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輕柔。


    君不白一身白衣掠向葉仙子,地底有風,她的紅衣略顯單薄。


    阿嚏!葉仙子揉動受涼的鼻頭,臉色泛起紅暈,如小鹿受傷一般柔弱地望著飛近的君不白,歪著身子倒去。


    君不白愣神,眼中關切瞬間消散,一道刀意從指尖飛出,足下生出長劍,借力彈向遠處,與葉仙子拉開身距,殺意騰騰道:“你是何人!”


    刀意隻是試探,葉仙子漫卷衣袖躲開刀意,濕透的紅衣飛旋,將水汽化作無數銀針砸向君不白,真麵目被識破,那人笑得花枝招展,捏起嗓音嬌滴滴道,“本想借著你憐香惜玉的本心將你製服呢,沒想到被你識破了,不知我這變化哪裏出了偏差。”


    那人轉動身子,在自身上下來迴打量,並未瞧出什麽破綻。


    來人頂著葉仙子的臉,說著輕浮的話,做著輕浮的事,君不白憤然到極點,不再壓抑內力,全身內力傾瀉而出,十丈刀意從指尖洶湧,山洞的風被刀意擠壓,水汽化成的銀針消於無形,能劈開沈家的那座書房,也能將這地底一分為二,單手將刀意舉起,陰沉著臉說道:“若是再頂著那張臉,這地方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我不信你舍得劈了她。”那人嘲諷道,立在原地,一步未移,緊閉雙眼,張開雙臂等刀意落下。


    她不是她,又怎會遲疑,刀意從洞頂劃過,幾塊碎石從頭頂落下,落在泉水中。


    百曉生撐著拐杖從草廬走出,在柴扉前大聲喊道:“不白,那是自己人。”


    觸碰了君不白底線,不可能安然收手,刀意未停,起勢洶湧,落下依然洶湧。


    那人察覺到刀意未停,睜眼,換了模樣,長出一張君不白的臉,形態體貌一般無二,連聲音也一模一樣,陰陽怪氣道:“你不想知道葉仙子如何了!”


    刀意偏了一分,從那人右側擦過,那人腳下青石裂開細長的口子,蜿蜒曲折,吞食滾落的碎石,伴有水流灌入縫隙中。


    抓住君不白的軟肋,那人欣慰一笑,化成沈清瀾的模樣,緊緊身上的狐裘,大步朝草廬走去,扭頭說道:“放心,我可不是頂著你這張臉去找她的,剛進院子就被葉仙子打了出來。”


    走近草廬,草廬薑家的千絲斷魂,她隨手擺弄幾下,推開柴扉,走入院中,歪頭,食指貼在唇邊,補充道:“不過,我本來的半張臉被沈家的老媽子瞧見,若是那老媽子多嘴告訴四海鏢局那個林姑娘,沈家小姐被葉仙子毀了容貌,估摸著林秋晚會找葉仙子的麻煩。”


    百曉生橫起拐杖將沈清瀾攔下,疑惑道:“你下來時被人瞧見了。”


    沈清瀾搖頭,走入草廬,草廬中還有兩人在。


    葉仙子那不用擔心, 君不白掠身飛向柴扉,在門前停下,問道:“她是誰?”


    百曉生持拐杖點向千絲斷魂,柴扉無聲自開,眼神示意君不白進來,爽快迴道:“明月樓排名第二的殺手,雙月。你既然來了,有些事也想讓你聽聽。”


    千絲斷魂被打開,侯在青梅樹下觀望的朱三槐輕功飛來,擠入院中。


    朱三槐來此,應該是羅青的授意,百曉生問道:“羅婆婆讓你來的?”


