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過分了!!”


    車廂裏的米娜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她怒斥道:“……你們怎麽能拿人當東西送來送去呢?這是犯罪!!”


    張世澤被罵得一愣,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家貧者自賣為奴,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自己家心善災年多買了好多婢女,讓她們有口吃食不至於餓死,怎麽還有錯了?


    他看著氣鼓鼓瞪著自己的米娜……轉念想到自己曾經看過的那幾本“東學典籍”,頓時明白了過來。


    這小妮子是東華貴女,而東華國嚴禁畜養奴婢,東華的國教盤古道還說什麽盤古之下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不可剝奪的種種權利……這真是天大的謬論!


    聖人有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講的是君臣父子各安其位,不可逾越!


    先漢時又有公羊儒提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倫序綱常,此乃人異於禽獸之所在!


    君和臣之間怎麽能平等?


    父和子之間還說什麽獨立人格和權利?


    真真是禽獸之言!


    張世澤雖然有些紈絝,但畢竟是正經的英國公世子,從小接受的是嚴格的儒家教育,所以他喜歡東華的新鮮玩意兒的同時,對東華人的那些典籍,心裏是很不屑的,認為東華人在海外已經丟了儒家正統,墮入蠻夷了!


    哪怕拋開聖人名教子弟的身份,東華人主張的平等自由之類的理念,也讓他很是不喜……小爺我祖上是大明開國元勳,理當世世代代享受富貴,怎麽可能與販夫走卒市井乞丐平等?


    不過,他也不願意輕易得罪米娜,京城裏誰不知道東華人和九千歲關係密切,萬一這妮子的長輩在東華勢力深厚……在張世澤看來這幾乎是肯定的,能讓那東華大使李仁軍親自接待,還安排使館衛隊充當兩人護衛,定是身份非凡,就算不能交好,也不必惡了對方。


    “……米小妹,你實在是誤會為兄了!”


    張世澤一收折扇,隨意地用另一端挑起正在給自己捶腿的婢女的下巴,無辜地道:“為兄可從來沒有強迫她們任何一個人!


    就拿此女舉例……”


    他低頭看向自己腿邊隻有十三四歲的婢女,掂了掂手上的折扇,笑道:“……此女名叫惜梅,若不是我張家當年買了她,她就隻能跟著她爹要飯!


    最後的下場無非是餓死,或者去皮肉風月之地接客……或是委身某個市井之徒。


    惜梅,我且問你!


    你是願意跟著本世子做婢女,還是想迴到你爹身旁要飯啊?”


    米娜也緊張地看著這個小姑娘,生怕她說出自己不想聽到的話,而一旁的李翼翔看出了張世澤背後的用心,不禁心裏一歎……這大明,真他麽是個黑屋子啊!


    惜梅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在後世可能剛剛上初中,但在殘酷生活的捶打下,已經被動地掌握了察言觀色的技能,她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柔柔答道:“奴……奴自是願意侍奉世子爺左右的……”


    “你!你怎麽……”


    米娜怒其不爭地想說什麽,胳膊卻被李翼翔拉住,隻見後者微微搖頭,然後對張世澤道:“張兄,娜娜她剛從學校畢業不久,還不懂得世事艱辛…….我替她向你道歉。


    我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這樣一句話,【每當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娜娜,這句話我也要送給你!


    張兄他……其實也有他的難處!”


    麵對米娜不解的眼神,李翼翔暗中朝惜梅的身上使了一個眼色,米娜微微一怔,隻得低頭不語。


    張世澤搖了搖折扇,無所謂地笑道:“……無妨無妨,不知者無怪!


    賢弟適才所言,出自何書啊?聽起來卻是有一番道理!”


    李翼翔打了個哈哈,“一本才子佳人的畫本小說罷了!故事平平無奇,名字早就不記得了……”


    ……


    很快,十幾輛各色馬車到達南苑的南海子,李翼翔借故準備釣魚,便拉著米娜和張世澤告別,與後車的四名保鏢匯合。


    “……我說,你剛才為什麽不出麵把那兩個女孩子要過來啊?我看張世澤的樣子,你隻要開口,他肯定會答應的!”


    剛剛走遠,米娜就拉著李翼翔,不解地問道。


    “這次救了兩個,下迴遇到賣兒賣女的,咱們還救不救?”李翼翔直視著她的眼睛,“隻要大明還是這個世道,像惜梅那樣的女孩就不會少!


