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十二點,這是大多數人正沉沉睡去的時候,而我通常會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然後在身上揣上一把甩棍,踏著街道上零碎的霓虹,前往“灰姑娘”。

    “灰姑娘”不是姑娘,但在這裏你可以找到許多姑娘,因為這裏是一家夜店。通常在深夜十二點到淩晨三點的這段時間裏,我會一個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點上一瓶啤酒,喝上兩三個小時,時不時地摸一下身上的甩棍。別誤會,我並不是看場子的,我之所以坐在這裏,是為了保護一個人。

    確切地說,是保護一個舞者。

    他在聚光燈下出場,纖瘦的身體就像一隻蝴蝶。當他低著頭,伸出手輕輕觸摸到冰冷的鋼管的時候,夜店裏的那些嘈雜、混亂、不堪和齷齪都已經與他無關,他胸膛裏熊熊燃燒著的,隻有舞欲的火焰。這時dj會把音樂嗨起,用極富蠱惑力的磁性嗓音喊道:“大家搖起來,讓我們歡迎‘灰姑娘’的鋼管舞王——許——昆——侖!”

    許昆侖,是我的老鄉、鄰居、童伴、同學,卻一直不是朋友,因為他從小就表現出高於同齡人的異乎尋常的舞蹈天賦。他經常在我們麵前表演從電視晚會上看來的舞蹈,緊蹙著眉頭,微閉著眼睛,像仙女一樣在我們麵前旋轉,這讓他顯得像是一個異類。為了這個,許昆侖的父親沒少揍他,甚至在院子裏架了一口大鐵鍋,讓他跟著自己練習鐵砂掌。而母親也經常這樣告誡我:“少跟許昆侖一塊玩兒,那娃子,不正常。”

    不正常的許昆侖並沒有因為練習了鐵砂掌而有所改變。在上初一的那年暑假,他甚至偷偷報了縣裏的舞蹈班。據說,整個舞蹈班裏隻有他一個男生。這讓其他女生的家長很不滿,認為會帶壞縣裏舞蹈班的風氣,便想方設法地把這個消息通知給了許昆侖的父母。

    許昆侖的父親得知消息後出離憤怒,當場把他從舞蹈班裏揪了出來,用練過鐵砂掌的手連扇了他好幾個大耳刮子,說要是再敢學娘們跳舞就把他的腿打斷。

    那天放學後,在迴家的偏僻小路上,許昆侖忽然從背後跑過來攔住了我。他看了看四下沒人,說:“歐陽,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有些緊張,問:“幫什麽忙?”

    “我剛從電視上學了一段舞,但不知道跳得對不對,你幫我看看。還有,迴去千萬別告訴我爸跟我媽,要不然他們真的會打……”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飛奔一般地跑開,逃也似的迴了家。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和膽量迴頭看一眼他的表情,直到多年以後,我還在耿耿於懷這個事情。我想,如果換作是我,望著另一個人看見自己如同看到了洪水猛獸般倉皇落跑的身影,會感到何等透入骨髓的悲涼和落寞。

    我如果能站在那裏,看他跳上一段舞,不會有任何損失。但我沒有,大人們的言語讓我莫名其妙地選擇了逃跑和恐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恐懼什麽。

    許昆侖愛跳舞,這是整個學校都知道的事情,因此男生不跟他玩,女生也對他避而遠之,像是對待一頭怪物。唯一能夠接受他的,就是學校裏和社會上的幾個混混痞子。

    有一次放學的時候,我看到幾個混混在操場上把許昆侖圍在那裏,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是喜歡跳舞嗎?來,給哥幾個跳一個,看看什麽水平!”

    許昆侖緊緊地抿著嘴唇,倔強地昂著頭,一言不發。

    “啪”,一個混混扇了他一巴掌,罵道:“耳朵眼裏塞驢毛了?讓你跳舞呢沒聽見?”

