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蘇智眼眶一酸,他別開了頭,他恍然覺得,這三年來,兄妹倆雖然在一個城市,學校離的這麽近,可是兩個人反而比以前疏遠得多。很多時候,雖說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連陌生人都不足。他心底卻歎一口氣,看到蘇措低下了頭,對陳子嘉使了個眼色。

    選完了書,蘇措離開男生宿舍,陳子嘉追了出來,兩個人並肩走到樓下。

    “送君千裏也終有一別。”蘇措有心打趣,這樣說。

    她環顧四方,花園裏的玉簪花擁擠著從寬大的綠葉中探出頭來。在暮色朦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猶如綠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駛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陽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長,“快畢業了,許一昊也要迴來了。”

    蘇措把一堆書倒在車筐裏,然後說:“世界很小,哪裏都可以聯係。”

    他兩條眉毛略微皺起來,臉龐生動英俊地讓人心碎。蘇措的手搭在自行車把上,他雙手亦不客氣的覆上去,把蘇措的手完全納於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塊玉,不算太暖。

    他說,米詩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時候,她曾經因為我的捉弄差點淹死在湖裏,她自己是不記得了,可是我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學之後,我沒想到她也來了西大,我盡心盡力的照顧她,就像是蘇智對你一樣。因為她的原因,別的女孩子也不會再對我有什麽想法,一時倒也覺得解脫。她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時我就跟她說得很清楚,可是她一直跟我說,隻要我還沒有女朋友,就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她那麽倔強的一個人——

    夕陽漸漸變了顏色,蘇措失神的看著染上櫻桃紅色的玉簪花,隱隱聽著身邊的人的聲音,覺得麵前的景物如流水般滑動。

    “米詩很好。”蘇措笑笑,說,“我很喜歡她。”

    “告訴我,你有沒有答應她什麽事情?”陳子嘉眉梢一跳,鎮定的問。

    “我怎麽知道呢?認識米詩也這麽久了,話不知說了多少,怎麽會知道答應了什麽沒答應什麽。”蘇措從容迴答,不動神色的後退一步,陳子嘉察覺她的動作,低頭看了看,臉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不知名的力量從身體的每個角落串出來,驅動著他抓著她的手,幾乎是扯著她離開車棚,來到自己懷裏。他握得那麽緊,無論如何不肯放開。

    蘇措並不在乎手被緊緊抓牢和兩人之間微微小的縫隙,她心平氣和,對著不遠處的幾個大一女生招招手。那些女生

    都是來跟陳子嘉合照的,正忐忑不安的時候看到蘇措跟她們揮手,仿佛見到光明般,飛快的朝他們跑了過來。

    蘇措從未見到陳子嘉在外人麵前失儀,在師弟師妹麵前當然更不會。他起初是反複地打量她,搖頭苦笑,慢慢鬆開手,迴頭看著幾名小女生,禮貌的笑笑。這一笑讓她們簡直魂都丟了,臉蛋紅得像蘋果,訥訥半天不知開口說什麽。

    接過一名大一女生手中的相機,蘇措笑盈盈:“我給你們照吧。”

    閃光燈之後,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她們笑的一臉幸福,很簡單的那種幸福。

    大四學生畢業典禮當日蘇措因為實驗的事情跟白際霖去了一次西大。她騎著車路過一快快的草坪。大四的畢業生們一幫人拿著畢業證學位證在學校的每個地方大聲喧嘩。大家穿著長長的學士服,也完全不覺得熱,流連在學校各處,大聲喧嘩說笑。可是他們還是有了手足無措的感受。幾年的時間,時間像跑馬燈一樣哢嚓哢嚓的走過,蘇措能夠想象,他們現在的心情異常豐富,卻很難描述出其中最清晰的感覺。

    離開實驗室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勾月亮夢遊般走到樹梢上,滿天的星鬥閃耀下,草坪上到處是人,一把吉他,幾罐啤酒,嘶啞的歌聲漸行漸遠;唱著唱著淚流滿麵,不知今日何日,不知自己清醒或做夢。

    每個人都知道,又給自己蓋起了一座裏程碑,不論碑的好壞,到底是自己建的。

    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蘇智就帶著應晨迴了家。以前的高中同學也有些也迴來了,大都是上了研究生的同學,男女生都有。一年多不見,見麵的時候格外熱鬧,既感慨又唏噓不已。高中時代的同學關係可以非常要好,好到無話不說,通宵不睡熬夜玩到天亮,是那種沒有任何條件的信任。

    他們在一個同學家裏聚會,借著酒勁說著大學的經曆,趣事,戀愛過程等等。見到應晨,大家對蘇智擠眉弄眼,不論如何非要灌她酒。應晨喝了幾杯就早早下場,跟其他女生坐在一起聊天,聽著她們說起高中時候的事情,都是她不曾聽過的。

    一名女生很健談,看著應晨說:“那時蘇智在學校裏是大家心中的王子啊,驕傲,甚至有點目空一切。現在居然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應晨笑了兩聲,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恭維,客氣的迴答的:“倒是聽蘇措講過。”

    那名女生歎了幾聲說:“蘇措啊,真的是非常漂亮,氣質也很好。每次她來找蘇智,班上的男

    生眼睛都直了。她現在有男朋友了吧?”

