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一開始欺負韓曉光的時候,我是拒絕的。

    我本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但韓曉光實在太不爭氣,生來孱弱也就罷了,嘴皮子還賤,經常給人起外號,然後被人追得滿街跑。在大屯鎮第一完小,他給多少人起過外號,就挨過多少人的打。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剛走出校門,他就衝我喊道:“炸藕合!”

    我愣了一下,直到周圍的人哄笑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被韓曉光賦予了新的名字。這讓我出離憤怒了,要是隻有我們兩個人,不管他叫我什麽,我都不會太生氣,但校門口是公共場合,還有三年級四年級的晚輩在場,你讓我這個已經讀到五年級的前輩以後還怎麽混?當下我就怒吼一聲,拎起書包朝著他掄了過去。

    韓曉光撒腿就跑,我書包也不要了,在後麵緊追不舍,就像一條追兔子的獵狗,從學校門口一直追到了他家門口。想必韓曉光也沒料到我會如此認真,跑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麵如死灰,被我一腳踢倒在了地上。我想想還不解恨,正要上前,他姐姐從屋裏出來了:“姓歐陽的,你幹什麽?”

    他姐姐叫韓玉荷,比我大兩歲,在鎮子裏讀初一,據說學習成績不咋地。韓玉荷學習不好,長得也不好看,皮膚因幹活而曬得黑黝黝的,頭發黃得跟沒長熟的高粱穗似的,兩隻眼睛又細又長,可這些組合在一起就讓人產生了無端的恐懼感。她發育早,站在我麵前比我高出了半個頭,她推了我一下說:“你幹啥?”

    我梗著脖子:“你弟弟給我起外號!”

    她迴頭看向仍賴在地上的弟弟。韓曉光大叫道:“我沒有!我就是說我想吃炸藕合!”

    她又迴過頭看著我:“滾。”

    “不滾!”

    “你滾不滾?”

    “你弟弟給我起外號,你咋不讓他滾?”

    於是,韓玉荷充分發揮了女生青春期發育早的優勢,一巴掌就把我唿倒在了麥秸垛裏,然後又狠狠地踩上了幾腳,讓我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我滿臉鼻涕眼淚地滾了,卻沒有迴家,而是又跑迴了學校拿丟在大門口的書包,順便從教室裏偷了一根粉筆——小心翼翼地揣進兜裏,如同揣著一把戰鬥的鋼槍。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跑到韓曉光家屋子後麵,趁著月明,在他家後牆上狠狠地寫下了“韓曉光是傻x,他姐是破鞋”,力道之狠恨不得讓粉筆字都刻進磚頭裏去。後來想了想,為了對仗,又費勁把“韓”擦掉了,變成了“曉光是傻x,他姐是破鞋”。

    這是我第一次把詛咒以書麵的形式表達出來。但我並不開心,因為接受馬列主義熏陶長大的我們,從小就知道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從那以後,我就絕少與韓曉光講話,在麵對他因為給人起外號而挨打的時候,也隻是幸災樂禍,偶爾還會勸告打他的那人:“小心韓曉光他姐來找你啊,你可不知道他姐那模樣,又醜又兇。”

    說壞話的那天放學後,我在迴家的路上又遇到了他姐,嚇得我胯下一哆嗦,以為她是故意在半路上堵我的。後來小心翼翼地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才發現,她根本沒有看我,而是在管著幾隻羊吃草,眼睛卻望著天邊夕陽下的火燒雲,眼裏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對於韓玉荷的恐懼一直持續到了我小學畢業,因為上了初中以後,就要跟她在一個學校裏了,她要揍我的話就更方便了。有這個陰影在,我幾乎要打消繼續讀初中的念頭。可意外的是,當我硬著頭皮上了初一以後,卻沒有再見到她。