    許昆侖白淨的小臉上泛起了一絲潮紅,但他並沒有哭,也許這混混的一巴掌跟他父親的鐵砂掌比起來差得遠了。他依舊倔強地抿著嘴唇,望著前方,然後就看到了遠遠圍觀的我。

    我接觸到了他的視線,急忙轉過頭去,裝作什麽事都沒有一樣地走掉了,身後傳來混混們隱隱約約的調笑聲,像是這個世界加在昆侖身上的枷鎖。

    —2—

    許昆侖是喜歡跳舞的,但慢慢地,誰都見不到他跳舞了。他把自己的舞蹈包裹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什麽地方,像是一場青春的祭奠。後來,他沒考上大學,去了外地打工,在廣東的一家電子廠裏做流水線工人,攢了些錢,租了房子,談了女朋友,按部就班地生活著。以前那些青春往事,都像浮雲一樣喂了狗。

    我自從上大學之後,就很少迴家,慢慢地跟許昆侖的聯係越來越少,以至於到後來,迴家過年的時候都沒有跟他見上一麵,因為實在不知道見了麵應該談些什麽。大學畢業後,我找了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渾渾噩噩地活著,人生仿佛一眼就看到了盡頭。忙忙碌碌的每一步,都隻是走在死亡的路上。不過,在朋友親戚的眼中,我走的是一條再正確不過的“正軌”。

    就在我的生活正軌得不能再正軌的時候,我見到了許昆侖。他好像脫軌了,渾身上下帶著一股落魄的氣息,隨身的行李包裏隻塞著幾件洗得發白的內衣和兩包方便麵。許昆侖說,他身上沒錢了,所以來濟南投奔我,想在我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我很驚愕,便問他:“你沒錢了?你打工賺的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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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學跳舞,花光了,我報了一個班。”

    “那你的工作呢?”

    “辭了。”

    “那你女朋友呢?”

    “分了。她說她接受不了跳鋼管舞的男人。”

    “鋼管舞?”

    許昆侖點點頭,重複了一遍:“鋼管舞。”

    我腦袋裏“嗡”的一聲,也不知道掠過了什麽畫麵,總之是姹紫嫣紅的一片,喉嚨裏一陣幹嘔。

    許昆侖好像對我的反應並不意外,他看了我一眼說:“你放心,我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

    兩天後,我陪著許昆侖來到了“灰姑娘”。當時正值中午,店裏沒什麽人,隻有兩個調酒師在吧台裏練習拋瓶。店老板穿著對襟大汗衫,趿著拖鞋,嘴上叼著一根煙,半睡不醒的樣子陷在沙發裏,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遍許昆侖,問:“你想在這裏跳舞?”

    “嗯。”許昆侖點了點頭。

    “你哪個學校畢業的,什麽舞蹈專業?”

    “我沒上過大學,我是報班學的跳舞。”

    “跳什麽舞?”

    “鋼管。”

    店老板聞言哂然一笑:“男的跳鋼管?”

    他不等許昆侖迴答,就從沙發上站起來,拍了拍許昆侖肩膀說:“小夥子,勸你一句,老老實實幹點啥吧,別整天琢磨些有的沒的。”

    許昆侖急了:“你讓我試試,我來都來了。”

    “怎麽試?”店老板斜瞅了一眼舞池裏的領舞台,地方很小,半圓形,像是一塊海洋裏寂寞的島嶼。島嶼上立著一根明晃晃的鋼管,筆直向上,如同定海神針。

    許昆侖踏步就要上去,店老板急著喊道:“鞋,鞋!”

    許昆侖脫了自己那雙髒兮兮黑乎乎一走一個鞋印的旅遊鞋,赤著腳上了領舞台。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伸出手,握住了看上去冰涼的鋼管。

    沒有燈光,也沒有音樂,但一股奇怪的韻律如潮湧般襲來,瞬間淹沒了我整個身心。我沉浸在一種極其愉悅的視覺感受裏,這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現實。許昆侖纖瘦勻稱的身體圍繞著鋼管輕盈地轉動著,像是被風吹起來的一樣。他身上那廉價簡陋的運動服衣袂飄飄,如同蝴蝶迎風展翅時絢爛的尾翼。

    看著許昆侖攝人心魄的舞姿,我忽然意識到,少年的夢想就像一粒永不腐爛的種子,它可以被埋藏,也可以被丟棄,但痛苦煎熬過的每一秒都是對它的灌溉,它會報複性地開放出異常奪目的花朵。

    一支舞跳完後,許昆侖站在原地,氣喘籲籲,麵色潮紅。兩個調酒師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瓶子,驚訝地看著他。店老板用手一指:“你叫什麽?”