    一愣之後應晨搖頭:“沒有。”

    另一名女生吃驚:“啊,沒有?我以為追她的人肯定會排成長隊的。”

    閑聊著她們聊起了高中的同學學校,應晨跟她們沒有話題,走到一旁開始翻看起影集來。東道主的同學喜歡攝影,幾大本相片集子看起來也是很能打發時間的。照片的類型豐富,差不多每張都很好,色彩敏感都讓人覺得舒服。她的目光落在某一副照片上的時候,眼睛一下直了,仿佛給人施了定神術,驚愕、不可思議種種感情輪番閃過。

    不知道多久她才平息震驚,匆匆側了頭,著急的叫:“蘇智,過來!”

    蘇智歪歪斜斜走過來。他喝的七分醉,可是在看到照片時,酒一下子就醒了,震動和驚愕比起應晨來有增無減。他大腦的反應比平時更快,仿佛是腦子中什麽東西石破天驚的巨響一聲。

    “你看,這個男生是不是很像許一昊?”應晨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照片,低聲說。她也知道蘇智早已經看出來,可是還忍不住說,像是要確認什麽。

    “嗯。”蘇智的聲音陰鬱,仿佛是從腹部發出來的。

    照片上的季節正是初春,蘇措跟一名男生站在梨樹下,樹上的梨花密密匝匝地開著,後開的花把先開的花擠落,像雪一樣從青墨色的枝幹飄至兩人的肩頭。蘇措微微仰著頭,臉上是一種無聲而溫柔的笑容,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給春風吹皺的湖水。不要說應晨不曾見過這種表情,就是蘇智也從不見過。那名男生側臉輪廓線條優美光滑,鼻梁直挺,光滑的額頭和下顎,真的俊逸非凡,照片裏的他略略低頭,伸手挑起了蘇措散落在鬢邊的頭發,他動作很輕,仿佛那幾根發絲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他狹長漂亮的黑眼睛靜靜看著蘇措,隻看著她。兩個人就那麽無聲的對視,時間似乎就此停止。

    照片裏的一切都那麽美,好像做夢裏出現的場景,仿佛不是真的。恍惚之間,應晨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的錯覺。她凝細了目光,在梨樹和那兩個身影上盯了片刻,才相信了這不是錯覺。

    蘇智不曉得用了多久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叫來身為東道主的同學。

    “照片怎麽迴事?這個男生是誰?”

    同學曾經和蘇智同級,關係還算不錯;高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休學了半年,因此降了一個年級,跟蘇措同班。

    “啊,他?”同學看到蘇智陰晴不定的

    表情,酒立刻也醒了,解釋說:“他是江為止啊。”

    “江為止?”蘇智反複咀嚼這個名字。

    “我的高中同學。那時候他在學校的風頭無人能擋,連你都比不過他。這張照片是高三最後那次春遊時我照的,大概是三四月份的時候。當時我一個人帶著相機在山上,結果就看到他們倆,兩個人就那種樣子站在樹下,眼睛裏隻看得到對方。那種場景是我見到最美的一幕,忍不住手心發癢,悄悄照下來了。因為是偷拍的,他們都不知道。”

    蘇智眼波一跳,他低頭看照片,沉思著說:“江為止?學校裏有這種人物,怎麽我完全不知道?”

    “他是高三時才轉學來的,你當然不知道。他是天才一樣的人物,簡直不是凡人啊。所以後來……他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家教非常好,人也聰明,多才多藝。鋼琴彈得很好,拿到了九級;圍棋也不錯,有同學曾經看到他跟蘇措下棋,輸得也不多。這些興趣跟蘇措差不多,所以後來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他跟蘇措才能夠走到一起。他成績也極好,自從他來了,每一次都是年級第一,比第二名高出許多分。高三上學期他參加了全國物理競賽,拿了一等獎,直接報送大學,噢,就是蘇措現在念的大學。”

    蘇智怔怔,跌落到沙發上。他抱著頭自言細語:“原來是這樣。”

    應晨看著照片,也是茫茫然沒個頭緒。沉默許久後她問:“江為止跟蘇措的事情,同學都知道麽?”

    “很少人知道。他們倆那時候很小心隱避,畢竟是高三了。我在山上碰到他們之前,完全不知情。而且後來江為止去世了……”

    蘇智刷一下站起來:“怎麽迴事?”