    韓玉荷輟學了,據說去鎮子上打工了。這也在意料之中,韓曉光的家裏我去過,窮得叮當響,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家裏除了有幾隻羊,幾乎再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並且韓曉光的父親還有精神病,一犯病就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跑,有時候還光著腚不穿衣服,根本幹不了重活。他們這樣的家境,根本就無力支付兩個孩子的學費。

    不過我好奇的是,韓玉荷打工?她那個年齡的女孩子,能幹什麽呢?當時韓曉光已經不再隨便給人起外號,青春期毫無預兆地襲來,他的喉結突出,嘴邊長出了兩撮絨毛,開始變得深沉且寡言少語,對於他姐姐的事情更是一字不提。不僅他,我們也開始了這種變化,悄無聲息卻又像洪水猛獸般迅猛。所以相比於小學,初中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荒誕的體內充滿了對於糧食和異性的渴望。

    至於韓玉荷,跟初中生活無關痛癢的人,很快就被大家遺忘了,沒有人再提及她。但她還會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夢裏,以另外一種恐怖兼妖嬈的姿態,挑逗著我成型不久的荷爾蒙。每次醒來之後,我都會慨歎,真惡心,怎麽會夢到她呢,看來是她傷我傷得太深了。

    —2—

    再一次見到韓玉荷,是在一個春風蕩漾的下午。我已經上初二了,跟同學去鎮上買複習資料,在最繁華的那條廟子街上,幾個穿著時髦的女同誌貼著我們的邊走了過去,她們有說有笑,擺胯扭臀。其中一個穿的裙子本來就緊,還開著高叉,兩截大白腿跟鏡子似的反著光,晃得我眼暈。在一群趕集的農村大娘大媽的襯托下,她們簡直就像是從電影裏鑽出來的女特務一樣。

    同行的小夥伴顯然有些吃驚,說了一聲:“我操。”

    她們就迴頭看,然後又嘻嘻哈哈地走掉了。隻有大白腿停了一下,竟然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歐陽?”

    我愣了一下,幾秒鍾之後才認出了大白腿的真實身份,不敢置信地叫道:“韓玉荷?”

    “叫玉荷姐!”在我的小夥伴們驚愕的目光中,韓玉荷揪著我的衣服領子,把我拖了過去,“走,我給你買冰棍吃。”

    滿身脂粉味的韓玉荷領著我來到賣冰棍的小攤前麵,要了兩隻大腳板,就在她往外掏零錢的時候,我從側麵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她。可能是因為我的青春期來得不是那麽猛烈,她還是保持著比我略高半頭的趨勢,並且皮膚也白了,頭發也不那麽黃了,兩隻又細又長的眼睛看起來也變得炯炯有神了——我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因為畫了眼線。白皙的脖頸上還掛著一條紅色的雞心項鏈,襯托得胸前的皮膚愈發平滑。總之,一年多的時間沒見,她就像過了一遍水一般,整個人都漂亮了好多。

    “看什麽呢?”注意到我一直在盯著她看,韓玉荷嬌嗔了一句。

    “沒,”我語無倫次地說,“你戴的鏈子,好漂亮。”

    “漂亮吧。”她拿起那塊廉價的紅色玻璃晃了晃,得意地說,“這可是別人送的哦。”

    我沒再問什麽,她的這些變化讓我很不適應。我接過大腳板,默默地吃著,往前走了兩步,陽光又從一個恰好的角度照射在了她大腿上,晃得我一陣眼暈。

    她邊走邊問:“曉光現在學習怎麽樣?”

    我說:“還行吧,老師說他成績挺穩定的。”其實這句話我還真沒騙她,自從上了初中,韓曉光就始終把持著班裏倒數第一的位置,任誰也無法撼動。

    她又說:“學習上的事,你多幫幫他。”

    我說:“會的。其實我學習也很一般。”

    大腳板已經被我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舍得那麽快吃完,就慢慢地舔著。她看我這個樣子,說:“吃吧,趕緊吃,吃完我再給你買一個。”

    我說:“你打工挺賺錢的吧?”

