得了失心瘋,抱著孩子一頭紮死在自家魚塘。”


    老者再指向一人,那人年過三十,滿頭白發,神態蒼老,“他家的丫頭,長到三四歲,乖巧可人,結果四歲生辰那晚咽了氣,最喜歡的藕花魚都沒吃進嘴裏。老祖,我們真得等不得了。”


    江家老祖據理力爭道:“你等當真以為斬了靈物,就能保我江氏一族永無後患!如今大好機會可入長生,為何非要學先祖那般,一念之差。以天人之姿擺脫生死,睥睨眾生,難道不好麽!”


    眾人隱而不言。當年若先祖入了長生,哪還有江氏一族。如今隱忍,再等老祖登上長生,那時江氏一族還能存活幾人。


    江家老祖以杖搶地,怒不可遏,“一群短視之人。”


    失望中瞥一眼宗祠,傾身見禮,隨後拔地而起,掠向太湖,需趕在江遠山之前,將靈物靈氣汲取,一步入長生。


    太湖之上。


    君不白一劍沉去湖心,並未探查到可疑之人。


    天光大勝,曬得麵龐滾燙,謝湖生一步洞庭閃去湖麵,捧湖水潔麵,被守湖老者水宿煙寒侵吞的湖水,沒一點活物,陰寒冰冷,“也許是那老家夥的水宿煙寒使湖底東西突然翻了身,通玄古鏡自己滾入了湖底。”


    未尋得他人,守湖老者屍身已沉入湖底。君不白收劍,湖岸邊,江家老祖掠下身形,朝兩人唿喊。


    江家老祖不守宗祠,怎會親臨太湖。君不白禦劍飛去,江家老祖急聲問道,“你可在太湖見到江遠山?”


    君不白不解道:“江遠山是何人?”


    有君不白和謝湖生幫忙,好過自己孤身麵對江遠山,江家老祖扯謊道:“江遠山乃我族中一叛徒,假意勾結水匪,引謝湖主前來太湖,一拳毀去鏡玄閣,好喚醒湖底那位,然後依照先祖浮雲古卷上的法子斬殺靈物,助自己入長生。”


    江家老祖前言後語不符,君不白後撤幾步,禦劍太湖之上,“方才在宗祠,你不是不知曉浮雲古卷所書內容麽!”


    江家老祖惺惺作態,“上了歲數,腦子不靈光,你二人走後,我又燒香求問先祖,這才探聽一二浮雲古卷所書內容。其間又有族人通傳那江遠山惡行,這才匆匆前來告知你二人。”


    謝湖生一步洞庭,閃在君不白身側,神情緊張:“言無契那老東西不見了。”


    君不白低聲問道,“你確定不是眼花了。”


    謝湖生眼神篤定,“一團黑影將他拖去湖底那東西的身下。”


    江家老祖眼尖耳利,察覺二人異樣,提醒道:“我江氏一族皆穿黑色蓑衣,那黑影極有可能就是江遠山。”


    若真如江家老祖所言,江遠山斬殺湖底靈物,這一島人家都可能葬身太湖,君不白詢問道:“可有法子能將他引出來?”


    江家老祖指向仙島腹地,“江遠山最寵女兒,若是將她女兒帶來湖邊,他自會浮出水來。”


    一道刀意自君不白手中斬出,毫無情麵,“若是江遠山最寵女兒,他要斬殺靈物,怎會不顧女兒安危,將她留在島中。”


    江家老祖常年置身宗祠,不近人情,幾句話穿幫,躲開刀意,不羞不躁,“老夫這也是為一族之人安危著想,若江遠山當真斬殺靈物,掀翻仙島,我江氏一族千年基業盡毀,老夫還有何顏麵去見宗祠列位先祖。”


    謝湖生嗤笑道:“一個個都想入長生,若長生當真那麽好入,這世上仙人不是隨便撒網都能網上一兜。”


    謝湖生二十多歲入無我境,江家老祖不敢駁他的話,長生境對謝湖生而言,可能就是幾年光景而已,諂媚道,“謝湖主少年才俊,如此年紀便是無我境,自然是不齒的。”


    君不白低聲傳音,“你對他的話信服多少?”


