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話在哭聲下斷裂成一個個詞語,句不成句。蘇措抓著她的胳膊,不讓她滑落到地麵上。大雪壓枝,時不時雪花掉到兩人身上,然後又順著衣服滾到地上。

    蘇措清楚的知道,最有效安慰別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傾訴,是把自己曾經經受過的一樣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訴對方。怔怔望著頭頂的樹良久,她輕輕說:“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抱著我說,不要哭,不要難過。我們的存在不是拋棄我們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應晨拭去臉上的淚水,默默看著麵色蒼白卻依然微笑的蘇措,說:“我明白了。謝謝你,阿措。”

    蘇措微微一笑,放開她。

    這時蘇智拖著行李從樓裏下來,看到應晨,一臉的吃驚。上次說要分手之後兩人許久沒有見麵,現在看到她滿臉淚痕,是他從來沒見識過的無依無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慚愧又是心疼。

    “票給我。”蘇措攤手:“兩張。”

    “幹什麽?”蘇智疑惑的拿出火車票。

    “一張我坐車迴去,一張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天坐飛機迴來,就算今年不迴來也沒關係。家裏那邊我會說的。”

    走老遠之後蘇措沿著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看迴去,兩人依然裏在雪裏地。蘇智緊緊擁抱著應晨,應晨趴在他的肩頭,不知道還在不在哭,他們擁得那麽緊,仿佛永遠也不會分開。有路人也頂著風雪路過,感慨著邊走邊迴頭,隻從那兩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兩人多麽相愛。

    那個寒假蘇智果然沒有迴家,應晨外婆的喪事結束之後,他就在她家過年,順利得到了應家上下一致的喜歡,然後他就樂不思蜀。

    不論怎麽說,蘇智這個決定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蘇措不得不帶著平時行李的若幹倍迴到學校。因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恰好是車站人流量最大的那兩天。火車站外人群來往川流不息,出租車都等不到。冷風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臉都快毀容,頭發亂成一團。在這絕望的時刻,她看到了陳子嘉急匆匆的朝她小跑走來。

    “已經提前出門,可是前幾天剛下了雪,路上堵車太嚴重,”他接過蘇措的行李,解釋說,“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這麽久。”

    兩人往停車場走,一時間沒有人開口。上車後,陳子嘉沒來由的說:“今天不是我開車,你放心。”

    “師兄,真的太麻煩你了。我不知道蘇智的手機在你那裏。”車廂裏溫暖之極,剛給冷風吹暈了頭

    ,加上又累,蘇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頭看窗外,輕聲說。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這樣客氣?”陳子嘉重重唿出一口氣,竭力壓製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和無奈,“蘇措,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麽樂意。我想方設法的要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裏。”

    寬大的後座,兩個人坐得很遠。蘇措低著頭,看著車裏紅色的地毯。剛剛那句話仿佛帶了餘音,盤桓在她耳邊,始終揮之不去,不停的重複。她疲憊的把頭埋在膝蓋裏,一部份頭發從羽絨服的帽子裏跳出來,柔軟的垂了下來。

    前方還在堵車,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機盯著前方一動不動,連頭都沒迴。蘇措累得眼皮愈發睜不開,說:“我睡一會,到學校時師兄你叫我一下。”說完她靠上車窗,真的睡著了。

    “這麽睡不舒服,車抖起來——”陳子嘉說不下去了。他側頭看著她氣息均勻,眼睛闔上,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臉孔白得像一張紙,可是卻顯得無比輕鬆,像是沒有任何煩惱的嬰兒。他小心翼翼的扶住她的肩膀躺下來,頭枕在自己腿上。

    他低頭看著她,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麵頰,隻盼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

    寢室裏燈火通明,楊雪也已經迴來了。兩人都帶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裏幫對方解決食物。楊雪嘴裏塞得滿滿的,說:“我看了成績,你又是第一。”

    蘇措沒什麽表情的“哦”一聲,埋頭吃著楊雪帶迴來的東北餃子,真是香極了。

    兩個人就這樣很過了幾天暗無天日吃飽就上網,上網累了就睡覺的日子,然後新學期就開學了。

    係裏的同學們大半都在準備考研或者思考各種出路,打算考本係的研究生並不多,數來數去就那麽一些人,大家卯足了勁考外係研究生,頓時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上自習的頻率大大增加。