    她笑了笑:“還行。”

    我又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打什麽工,具體是幹啥的?”

    她說:“不給你說,說了你也不懂。”

    我有些不服氣:“我憑啥不懂?”

    她嗬嗬笑道:“等大了你就懂了。”

    分別的時候,她又給我買了一隻大腳板,囑托我不要對別人說在這裏見過她的事情。我答應了,然後盯著她的大腿問:“你的大腿為什麽會反光?”

    “這是絲襪,穿上去特別滑,你摸摸?”

    在她的慫恿下,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在碰觸的瞬間,仿佛有一股灼熱的電流順著手指傳到了我的四肢百骸,讓我渾身都酥麻了一下。丹田處仿似打開了一個閘門,有什麽東西正從那裏瘋狂地湧出,在春天的太陽底下嘶吼著,猶如千軍萬馬。

    我立刻縮迴了手。

    那天迴去以後,我晚上又夢到了韓玉荷。她像我在電影裏看到的女特務一樣,穿著絲襪,戴著紅色的雞心項鏈,撩撥得我渾身冒汗,既妖嬈又可怕。

    —3—

    不幸被我一語成讖,韓曉光的成績果然一直很穩定,到初中畢業也沒有改觀。理所當然地,他沒有考上高中,迴家種地了。我去了外鎮讀高中,偶爾周末迴家還能看到他,到後來,連見也沒有見過他了,聽鄰居說,他去外地打工了。

    臨近大學畢業那一年,我去東莞的一家公司麵試。完事之後,幾個哥們兒請我去ktv唱歌。唱到中途,哥們兒問我要不要來點本地特色,我說算了吧,吃得挺飽了。哥們兒白了我一眼,用方言罵了一句:“鄉瓜子。”然後叫了幾個小姐進來,人手一個。

    一個小姐從進來之後就一直瞅我,摟著她的那哥們兒正在唱《精忠報國》,有點不耐煩了,麥克風一撂,把她往我身上一推,說:“歐陽,這個跟你來電,咱倆換換。”

    被他這麽一鬧,我也瞅著這小姐有些眼熟,可仔細看了兩眼,還是不敢認。小姐對著我擠眉弄眼,又用鄉音對我說:“咋了,連我都不認識了?”

    我恍然大悟:“韓玉荷啊,你怎麽……”

    我仔細瞅著她,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驚人啊。韓玉荷幾乎已經長成另外一個人,瘦削的下巴,高挑的個頭,大波浪的頭發,亮麗麗的唇彩在射燈下麵就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唯有那雙細長的眼睛,跟我印象中的韓玉荷還有那麽一點重合。

    “哎呀,老鄉啊!”哥們兒的兩隻手重重地搭在了我跟她的肩膀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來,你倆合唱一個《敖包相會》!”

    “唱什麽唱。”我對韓玉荷說,“沒事,他喝多了。”

    “誰喝多了?”哥們兒跟我瞪起眼來,“我告訴你歐陽,這首歌可是我親自給你倆點的,你今天要是不唱就是不給我麵子!”

    “唱,唱,”韓玉荷抓起兩支話筒,遞給我一支,“不就唱首歌嘛。”

    進行到半夜,我唱了不少,也喝了不少,頭暈目眩,躺在沙發上喘著粗氣。韓玉荷膩歪過來,摸著我的大腿問:“咋了,不行了?”