    謝湖生搖頭,“老奸巨猾,完全不可信。”


    君不白驀然笑道:“我娘當年會不會是識破他的偽善,才給了他一棍子。”


    謝湖生壞笑道:“那他那一棍,挨得一點都不冤。”


    二人突然笑出聲,謝家老祖一臉茫然不解。


    太湖湖底。


    天光也不曾照進的暗處。


    江遠山將守湖老者拖入暗藏的水路,此處是靈物身下,千年泥沙積壓,形成坑洞,正巧可藏身。


    守湖老者還有一息尚存,胸口起伏。


    江遠山渡去一點內力給守湖老者,讓他可活得久些。


    浮雲古卷上所書內容,雖能安撫湖底那位,但也是一命換一命的法子。以肉身之軀汲取千年靈氣,不能及時度化,也會爆體而亡。


    守湖老者心有癡念,江遠山深知他本性,這些年苦守太湖,為得不是報恩,他若得償所願入了長生,恐怕整個太湖仙島都有可能被他據為己有。


    以前守湖老者化物境巔峰,整個江氏一族無人能及,不敢覬覦。如今他命懸一線,可用他汲取靈物靈氣,安撫那位,自己也好全身而退,護一島安危。


    方才藏身水路,已鑿出一斷淺坑,可在此處汲取靈物靈氣。


    江遠山將守湖老者身子擺正,一掌撐去洞中,一掌與自身相連。守湖老者身藏的金絲軟帛深不可測,能吸取多少靈氣還未可知,倘若靈氣外泄,自己也能度化一二。


    金絲軟帛浮在老者胸口,一道道靈氣自老者掌中引入其中,偶爾有一絲靈氣竄出,進入江遠山體內,被他安然度化。


    靈物靈氣充盈,幾道粗淺的靈氣泄出,讓江遠山渾身酥麻,筋骨擴張,隱有破境之感。


    江遠山想起荷塘院中的夫人和女兒,眉眼含笑,暢想到,等他降服此物,入了無我境,就帶著丫頭跟娘子出島轉轉,這些年窩在島中,還沒帶她們見過外麵的廣闊。


    仙島腹地,荷塘人家。


    婦人已斷氣多時,小丫頭哭得暈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小丫頭醒來,臉上淚痕已幹,娘親身下的血也殷紅凝結。


    小丫頭赤腳跑去阿娘房中,抱著梳妝匣跑迴空地,打開匣子,匣中各式各樣的首飾,雖不名貴,卻也靈巧許多。小丫頭一件件取出來,在空地上排成一排,終於選得一件滿意的,插入頭頂,再將首飾一件件放迴匣中,放置阿娘手邊。


    起身,去房中打水,用銅盆端著,浸濕毛巾,跪在地上擦淨娘親身下凝結的血跡。


    廚房的粥已經熬幹,一股糊味。


    小丫頭擦淨血跡,再換一盆清水,給娘親擦臉擦手。銅盆太大,身子太小,每次端水,都會灑出半盆。


    娘親太重,小丫頭拖不動,一點點清洗娘親的衣裙。婦人生前淌入泥塘,半身汙泥已被天光曬幹,小丫頭慢慢剝下汙泥,丟去魚塘。


    這是娘親最喜歡的衣衫,不能弄壞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婦人的衣裙被清理幹淨,小丫頭從院中摘下幾枚皂角,用石臼鑿碎,一點點搓洗娘親的裙角。從未洗過衣衫,笨手笨腳的,她想哭,可已哭不出聲,眼角沒有眼水,嘴中發不出半點聲響。


    以前阿弟夭折的時候她也哭過,卻沒今日這般心痛。


    “江小魚,從今天開始你就沒有娘親了,你是個大人了。”小丫頭心中叮囑自己。她不知阿爹什麽時候迴家,阿爹不在,她便是一家之主,得守著這個院子,守到阿爹迴來,才能躲進他懷中放聲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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