    同學臉上浮起長久的悲憫表情,低聲說:“救人。就是春遊結束後沒多久的事情。江為止看到有人跳江,也跟著跳下去,結果人救了上來,可是他卻不行了……老師們流著淚說天妒英才,所以才那麽早就取走了他的生命。真的是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逝啊,”說著他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跳江的女人是要自殺的,可是自殺的人沒死,那麽好的一位同學卻……那段時間,大家都在心裏狠狠咒罵那個女人。”

    蘇智徹底失語。應晨一默,還算有理智:“那之後,阿措怎麽樣了?”

    “追悼會和葬禮她都沒有來,大家都在找她,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可是在學校裏的時候,她看上去什麽都沒變化,真的什麽都沒變,除了取代江為止成為

    年級第一。蘇智,你也知道,蘇措曆來的成績並不算好,我跟她大半年的同學,又是她後座,除了在上課的時候,從來沒見到她摸過課本,她的書包裏總是塞著一些別的書,我們連名字都沒聽過的書,從不是學習方麵的。平時的作業她都是直接從江為止那裏拖過來抄上就交差,江為止也不管,隻是看著她輕輕微笑;他甚至還刻意的學習蘇措的筆跡,幫她做作業,老師一次也沒有發現過。可是,這樣的蘇措,最後那次月考和診斷考試,奇跡般的以最高分成為全校第一,後來的高考也是,所以輕輕鬆鬆的考上了華大。”

    應晨跟蘇智茫然對視一眼,驚愕已經沒有了,隻剩下不知所措。沒有人知道怎麽辦。真相昭然若揭,他們反而失去了繼續深究的勇氣。

    同學駐足長歎:“後來也有同學猜到了他們關係不同尋常,也沒有人在蘇措麵前提起江為止,然後,我們也就各自上了大學。高中時代也就這麽過去了。”

    二十三

    進入夏季,係裏的暑期學習又再次來到。

    從實驗室出來,蘇措並不著急走,她獨自站在物理學院外麵的大廳裏,看著大廳四壁懸掛著的本學院畢業的物理學家的照片和相關的介紹。可以肯定,那些照片肯定不是這些老科學家最好的一張,但依然能看出來,這些老一代的知識分子都有著獨特的氣質,麵容清鑠,目光炯炯有神,每個人都溫和而睿智。

    蘇智找到她的時候,發現她微微墊著腳,正用紙巾小心的擦去一架玻璃相框上的灰塵。擦完後她退開一步,目光依然停留在上麵,眼睛看上去又深又靜。

    “阿措,”蘇智等著她看得足夠久,然後才叫她:“天天都在樓裏上課,怎麽還沒看夠麽?”

    聽到聲音蘇措很快迴過頭去,看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撲哧”一聲笑了:“哥哥,你什麽時候迴來的?怎麽提前了兩天?”

    “上午到的。現在過來找你。”

    兄妹倆朝外走,七月底的太陽不留情麵,把地麵曬的白花花的,遠遠看去,像是一條條平靜的白色河流,把學校的每棟建築圈成了一處一處的孤島。這樣厲害的天氣,女孩子出門都會撐著一把太陽傘,蘇措從來沒有這個習慣,任憑日光曬著臉頰發紅。

    天氣顏色兩個人都沒工夫得開口說話,盯著路麵一點埋頭走路。直到蘇措發現兩人已經來到了西校門,那裏有一輛看起來非常眼熟的黑色轎車。

    “啊,我們是去哪裏?”蘇措如夢

    初醒。

    蘇智熟練的打開車門,把她摁到車裏,然後自己也坐了進來。

    “陳子嘉,終於把她抓來了,晚一步就不知道去哪裏找人了,”對前座的人招唿了一聲,他扭頭看蘇措,臉上浮起得意的笑容:“事先問過楊雪,我知道你明後天既沒課也沒試驗,所以你不要說你有事。”

    蘇措瞪一眼他,然後對迴頭看著她微笑不語的陳子嘉招唿:“師兄好。”

    “最近很忙?畢業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你。”

    “還好。”蘇措微笑。

    車子平緩的駛出去,西校門外麵是華大的職工宿舍區,也算是學校的一部份,司機把車速放的很慢。這一帶蘇措來的很少,並不熟悉。在林蔭小道上拐了幾個彎,蘇措看到密密一一圈高大的白樺樹,樹後裹著的一片帶著院落的小樓。

    許一昊雙手插在兜裏,站在路邊的白樺樹下,白襯衣灰褲子,一年多不見,他麵目沉靜依然,隻是看起來比以前瘦了一些,除此之外,感覺毫無變化。

    蘇智拉開車門,對他招手。許一昊走過來,扶住車門時卻看到車裏的蘇措,本來臉上還存在的笑容瞬間褪去,漆黑的眼睛更加幽深,有著以前不曾有的銳利。車門開著,熱氣衝進來,襲了每個人一身。

    看著他,蘇智想起那張照片,些微也有些失神;陳子嘉注意到蘇智奇怪的神色,正準備說話時,許一昊終於坐到後座。

    “知道你上星期迴來,所以過來叫上你出去聚一聚,畢竟我們都畢業了啊。”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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