    “許昆侖。”

    “晚上十二點過來上班,每天二百,工資月結。”

    —3—

    在“灰姑娘”,許昆侖正式開始了他的舞者生涯。我經常會坐在偏僻的角落,就著一瓶啤酒,等待他出場。他給自己設計了一套表演服裝,紅白條紋組合,彰顯著力量與輕盈。白熾燈光會在一瞬間聚焦在他的身上,由有經驗的dj操控的音樂也頓時動感起來,許昆侖一手扶著鋼管,慢慢抬起頭,像是威風八麵的齊天大聖。就在觀眾驚愕之際,他卻又一擰身,刹那間變成了飛起的蝴蝶,傾斜的身體繞著鋼管做一個720度的旋轉,瀟灑飄逸,肢體之間的美無法訴說,把那些在燈紅酒綠裏尋歡作樂的輕薄男女們驚得目瞪口呆。

    他刷新了這些人的三觀,讓他們知道,鋼管舞還能這麽跳。

    夜店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能碰到,“水淺王八多,到處是大哥”,最不缺的便是混社會的主。麻蛋頭、一身肥膘、大金鏈子、胳膊上的刺青是他們的統一標誌,偶爾碰到個有點文化的,會在手腕上纏上幾圈佛珠,把逼裝得與眾不同。那天晚上,我就親眼見到了這麽一位文化氣質型大哥。

    氣喘籲籲的許昆侖剛跳完舞下來,就被服務生喊去了一個卡座旁。一個瘦了吧唧的家夥啟開一瓶啤酒遞了過去,說:“跳得不錯,我大哥請你喝一杯。”

    在夜店討生活,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要你喝你就得喝,要不然就是不給麵子。就像肖大寶在《老男孩之猛龍過江》裏說的那樣:“哥哥送來一瓶beer,大寶叫您一聲dear,哥哥送來一打beer,大寶臉上全是tear。”

    許昆侖接過瘦猴遞過來的瓶子,點頭致謝,說了句“謝謝大哥”,然後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酒量不錯。”坐在卡座中間的大哥發話了,他兩邊各摟著一個美女,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胳膊上還文了一尊觀音,看上去像是個有信仰的黑社會。他推開一邊的一個美女,拍了拍沙發,說:“過來坐。”

    許昆侖怔了一下,瘦猴罵道:“大哥讓你過去坐,耳朵聾了,聽不見啊?”

    許昆侖隻能坐了過去,大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眼,說:“男的跳鋼管,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別說,還真他媽的挺帶勁。”

    許昆侖賠著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看你這腰,比女人的還軟哪。”大哥說著,往他腰裏摸了一把。許昆侖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一瓶酒說:“謝謝大哥這麽看得起我,這瓶酒,我敬您。”

    大哥麵露不悅。瘦猴罵道:“操你媽的,大哥說讓你敬酒了嗎?”

    許昆侖放下酒瓶,說:“那這樣,幾位大哥慢慢喝,我還有點別的事情,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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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猴站起來,擋在了他的前麵,幾乎是鼻子尖對著鼻子尖:“有別的事,先放一放。大哥讓你陪會兒,是看得起你。”

    “我真的還有事。”

    “啪”,一個響亮的嘴巴子抽了過來,瘦猴問:“還有沒有事?”

    許昆侖依舊倔強地昂著頭,一聲不吭。我知道,這一巴掌對他來說無足輕重,這跟他父親的鐵砂掌比起來差得遠了。但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被猛然揪了起來,我仿佛看到了夕陽西下時,那個被混混圍在操場上的少年,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眼神,一樣的一言不發。久遠的迴憶如潮水般拍打著將潰的堤岸,我忽然間怒不可遏。

    “我操你媽!”我大罵著,拎著桌上的酒瓶飛身撲了過來,一下將瘦猴壓在地上,一酒瓶砸下去在他腦袋上開了瓢。混亂中,我又摸到了桌上的煙灰缸,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著瘦猴的腦袋就是一頓猛敲,“咣,咣,咣”,讓我想到千佛山上淩晨的鍾聲。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嘶吼混成了一片,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砸出一個未來。混亂中,我被人拉了起來,直到拖走,手裏還兀自抓著煙灰缸胡亂揮舞著。

    那注定是一個混亂的夜晚,瘦猴被我砸得躺在地上直抽抽,兩隻胳膊都卷了起來,像是喝了牽機藥。文藝大哥帶著他的馬仔想動手,但夜店裏的安保人員已經火速到位,控製住了場麵。最後“灰姑娘”的老板出麵與之交涉,讓他們拿了兩千塊錢醫藥費走人。

    我以為店老板要把我列入黑名單,永遠不得踏入“灰姑娘”半步呢,但他隻看了看我手裏的煙灰缸,淡淡地說:“下手夠黑的。”

    我說:“攪了你生意,對不住了。”

    “沒事,誰還沒個血氣方剛的時候。”他抽著煙,拍了拍許昆侖的肩膀,“那兩千塊錢,從你月底工資裏扣了。”

    我忽然覺得,這夜店老板才是個混江湖的。

    從“灰姑娘”出來以後,我倆都很興奮,找了個燒烤攤,喝得一塌糊塗。許昆侖大著舌頭問我:“歐陽,你今天瘋了嗎?”