    我們救不過來的!”


    米娜眼睛微微發紅,揉著連衣裙的裙擺,低聲道:“可是……能救一個是一個啊!她們年紀這麽小,還是上學的年紀呢!”


    “沒那麽簡單的!”


    李翼翔搖頭道:“首先,我收了人家的禮物,就欠了他人情,如果他迴頭讓我幫他代購武器,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再說了,我們這次來京城,本來就屬於半旅遊半公務的性質,還是別給李叔叔添麻煩了!


    大明現在和後金在陝西打仗,他也忙得焦頭爛額的。”


    米娜本身的性格雖然比較獨立,但並不是特別強勢,她是能夠體諒他人的,所以她想通了以後,也隻好無奈地點點頭,不再堅持。


    之前在上海灘的見聞,雖然讓她長了很多見識,也接觸過許多大明的各色人士,但上海灘的秩序,畢竟是被東華外部力量改造過的。


    哪怕仍舊有些陰暗角落,比如工地附近的民工貧民區和靠近碼頭的紅燈區,但是總歸有巡警和教會的人努力維持秩序,打擊罪惡的和惡習,還算保持了一份現代生活的模樣。


    然而在大明帝國的京師短短的一周時間,卻讓米娜這個一直生活在“現代”的女孩,見識到了什麽叫做真正的黑暗舊社會!


    從通州下船,在來京城的路上,她就在馬車窗外看到路旁遍地乞丐和蓬頭垢麵的百姓,因為不忍心看到小孩子餓肚子的模樣,就自掏腰包,讓護送他們的衛隊長買了幾百斤的白米沿途發給乞丐……


    “……米記者!在下知道您是好心,但這些米……根本吃不進他們肚子裏的!”


    名叫杜克的衛隊長知道內情,勸道:“通州到京城這一片都有乞丐頭和惡霸管著,除非我們親自架鍋施粥,親眼看著乞丐們吃下去,否則沒等他們煮熟粥,這些米就得被搶走!


    與其發白米,不如直接去路邊的炊餅店買幾百個玉米饃饃,遇到人就發一個,好歹能吃進去填飽肚子!”


    “……玉米饃饃?現在大明也開始種玉米了嗎?”米娜坐在馬車上,好奇地看著騎馬在前麵的中年衛隊長。


    杜克點點頭,感慨道:“種了好幾年了,玉米真是個好東西啊!雖然不咋好吃,但產量高,耐旱,玉米杆還能喂牲畜!


    這幾年北直隸這裏不少窮苦人家,就是靠著玉米麵挺過了青黃不接的時候。”


    米娜想了想,不解道:那為什麽我們一路上還能看到這麽多乞丐,他們為什麽不種玉米吃呢?”


    杜克嘴角一抽,看了眼這位天真爛漫的東華貴族少女,苦笑著搖頭道:“還能為啥?連自己的地都沒有,怎麽種玉米?


    就算弄到種子種出來了,秋收的時候地主一來,這些就都是人家的!說不定還要倒欠地主的!


    這大明朝的規矩,就是為難窮苦人的!


    越是窮,就越要納糧交錢,交不起糧,借印子錢,賣兒賣女也要給朝廷交上!


    你看那些跪在地上拖家帶口要飯的……原本其實都是有些積蓄的人家,沒有積蓄也討不到老婆,生不出娃娃!


    可就是被大明朝的貪.官.汙.吏和士紳給生生逼得變成了乞丐!


    對窮苦人來說,這大明朝,就是十八層地獄!活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杜克的話,第一次打碎了米娜對大明的幻想,她在本土上大學的時候認為大明即便有皇帝有貴族士紳,但還是一個文明古國,而到上海租借地待了兩個多月,親自接觸過明朝的士大夫群體後,她雖然對他們的虛偽有些失望,卻還沒有絕望。


    現在得知天子腳下的士紳官吏,居然都殘忍到連一點口糧都不給窮人留……突然有些理解李自成為什麽能夠攻破北京城了!


    有這樣泯滅良知的士紳地主群體,農民能不造反嗎?