    蘇措固守著以前的學習習慣,不過四月將近的時候,她在應晨的邀請下去西大看話劇社排演的畢業話劇。大四的學生即將畢業,四年大學生活不論過的怎麽樣硌硌絆絆,但是也已經走到了最後幾個月,再不珍惜,也就沒有了。

    小劇場裏熱鬧非凡,正在彩排。那裏現在還沒有什麽背景和道具,看不出來是什麽劇目。在觀眾席看熱鬧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劇場的後半部分。蘇措痛苦的皺一皺眉,這般盛況,演員是誰也不難猜到。應晨領著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來眾人的一片噓聲。好在這時有人說了一句“她是蘇

    智的妹妹”,那些不滿的聲音才煙消雲散。

    “習慣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這麽多人。”應晨在她身邊坐下,解釋說,“知道陳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嘩啦啦來了。”

    “明星效應啊。”蘇措說:“演得怎麽樣姑且不論,但絕不用擔心人氣。”

    “也不能這麽說,他雖然是我死拉活勸來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賦,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哦,開始了。”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蘇措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陳子嘉。全場刷的寂靜下來。這樣的氣氛使得蘇措知道,這一幕是全局裏的高潮。

    陳子嘉扶住在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的站著,神情卻凜然,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堅持——仿佛那個角色在他的身上複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蘇措聽到擴音機傳來的聲音:“你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要想隔著深淵攜起手來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棄那個東西,您就必須同意處死我。”

    引來一片尖叫。

    蘇措翻看著劇本,說:“師姐,你的劇本寫的很好,正在表演的這段尤其出色。”

    應晨一臉喜悅,微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不過說實話,劇本基本上是別人的,我隻是改更符合時代的精神和學校領導的要求。”

    “陳子嘉演的牛虻,那蘇智演的誰?波拉麽?戲份不多。”

    “嗬,如果陳子嘉演牛虻,外形上總要找一個好點的演波拉才說的過去,而且他們關係很好,滿符合小說,因此隻好找他,”應晨不滿的“哼”了一聲,“他沒什麽熱情,沒他的戲份就跑了。”

    兩個人邊看著表演,邊分出一部分精神來說話聊天,漸漸的天色就暗了下來。

    “恩,演瓊瑪的是誰?”

    “大二的一個女生。”

    “不過,話劇社怎麽今年排演《牛虻》?”蘇措抖抖劇本,疑惑的問。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三,”應晨解釋:“其實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現在這個社會,太缺少這兩樣東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對於大學生,似乎更是這樣。但是我想,一個人隻要你為你的信仰而奮鬥而獻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蘇措托著腮出神:“兩千多年前,蘇格拉底臨刑前對審判官說,真正意義的行動是從不應當考慮生命危險的。我被神派到這座城市,好比是馬身上的一隻牛虻,職責就是刺激它趕快前進。”

    “咦,你倒是真喜歡哲學。”應晨神情很平靜看了蘇措一眼,裏麵有點笑意,還有點吃驚:“蘇智一直以為你是有別的原因才加入哲學研究會的。”

    蘇措微笑作答,然後問:“你們的簽證都辦好了?”

    “嗯。是啊。”

    不知道什麽時候應晨離開,片刻又匆匆迴來,什麽也不解釋的拉起蘇措來到舞台的幕後,她刷刷把劇本翻倒最後一頁遞過去,也不管蘇措是不是一頭霧水,徑直說:“本來今天不排最後一場,但是老師剛剛說要趕時間全部排完,女主角又沒在。所以你幫幫忙,演一下瓊瑪了。”

    蘇措眨眨眼。

    “怎麽看,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選。劇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簡單,什麽都不用幹,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動,台詞都是陳子嘉的。”