    我嘿嘿笑著:“痛快,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痛快過。咱們小時候上學那會,我看到操場上……”

    許昆侖擺了擺手,製止了我接下來的話,他說:“現在不一樣了,你打的不是架,是錢,你知不知道……”

    “錢是龜孫,花完再拚!”

    “操,敢情扣的不是你的錢。”許昆侖打了一個酒嗝,忽然定定地看著我,“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說實話。”

    我舉起酒杯:“你說。”

    “從小到大,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你們不一樣,不正常?”

    “沒錯,我是覺得你不正常,是個異類,尤其是跳鋼管舞的許昆侖,更不正常,哈哈……”

    許昆侖也大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不能自已,瘦削的臉上愈發潮紅:“歐陽,你知道嗎,在電子廠打工的時候,我負責的是流水線上的工作,每天都是發件、揀件、裝件,一成不變,簡直就像機器一樣。後來,我給了自己兩個選擇:要麽跳樓,要麽跳舞。”

    “明智。”我敬了他一杯酒,“沒必要因為別人的眼光而委屈自己,這世界上就他媽傻逼最多。哎,昆侖,我很好奇,你最後怎麽選擇了鋼管呢?”

    “鋼管舞不是色情,它是一種競技舞蹈。當我第一次看到鋼管舞的時候,我就震驚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找到了生命裏一直在追尋的東西,那種輕盈與奔放的結合,真的是沒誰了……我們平時看到的舞蹈,都是在地麵上的,但鋼管舞不一樣,它脫離了地麵,讓我感到像是在天上飛。”

    他說起鋼管舞的時候,眼睛裏忽然迸發出了奇異的光彩,但很快,這光彩就黯淡了下去。他明白,不管如何,要改變世人對他的看法,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他的女朋友就是因為不能接受他跳鋼管舞而選擇了分手。連最親近的人都這樣,遑論旁人?

    我不懂鋼管舞,但我能看到一團夢想正在他胸口熊熊燃燒。我曾經以為,世界加在我們身上的枷鎖永遠也無法打開——直到我再次遇到了許昆侖。

    我忽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讀過的一段話。

    “我輕輕地舞著,在擁擠的人群之中,你投射過來異樣的眼神。

    詫異也好,欣賞也罷,並不曾使我的舞步淩亂。

    因為令我飛揚的,不是你注視的目光,而是我年輕的心。”

    當喝得扶著牆頭嘔吐不止的時候,我下定了決心,要傾盡全力來保護許昆侖的夢想,就當是償還我小時候的罪過。

    —4—

    從那次事件以後,我每次去“灰姑娘”都要在身上帶著甩棍,以備不時之需。我靜靜地坐在喧鬧的角落裏,就著一瓶啤酒,注視著燈紅酒綠的一切。我不是看場子,我隻負責保護一個有夢想的纖瘦舞者。

    所幸的是,像那次那樣有怪癖的大哥,再也沒有出現過。

    其實,我們生命裏真正的敵人,並不是那些有怪癖的大哥,也不是世俗的鄙視,對於這些,我們還可以去反抗或者不屑,但有些東西,看似不是敵人,卻讓我們無法招架。

    那天晚上,還沒到許昆侖的演出時間,我踱步到“灰姑娘”門口,準備抽一根煙,順便唿吸唿吸新鮮空氣,清淨一下耳朵。就在抽煙的時候,透過眼前縷縷飄散的煙霧,我忽然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影子。她徘徊在夜店的門口,好像想進來,但又猶豫不決。

    我心裏一怔,暗道:“不會吧?”

    我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心裏猛然間“咯噔”一下。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我,急急地招著手向我走了過來。

    “小歐啊,原來你在這裏啊。”

    我一看,已經躲不過去了,隻能硬著頭皮喊了一聲:“阿姨,您怎麽來了?”