    不過在迴去的路上,李毅翔得知她的想法後,卻給出了另外角度的解釋。


    “……大明朝的地主,其實可以看做經營土地的農業資本家,而想要在競爭中不被淘汰,他們隻能努力適應競爭的規則。


    努力讓子弟考科舉獲得特權和政.治上的庇護,是為了獲得競爭優勢,


    保持對佃戶和弱者的殘忍……也是一種競爭優勢!


    沒辦法,大明朝的規則就是這樣,不夠殘忍黑心的地主,早就被淘汰了!


    導致大明變成這樣的,主要原因不是殘忍的地主群體,而是製定規矩的大明朝廷本身!


    在一個沒有官位就沒有安全感的社會,在一個特權橫行的社會,在一個法律淪為一紙空文的社會,怎麽能指望占據強勢地位的地主擁有良知呢?


    不可能的!


    大明朝又不是他們的,他們隻是僥幸鑽漏洞的蛀蟲而已!


    傾盡全力加入其中薅羊毛,才是理性人會做出的選擇。”


    ……


    下午三點。


    李翼翔米娜兩人乘坐使館的馬車,迴到了京城的十王府胡同。


    這裏就是東華駐大明使館所在,當然,對外這裏的官方稱唿一直是東華朝貢館,不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大明和東華人的關係,除了幾個酸儒,也沒人會真把東華人當成大明的朝貢國。


    開什麽玩笑,大明朝周圍的海洋基本被東華人控製,陸地上除了遼東,還有五個掌管著千萬兩白銀的海關和商業租借地在東華人控製之下,這算哪門子的朝貢國?


    大明朝廷被東華人捏住了命脈才是真的!


    這些年不是沒有有識之士大聲疾唿要警惕東華人,還有禦史冒死上奏天啟皇帝,希望朝廷立刻收迴遼東和五個海關租借地,然後大力發展大明的水師,扞衛海疆。


    道理是不錯的,但天啟還是將奏書留中不發,然後將這名禦史踢到地方做官,以平息事態。


    魏忠賢為了保護東華使館的安全,甚至還派大量錦衣衛在十王府胡同駐守。


    實際上天啟皇帝和魏忠賢也明白東華人的潛在威脅,但他們卻有不得不妥協的理由。


    主要原因,自然還是銀子!


    在天啟七年之前,後金雖然退往蒙古,但這並不意味著大明朝廷的財政就寬裕起來了,事實上接踵而來的就是陝西山西甘肅連續幾年的大旱!


    大片原本供應西北邊軍的農田大量減產甚至顆粒無收,光光賑災加上供應西北邊軍的糧草餉銀,就花掉了海關銀收入的三分之二!


    這是不得不花的銀子,否則餓肚子的西北邊軍就要造反了!


    此外編練火器新軍,賑濟湖廣水災,發放官員欠薪,防備蒙古偷襲……林林總總,財政不光沒好轉,反而又出現了虧空!


    最後每年還要用海關關稅做抵押,向東華人的銀行借錢度日。


    在這種情況下,天啟皇帝和魏忠賢怎麽可能隨便與東華人撕破臉?


    當然,最關鍵的是,天啟皇帝、魏忠賢,還有內閣首輔方從哲這些能決定大明朝廷走向的大人物心裏都清楚,以現在大明的實力,根本無法承受與東華人關係破裂的代價!


    直白地說,軍事上就是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北伐一戰,高大帥以兩萬精兵就將後金精銳擊潰,老奴連遼陽沈陽等老巢之地都不要了,直接逃往蒙古躲避鋒芒!


    這種實力,就憑大明的那十幾二十萬舊明軍和兩萬被東華人一手扶持起來的火器新軍,如何能贏?


    打不過,還要為了麵子硬要撕破臉,那是蠢貨才會做的事,天啟皇帝不是蠢貨,當然不肯拿大明的社稷宗廟冒險。


    ……


    使館內,一棟東式別墅的二樓書房裏,正埋首在一堆文件裏的李仁軍聽到推門聲,抬頭便見到了這一對年輕人。


    “……迴來啦!自己找地方坐!等我一會兒,我看完這份本土通報的。”


    “不用客氣李叔,我們倆就是閑著沒事,過來找你說說話。”李翼翔笑嘻嘻地拿起茶壺給米娜和自己倒了杯水,然後癱坐在了沙發上。


    瞥見他的模樣,李仁軍哪裏猜不出來這小子有話說,於是放下筆笑罵道:“臭小子,別跟我來這套!有屁就快放!老子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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