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魯賓的要求,很快就傳到了呂建成這邊,在確定對方沒有傳染病以後,這位猶太船長破例被允許與呂建成見麵——外交官總是有豁免權的。


    “……尊敬的總督閣下!我有足夠的授權,可以代表巴達維亞的科恩總督向您提問。”


    總督府內用幾十塊鏡子裝點的大廳內,亨利·魯賓上前對呂建成躬身一禮,斟酌著語氣,最後恭敬地說道:“……貴國擁有【幸運的島龍號】這樣偉大的造物,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但是她就在我麵前,不知道我能否登船親眼看一看她呢?”


    呂建成聽完魏東生的翻譯,看了看左手邊一身海軍將官服的嚴家傲,見後者微微點頭,於是就對荷蘭船長笑道:“當然可以!船長先生,讓您看一看也無法偷走她,不是嗎?”


    亨利·魯賓聞言心裏長長捋了口氣,心想真是傲慢的東華人啊!


    我除了是一名偉大的船長,還是優秀的船舶技工,我無法將那艘【幸運的島龍號】偷走,難道還不能試著學習她的結構嗎?


    想是這麽想,但他還是立刻就送上了馬屁:“慷慨的總督閣下!您的胸襟真是讓人欽佩!”


    呂建成一擺手,“嗬嗬!船長先生,你也不用太高興,這艘船是我國海軍最重要的旗艦,上麵有很多機密,所以你隻能在固定的幾個地點參觀……


    現在說說你來意吧?


    你應該不是僅僅為了參觀吉龍島號吧?”


    聽到隻能看幾個地方,亨利·魯賓心裏不免失望,但也沒有灰心,任何一個國家的海軍旗艦都是最高機密,自己能上去看看已經是非常幸運了。


    “……總督閣下,您猜的不錯,我確實還想知道,貴國是否願意繼續履行在澎湖達成的協議……我是指關於兩國互不侵犯的條款。”


    呂建成想了一下,指著嚴家傲介紹道:“這個問題還是由我的同事來迴答吧!我兩個月後就要返迴本土述職,他是接替我的嚴將軍。”


    嚴家傲微微一笑,站起身大步來到亨利·魯賓麵前,伸手與對方握了一下,開口道:“我是嚴家傲,你好船長先生。”


    “膩豪!將軍閣下!”亨利·魯賓連忙也用漢語打個招唿。


    嚴家傲微笑道:“……魯賓船長,我國一向是熱愛和平的,除非我國的利益和我國公民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否則我們並不會輕易開啟戰爭。


    東印度公司不用擔心自己在東印度群島的領地遭到我們的進攻,除非你們不想要和平!”


    “不不!我們東印度公司也是熱愛和平的!請將軍閣下放心!”


    亨利·魯賓看著麵前這位身穿威嚴的藍色海軍製服的東華將軍,連忙說出了連自己都不信的謊話。


    嚴家傲差點沒繃住,荷蘭東印度公司熱愛和平……嗯,這就好比英國人從未支持海盜一樣可笑!


    這幫荷蘭奸商一向是看人下菜碟,遇強則自由貿易,遇弱則船堅炮利……現在害怕東華的海軍進攻南洋的殖民地,這就開始熱愛和平了。


    “嗯,我相信聯省共和國是我們的東華人的朋友,現在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有影響力的共和國,當然要互相幫助嘛!”


    嚴家傲打了個哈哈,然後正色道:“魯賓船長,我可以承諾,我們尊重東印度公司在東南亞的殖民利益,但是我也希望東印度公司同樣尊重我國在東印度群島自由行動的權力!


    我們希望在那裏獲得一塊或幾塊合適的熱帶殖民地,以滿足國內的需要。”


    “這個……”亨利·魯賓遲疑了,這幫東華人對東印度群島果然有野心!


    “總督閣下,將軍,很抱歉!這涉及到公司的重大決策,我不能現在就給你們一個準確答複,但我相信科恩總督會願意派出新的使者與你們討論這方麵的問題。”


    嚴家傲點點頭,“這很合理,不知道你你什麽時候出發,我會派一支艦隊與你一同返迴爪哇島的巴達維亞,順便找尋一下適合殖民的地點。”


    “啊?”亨利·魯賓一怔,這就要把爪子伸到東印度群島了?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是想到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還可以親眼見證東華人的殖民過程,評估一下對方的能力,也就點頭答應了。


    “……好吧!將軍閣下……不知道這支遠征艦隊,包含那艘“幸運的島龍號”嗎?”