    “我就是歇歇。”我問她,“你怎麽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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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白了我一眼:“那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來找工作。”

    “我也來找工作啊。”

    靠,找工作都能找到一塊去,真是有緣。我被韓玉荷摸得躥起來一股無明業火,又想起了那個春風蕩漾的下午和那條晃我眼睛的絲襪,於是我丹田處又打開了一個閘門,有什麽東西正從那裏瘋狂湧出,在包廂裏的射燈下嘶吼著。我一把將韓玉荷拽進了懷裏,貪婪地聞著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裏,韓玉荷呢喃著說:“晚上去我那裏,我給你打個八折。”

    我含混不清地說:“好。”

    下了出租車,被冷風一激,我酒已經醒了大半。想要退出這樁交易,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韓玉荷已經領著我走進了一棟黑乎乎的居民樓,還絮絮叨叨地給我講著:“ktv那邊也有包間,也能過夜,可價格貴死了,還得給他們抽成。你說,咱花那個冤枉錢幹嗎,不如就來我家裏舒服,你好好住一夜,明天再迴去……”

    這個時候說拉倒,肯定會傷人自尊的吧。我安慰自己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走上黑咕隆咚的三樓,韓玉荷又說家裏太亂,讓我在外麵等一會兒,她進去收拾一下。一陣子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她收拾好了,我才走了進去。她打開了一個台燈,近乎半裸地躺在床上,拍了拍另一邊說:“上來吧。”

    我躺到了床上。韓玉荷把雙手勾到背後,“啪”的一下挑開了文胸的扣子。這小小的動靜再次打開了我丹田處的閘門,那些東西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在台燈昏黃的光線下嘶吼著。我剛要脫衣服,忽然聽到“啪啦”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我立刻坐了起來:“你這屋子裏有人?”

    “沒有啊,可能是耗子什麽的吧。”韓玉荷伸出胳膊把我壓了下去。

    “不對,肯定有人。”我又坐了起來。

    “真沒人。”她說著,臉色卻極其不自然。

    仙人跳!這三個字立刻從我腦子裏蹦了出來,“好啊,韓玉荷,都鄉裏鄉親的,你還跟我玩這手哪!”我下了床,抓起台燈就循著聲音摸了過去,韓玉荷想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看到廁所旁邊有一扇小門,猛地一推,飛出來的灰塵讓我打了一個噴嚏,然後就看到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儲藏室。儲藏室的雜物堆裏打著一個地鋪,上麵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正怯生生地看著我。

    “廣生!”韓玉荷有些沮喪,“我不是讓你別弄出什麽動靜嗎?”

    小孩癟起嘴,想哭的樣子:“對不起,媽媽。”

    我轉過頭,看著韓玉荷:“這是你兒子?”

    “是。”她抹了抹額前的頭發,“你把門關上吧,這隔音挺好的,他聽不……”

    我一步跨到她麵前,壓著嗓子眼說:“你怎麽能在兒子麵前幹這事?”

    韓玉荷看著我,忽然咧嘴哭了起來:“曉光他死了……”

    韓曉光死了。從她斷斷續續的哭泣中,我才知道,就在兩年前,韓曉光在外地打工的時候,因為一個姑娘跳河死了。當地公安部門鑒定後說是因為精神病,遺傳的。弟弟死後,她父親的精神病更加厲害,隻能住進精神病院,母親中了風,住進了敬老院。這都需要錢。她隻能帶著廣生來到東莞,希望所從事的行業能夠給她帶來更高一點的收益。廣生是她在廣州生的,所以叫廣生,不知道父親是誰。

    我抓著頭發聽完了這些事情,從錢包裏抽出錢遞給她:“這是七百塊錢,我還留了一百塊坐車。我就帶了這麽多,你拿著。”

    “不,我不要……”她哭著把錢擋了迴來。

    “你拿著!”我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的懷裏。現在的韓玉荷,再也不是那個高我半個頭的青春期少女,她沒有力氣阻擋我的動作。我說:“我走了。”

    “你等會兒。”她抹了抹眼淚,“你把錢都給我了,路上吃什麽?我今天剛包的包子,你帶走幾個。”

    “不用了……”

    “廣生,”她卻已經叫了起來,“去廚房把包子端過來。”

    廣生端過來包子,韓玉荷一時間找不到塑料袋,最後從書上撕了幾頁紙下來包了包,塞進了我的行李裏:“路上吃,路上吃。”