    朱三槐點頭。


    百曉生端出歸農山莊莊主的架子,囑咐道:“在外麵守著,我與他有要事密談。”


    百曉生將千絲斷魂重歸原處,轉身步入草廬,君不白緊隨其後。


    得了莊主令的朱三槐在院中把守,一個人閑得無聊,瞥見院中種的花草,折下一根瞧著水靈的,在嘴裏嘬出甜味來,來迴踱步。


    君不白最後步入草廬,掩上房門。


    草廬不大,有堂屋和內屋兩間,鵝卵石串起的珠簾將兩屋隔開。內屋黑漆漆一片,隻能瞧見門框。


    堂屋有供案一條,擺著一方紅木牌位,牌位無名無字。節下最鮮的貢果在白淨瓷盤中供奉牌位,紅燭兩對相映,合衾酒瓢盛著青梅酒,燈影落在酒中,挑動暗紅色的青梅。


    堂屋正中,有張四方桌,沈家家主沈萬鯨正坐堂前,化成沈清瀾模樣的雙月在他左側坐著,挑著桌上玲瓏宮燈的燈芯。


    門口牆角,啞奴在啃烤乳豬,啞奴在那,門口位置自然是百曉生的。


    百曉生指指剩下的那一側位置,示意君不白坐下。


    四方桌,一人一角。


    有些事,要耐著性子去聽,才能知道緣由。君不白落座,桌上氣氛詭譎。


    麵色蒼白,氣息虛弱的沈萬鯨拍桌而起,搖搖欲墜,指著沈清瀾質問道:“李三郎,你究竟想幹什麽?她是誰, 清瀾是不是已經被帶去長安了!”


    百曉生丟掉拐杖,掰著腿坐正,從桌下摸出一壺青梅酒,獨自斟酌,“她能是誰,自是你女兒沈清瀾啊,如假包換。”


    沈清瀾奪過百曉生手中的酒杯,飲一口青梅酒,青梅酒太甜,吐舌,將酒還給百曉生,依舊挑著燈花。


    沈萬鯨雙目通紅,譏諷道:“我女兒,李三郎,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沈萬鯨迴頭,指向無字牌位,“當年我大姐未出閣便跟了你,死後連個牌位都沒有。清瀾可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你為了你那什麽狗屁長安,就要送她去淌這沒有盡頭的黃泉路,你莫不是忘了當年對我大姐的承諾!”


    沈清瀾是百曉生的女兒,這消息有些始料未及。君不白恍然大悟,沈清瀾命格並不是與長安女帝相似,而是她本就是正統的帝位血脈,能危及女帝的存在。


    歸農山莊這趟水,他淌得有些深,大姐應該知道此中利害,才囑咐他遠離歸農山莊,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不過知曉沈清瀾身世這天大的事,此時抽身,已然來不及。


    百曉生放下青梅酒,望向無字牌位,自嘲道:“我啊,不是一個好夫君,因為長安,我讓你大姐葬送了自己,明明練了二十年的劍,卻不能護她周全,就連名字都不能為她留下,死後也隻能在地底建一座衣冠塚,不見天日,你說可笑不。”


    洞中那些不知名的劍法痕跡,原來來自百曉生。


    君不白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見到青梅樹下,有意氣風發的少年在洞中練劍,後來,少年須發蒼白,神情頹然,眼中再無光亮,癱坐在青梅樹下,用劍打磨鵝卵石,三尺長劍磨成短劍,短劍磨成匕首,最後隻剩劍柄,劍柄磨沒了,便用手去打磨,滿池清水滴上灼熱的鮮紅色。


    無鞘的劍,還怎能再鋒利,再後來他去了長安,斷了一條腿,一蹶不振,丟棄原本的名字,成為孤野之人。


    百曉生還在講著,聲音慚愧:“我啊,也不是一個好子孫,李家千萬人換來的基業,過了這些年,我依然沒能踏入長安,實在愧對列祖列宗。”


    獨飲最傷神,君不白扯過酒壺,飲上一大口,酒微甜,青梅略酸。


    百曉生將酒壺奪迴去,死死攥在手中,那是他的東西,誰都不能奪走,目光堅定道,“可是我啊,想當一個好父親,”