    “不包括。”嚴家傲坦誠地道:“那艘船還有其他任務。”


    既然提到了這個話題,亨利·魯賓立刻當麵發問:“將軍閣下,您能告訴我,那艘幸運的島龍號是如何行動的嗎?我沒有在那艘船上看到風帆。”


    嚴家傲表情不變,拒絕道:“這是我國的最高機密,無可奉告!”


    ……


    天命十年(1625年)九月初九,沈陽城。


    今年是後金剛剛把都城從遼陽搬到沈陽的第一年,這座渾河北岸的古城,此刻已經是一座蕭條的旗人之城了。


    自從天啟元年(1621年)三月後金攻克沈陽後,城內的百姓可算是體會到了做亡國奴的滋味了。


    城破以後,八旗照例先是縱兵大略,將城內百姓洗劫一空,稍有不從者揮刀相向,城內頓時屍橫遍野,幾成人間煉獄!


    洗劫結束後,一座繁華的遼東重鎮名城,還活著的百姓隻剩下十之一二。


    當年九月,後金在莊河之戰中受挫,加上遼東各地的遼民不斷反抗和偷襲,努爾哈赤放棄金複之地的同時,隨即下令八旗騎兵四出,清剿遼民組成的反抗軍,同時將後金控製區內重要城池裏的漢人百姓盡數驅趕出去,霸占城市內的房屋。


    這其中自然包括沈陽城,在八旗的屠刀下,城內僅存的百姓不得不離開裏自己的房子,躲到城外自己搭窩棚。


    新興的後金政權當然也不會放過這些遼民勞動力。


    努爾哈赤在穩定了遼南的防線後,立刻就在遼河平原“圈”了三十萬坰地分配給了各旗旗丁,算是另類版的“計丁授田”了。


    這麽多土地,八旗兵當然不可能自己種,於是把漢人強製變成包衣阿哈,讓他們為八旗主子耕田。


    遼民們被後金剝奪了一切,但為了活下去,隻能忍著血淚做了八旗兵的奴才,甚至還要把妻女獻給主人享用……其中就包括據說是範仲淹後裔的範文程。


    範文程其實早在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後金攻破撫順時就被後金擄掠為奴,沈陽城破時,已經是為奴三年的“資深奴才”了。


    他是沈陽的生員,是讀書人,祖父還是沈陽衛指揮同知,一開始自然是受不了這種屈辱,但是八旗兵在薩爾滸和遼沈之戰的所向無敵,慢慢征服了這個年輕人的心智。


    就像數百年前被女真和蒙古征服的儒家士大夫和讀書人一樣,他也開始覺得努爾哈赤有王氣,後金有割據一方甚至問鼎天下的可能。


    不管怎樣,範文程開始真心實意地為八旗主子賣命,以期有朝一日能夠得到重用,讓自己當個奴上奴。


    金榜題名給朱家當臣子,也是給人賣命,給天命汗當奴才,也是賣命,賣給誰不是賣呢?


    可惜,老汗努爾哈赤非常忌憚漢人,此時的後金不興文治,也不懂得馬上可得天下,但不可治天下的道理,一點也不愛惜讀書人,範文程的賣力表現,根本就無人關注。


    直到遼南的東華人越來越囂張,八旗旗丁在與其交手的過程中損失越來越大。


    範文程的主子,一個叫阿爾布尼的鑲紅旗貴人也在熊嶽河之戰中,被東華人的大天雷給炸得屍骨無存!


    因為長得比較好看和聰明,範文程非常走運地被女主人——一個蒙古壯婦看中,花錢托關係給他運作了半個前程,讓他加入了新編的青旗漢軍,自此範文程總算是有機會嶄露頭角了。


    負責整編青旗漢軍的四貝勒黃台吉很看重漢人,還在青旗漢軍設置了一個選賢處衙門,專門招募識文斷字又會說女真話的漢人做隨軍筆貼式。


    以範文程的文化水平,自然通過了考試,還考了第一名!


    他也因此黃台吉親自召見,一番交談下,範文程隻覺得自己遇到英主了!