    —4—

    我坐在返迴學校的火車上,聽著“哐當哐當”的聲音,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的心情來麵對這個事情。韓曉光已經死了嗎?他真是因為精神病才死的?我甩了甩腦袋,那個生來孱弱、喜歡給人取外號的家夥仿佛還鮮活地活在我的記憶裏。

    可是他竟已經不存在了。

    坐到中午,我想起了塞在行李中的包子,就拿出來吃。一個一個吃完,芹菜肉餡的,雖然涼了,但味道還不錯。那些用來包裹包子的紙像是從什麽盜版書上撕下來的,顏色暗黃,印刷劣質,卻因為沾了包子裏的油,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我隻來得及看清一排字“這個江湖寂寞如雪,少年還來不及長大就已經老去”,一陣風吹過來,它們就從窗戶飛了出去,像扇著翅膀的鴿子。

    2014年的冬天,春節,我帶女朋友迴老家過年。適逢大雪,漫山遍野銀裝素裹,把一切都覆蓋在了潔白美好的下麵。從村口迴家的這段路程,女朋友堅持要步行,這鄉村裏的一切在她眼裏都是天然而美好的,她拿著一台單反,不停地邊走邊拍,不時地讚歎鄉村雪景的美麗。忽然她笑了起來,笑得不可抑止,前仰後合。我很奇怪是什麽觸發了她的笑點,她指著韓曉光家的後牆,上氣不接下氣地念了出來:“曉光是傻x……他姐是破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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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麵牆,腦袋像被北風給凍住了。這幾個粉筆字還在,頑強得就像刻進了磚頭裏一樣。它們穿越十幾年光怪陸離的歲月,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麵前,仿佛是為了驗證它咒語一般的魔力。女朋友已經笑得滿眼淚花,她在城市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標語,這促使她拿起相機,想要拍下這麵讓她心花怒放的後牆。

    “別拍。”我說。

    “怎麽了?”她放下相機,驚愕地看著我,像是沒有沾染過任何風塵的清澈的眼睛裏充滿了迷茫與不解。她從未受過烈日炙烤的臉蛋白皙透亮,仿佛與雪融為一體;她將要按下快門的手指修長而纖細,按在琴鍵上時能帶出美妙的聲音。對著這樣的她,我無法做出任何解釋,我不知道用什麽語言才能把生活兇狠的一麵講給她聽。我能做的,隻是默默走過去,用力把牆上的那些粉筆字擦掉。

    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寫的都不是真的。

    擦去了字的後牆顯得蒼老了許多,有一種凋敝的破敗。這間房子應該有很多年沒有住人了,至於多少年,我也說不清楚。我隻知道曾經住在這間房裏的一家人如今天南海北,有的活著,有的已經死了。

    我跟女朋友迴到家,把母親高興得不行,拿出熱包子來招待。我咬了一口,芹菜肉餡的,味道竟然似曾相識。我問:“媽,這是你包的?”

    “不是,是村西你玉荷姐包的。她前幾天迴來了一趟,收拾收拾老屋子,貼貼春聯,順便給父母上墳。還蒸了包子,說啥也要送給我一鍋。我哪吃得了啊。”

    “她現在怎麽樣?”

    “挺不錯的,還帶著個小鬼,機靈靈的,在村裏叔叔阿姨地叫,嘴甜得很。我聽她說在南方做什麽服裝外貿,記不清了。”

    我咬著包子,轉頭去看窗外的皚皚白雪,忽然又想起韓曉光被我追得滿街號叫,想起韓玉荷一巴掌把我唿倒在麥秸垛裏,想起那個春風蕩漾的下午。女朋友拿手肘碰了碰我,問:“想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想起了一句話。”

    “什麽話?”

    我轉過頭,看著她說:“這個江湖寂寞如雪,少年還來不及長大就已經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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