    沈萬鯨一甩衣袖,嗤之以鼻,“好一個好父親,沒有你,這些年清瀾過得不知多幸福。“


    隨後豪言道:”她隻要是我江南首富沈萬鯨的女兒,天塌下來我就能替她扛著,長安的人要來帶她走,我便可以撒出千兩萬兩的黃金去請人來阻攔,她依舊可以衣食無憂,沒有家仇國恨,一生平安。”


    挑燈花的沈清瀾被沈萬鯨瞪得後背發涼,畢竟是假冒的,收斂神態,端坐在長椅上。


    百曉生捏碎酒壺,用酒水在桌上寫下長安二字,每一筆都入木三分,“如今長安已經知曉她的身世,這江湖,又有多少人敢與長安作對。”


    巍然屹立的長安與江南一隅的沈家,孰輕孰重,沈萬鯨心知肚明,當年沈家是落魄,無力與長安抗衡,可如今,在他操持蓄養下,沈家已是江南首富,眼線遍布全國,富可通鬼神,又何懼長安。


    臥榻三年之久的沈萬鯨,病懨懨的神態全無,氣魄奪人,握掌成拳,“一座長安城而已,又能奈我何。你若是怕了,就早點迴你的歸農山莊種地養鳥去吧。清瀾是我養大的,若是長安咄咄逼人,搭上整個沈家,我也能護她周全,答應我大姐的事,我決不會食言。”


    百曉生不敢苟同,青梅樹下堆滿的鵝卵石,是他沉在心底的悲涼,痛心道:“若是敗了呢,她會落得跟你大姐一個下場。”


    沈萬鯨垂下頭,低聲迴道:“你們歸農山莊在民間的滲透,到時藏個人不是易如反掌。”


    百曉生先是悲涼,再是無奈,然後鼓足全身力氣,破釜沉舟道:“我藏了一輩子,不能讓她再跟我這般躲上一輩子,以後她還要嫁人生子,她的孩子也要藏上一輩子,不見天日。”


    第一次得到長安的消息,百曉生先是緊張,想著隻要將沈清瀾帶到自己身邊,以歸農山莊的勢力,將她藏上一輩子,平安此生,便是最好的安排。


    在蘇州城遇見明月樓出逃的殺手雙月,他有了更驚險的謀劃。藏了一輩子,女兒依然被長安忌憚,若是她再嫁人生子,她的孩子定然也會被長安忌憚,以此往複,何時才是頭。


    他要賭上一把,布一局顛覆長安的棋,讓女兒可以光明正大走在暖陽之下,睥睨天下,俯瞰眾生,不為任何人左右,平安此生。


    百曉生的第一步棋是右手邊的雙月,他扯動嘴角,胸有成竹道:“昨日歸農山莊已放出風聲,清瀾依然在沈家,那些長安來的賊人定會認為擄走的隻是她的影子,一定會折返迴來,到時隻需將她與清瀾掉包,替清瀾去長安掃清一切阻礙,等一切平息,以沈家的財力和歸農山莊這些年的謀劃,擁清瀾入主長安,輕而易舉。”


    沈萬鯨雙拳砸在桌麵,如此異想天開,簡直荒唐,指著雙月化成的沈清瀾破口大罵:“我不同意,你居然讓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人來左右局勢,若是稍有偏差,清瀾會……。”


    沈萬鯨收斂情緒,不再往下講,大姐的下場曆曆在目,不能再讓清瀾步大姐的後塵。


    一抹悲涼落在百曉生眼中,然後迴歸平靜,手中有一片碎瓷扣進肉裏,直勾勾盯著沈萬鯨,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為何不放手一搏,為了清瀾,也為了你女兒,你當真打算一輩子讓你女兒做個丫鬟,不與她相認!”


    女兒兩字,戳到沈萬鯨心中痛處,他搖晃著,臉色更蒼白,輕咳幾聲,咳出血色,用衣袖胡亂擦去嘴邊血漬,扶住桌角緩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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