    如果四貝勒能繼承老汗的位置……大金必能入關滅了文恬武嬉的朱明!


    隻是,如今大金的敵手,可不止朱明一個,還有泛海而來占據遼南的東華人,而四貝勒,現在還不是大汗呢!


    “……憲鬥兄!何故歎息呢?”


    沈陽城南的漢軍青旗衙門內,一個三十歲出頭,頭戴瓜帽的筆貼式見範文程坐在那裏歎息不止,笑著問道。


    “……自是為我大金而憂心!”


    範文程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對麵那個唇紅齒白的中年筆貼式,拱手道:“公甫!我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到對付東賊的好法子!


    若是主子領了大汗的命令,秋收後要帶青旗漢軍南攻,怕是要吃大虧啊!”


    那被範文程叫做公甫的,自然又一個被後金俘虜,然後當了漢奸的寧完我了。


    這次黃台吉整編青旗漢軍,是要選拔出願意為後金效力的漢人能人智士,寧完我是聰明人,同樣通過考試得了個筆貼式。


    聽了範文程的話,寧完我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如今整個後金上下,誰不知道南邊的東華人很不好對付。


    莊河和熊嶽河兩仗,八旗各家各戶誰家沒死幾個親戚?


    去年冬天兩藍旗數千騎兵以幾倍優勢包圍東華人,也沒能打垮那一千五百火槍兵,反而讓人家用槍炮給打死一千!


    大家嘴上不說,心裏都怕了再去找東華人的麻煩,這次老汗如果要帶著青旗漢軍南下……恐怕要損失慘重!


    下麵的漢軍死一些無所謂,可要是自家主子當不上大汗,那可就糟糕了!


    寧完我和範文程還有不少被黃台吉提拔的漢人剛剛體會到被重視的感覺,可不希望再墜入深淵!


    “憲鬥兄……我倒是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寧完我咬咬牙,見四處無人,便壓低聲音道:“既然去南邊不行,那你我不如說服四貝勒,待秋收結束後申請領兵攻打明國!


    明軍朽爛,不是我八旗精兵的敵手,想來定會大有斬獲!


    如此不僅避去了南征損兵折將之憂,反而可以立功!”


    範文程思索了一下,搖頭道:“……眼下正是關鍵時刻!老汗自從年初開始就久臥病榻,說不定……到時候誰在老汗身邊,誰就能占據主動啊!”


    聽了這話,寧完我神色一凜,是啊!


    去年冬天的塔山鋪之敗,氣得老汗當場砍了一個甲喇額真的腦袋,然後又生了一場大病,今年開始身體就一直沒有徹底好過,眼看著好像就要駕崩!


    而四大貝勒現在的合縱連橫,就是在為那一天做準備,這時候離開權力中樞,說不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可是偏偏老汗還堅持要在秋收後親自帶兵對東華人發動南征……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糊塗了,真是讓人為難。


    範文程見寧完也沒有好的辦法,站起身說道:“……不管如何,我等還是要去提醒主子!絕不可輕易離開沈陽,也不可接下跟隨南征的差事!”


    ……


    與此同時,城東黃台吉的貝勒府邸內,寧完我和範文程的主子,後金和碩貝勒黃台吉,卻早就有了自己的決斷,他正在與青旗漢軍都統李永芳,討論該如何拿到西進前去防禦明軍的任務。


    黃台吉看著對麵的李永芳,堅定道:


    “……李額駙!父汗久病,卻也不是我等臣下可以隨意欺瞞的!南征一事,無論如何都要在秋收後執行,絕無更改!


    而以東賊火器之兇猛,此次南征多半是無甚收獲,甚至損兵折將!因而你和本貝勒也絕不可以參與!”


    李永芳聞言,蹙眉道:“可是貝勒……若是大汗點將於我?該當如何?”


    黃台吉一笑,“此事易爾!額駙隻須對父汗言,漢軍火炮軍初成,可以派十五門鐵炮一千炮軍南下助陣,但其餘青旗漢軍新編,戰力不如八旗,不如前去遼西堵住可能發動進攻的明軍……”


    他說著,想到了這次一意孤行的南征必然會導致的損失,不由得歎道:“東賊是我大金的勁敵!卻不是一場倉促的南征可以平滅的!


    父汗這次真是急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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