    她是許昆侖的母親。

    在燈光的照射下,我看見她的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渾身上下風塵仆仆,肩上背著一個褡褳,像是剛下火車的樣子。她一下抓住我的手,問:“昆侖呢?我知道他跟你在一塊兒。”

    “昆侖,他……”我支支吾吾。

    “小歐,你別騙我,咱們老家有在濟南打工的,我聽他們迴去說了,說昆侖在跳什麽……什麽……脫衣舞……他還沒結婚,他不能這樣啊……”她說著說著,腳下就軟了,虛弱地扶著我的胳膊,像是在大海裏抓著救命稻草。

    “不是跳脫衣舞,是鋼管……”我真不知道該怎麽給她解釋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念叨著:“灰姑娘,沒錯啊,他們告訴我昆侖就是在這裏麵跳舞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麽地方啊,你看看這些人,他怎麽能在這種地方啊……小歐,你帶我進去,跟我一起勸勸他,這孩子毀了啊。你不知道,他爸氣得好幾天沒有吃飯了。”

    她硬要往裏麵進,我沒辦法,隻能攙扶著她走了進去。安保們看我帶著一個阿姨走了進來,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這時,許昆侖的表演已經開始了,他旋轉了一圈,倒掛在鋼管上,正要做下一個動作的時候,忽然就愣住了。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以及站在我身邊的他的母親。

    時光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麽。

    我扭頭看了一眼,許昆侖的母親愣愣地看著台上的一切,嘴唇像幹渴的魚一樣不停地翕動著。

    短暫的凝滯後,許昆侖猛然動了起來,他一下舒展開整個身體,從鋼管上飄落而下,然後緊接著幾個輕盈的旋轉後,又翩然而上。地球的重力在這一刻仿佛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他像一隻燃燒的蝴蝶,上下翻飛著,似乎要把這冰冷的鋼管也一起點燃。在一刹那間,整個“灰姑娘”都在我眼裏變了樣子,她怦然乍現,她是不可方物的公主,她穿上了炫目的晚禮服和水晶鞋,在璀璨吊燈的照耀下旋轉成了世間最美麗的花朵。舞池裏的人集體歡唿起來,大家齊聲高唿著:“許昆侖,許昆侖……”

    我已經看呆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鋼管舞能跳得如此激昂,簡直就是一首靈魂壯歌。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許昆侖的母親猛然轉身,撥開熙熙攘攘亢奮不已的人群走了出去。

    我叫著“阿姨”,急忙追了出去。

    她出了夜店,在空曠無人的馬路上疾步行走著,像是要追趕什麽東西。我跑過去拽住她的衣服,說:“阿姨,你怎麽……”

    她轉過頭來,臉上竟然全是淚水,嘴唇仍舊翕動不已。她手顫抖著,從褡褳裏掏出一遝錢塞到我手裏:“這個……給昆侖……讓他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我說不用,她卻硬把錢塞進我的手裏,小聲地哭泣著:“這麽多年,是我對不起他……”

    我忽然明白,她的拔足狂奔,隻是為了躲避兒子的視線。我不知道她是為了掩飾自己懊悔的淚水,還是追恨自己曾經的武斷,但這一切,此時此刻,都已經無關緊要了。許昆侖,我的發小、同學、異類朋友,他為了自己的夢想,可以忍受母親的不解,可以對抗父親的鐵砂掌,可以麵對混子的拳頭時一聲不吭,可以辭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穩定工作,可以坦然麵對愛情的凋謝,可以毅然接受命運的嘲諷……這太多的可以,隻是為了能夠有一天自由自在地跳舞。

    這世間,即使再卑微的夢想,也不容踐踏。

    —5—

    許昆侖在“灰姑娘”跳了半年的鋼管舞,攢了一些錢,然後離開了濟南。他的羽翼已豐,要去尋找更廣闊的天地。

    經過幾次輾轉波折之後,他去了北京,加入了一個鋼管舞競技團隊。在那裏,他找到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也找到了他心儀的女生。很快,我就聽到了他們衝擊中國鋼管舞錦標賽的消息。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鋼管舞是一種競技舞蹈,從我帶著許昆侖去“灰姑娘”麵試,他手握鋼管的一刹那,我就看到另一種生命在他體內複活了。

    有的人,從生下來開始,就能聽到靈魂的召喚,他們跋山涉水,蹚過命運的深廣河流,終於能登上彼岸。我不知道那岸上有什麽,隻是有時在半夢半醒渾渾噩噩之間,我會乍然看到一個少年在那岸上跳舞,所有的希望都如百花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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