    蘇措嘴角一抽,轉身要跑;應晨跟蘇智呆久了,早知道兩兄妹一個毛病,順便練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數幾秒鍾,蘇措終於迴憶自己此時的立場;既來之則安之,她竭力讓自己融入環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倉皇的神色接過了信,扶著椅子坐下。因為看過劇本,蘇措知道這一幕不完全是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而經過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將會以魂魄出現在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身後,把信的內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來,可是瓊瑪隻是坐在那裏靜靜閱讀,除了信的內容,別的,她一無所知。

    陳子嘉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後,蘇措聽到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不高不低,溫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蘇措從信封上方環顧觀眾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唿吸,全場靜得一針根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瓊瑪,我就愛你。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係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紮著一根辮子拖在身後。我仍舊愛你。你還記得那天我親吻你的手嗎?當時你可憐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這樣做’。我知道那是惡作劇,但是你必須原諒這種舉動。現在我又吻了這張寫有你名字的信紙。所以我吻了你兩次,兩次都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這時,陳子嘉他站到蘇措身邊,用一種極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點水般的擦過蘇措的臉頰,留下輕輕的一吻。蘇措恍若不覺,低頭看信,姿勢都不曾改變。

    然後他站起來,在隱沒到幕布之前,再次迴頭舞台中央那個單薄孤單的身影,把剩下的台詞念完

    ,他念的很慢很慢,每個字一出口,仿佛周圍的時間都隨之倒流數十年,最後終於迴到幾百年前的意大利。他說:“就這樣吧。再見,我親愛的。”

    全場良久無聲,掌聲響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

    應晨沒有跟著鼓掌,相反,她抱起了雙臂,看著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發。

    話劇社的社長見她走神走的厲害,拍一拍她:“啊,這個情節,劇本上沒有的吧。不過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陳子嘉演得還真是到位,幹脆劇本也這樣改了吧。”

    “不改。還是按照原來的演。”

    應晨露出一個苦笑。他哪裏是在做戲?

    她環顧四周找蘇措,卻隻瞥到了一個悄然離開的背影,同時凝望那個背影的,還有靠牆而立的陳子嘉。

    “你剛剛是做什麽?”應晨看一眼他。

    陳子嘉別開目光,“我沒剩下多少時間了。”

    正式演出的那天蘇措也去看了,現場氣氛熱烈,演出大獲成功。紅色地毯鋪在地上,成為大教堂莊嚴的禱告席,隻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極富巴洛克雕飾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顧是搖曳著的神秘燭光。

    陳子嘉的演技比蘇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燈光和音樂的陪襯下,終於走到最後一幕,全場不知多少人淚如泉湧不能自已。

    演出完畢後,蘇措騎車迴學校的時候,她驚覺,好像剛剛才過完寒假,怎麽什麽都來不及幹,已經是長夏天氣了?

    畢業將近,學校裏充滿了末日將近的狂歡氣氛。大四的學生把四年的舊書堆出來,在湖邊開始賣書。蘇措和室友飽含著革命熱情去買書,剛轉了不到三分之一,楊雪已經把身上的錢花的幹幹淨淨,買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專業書和筆記。

    蘇措看看時間差不多,跟她們告辭,騎車去了西大找蘇智。大學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卻從來沒進過男生寢室。一是麻煩,二是沒必要。現在臨近畢業,宿管老師也已經不大管了,基本上任憑人進出。蘇智他們的宿舍在三樓,外麵是一排白樺樹,擋住了陽光,房間裏非常陰涼。

    二十二

    宿舍裏什麽都有,堆的亂七八糟。一張空床上堆了許多書,蘇智跟陳子嘉正在試圖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書找出來。見到蘇措進來,陳子嘉指著書說:“看看有什麽需要的。”

    蘇措坐在床沿,一本本的開始翻著,有什麽用的上的書,可以給宿舍的同學帶迴去。

    隨之也領略到管理係學和物理學的巨大差別,那些教材課本不能說看不懂,但是並不見得多有趣。

    書裏翩翩掉出幾張紙,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齊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蘇措給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幾眼。紙上的英文艱澀難懂,以蘇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幾張紙,愣了一愣,再抱著幾本書放到蘇措麵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寫的。”

    “看不懂,”蘇措抬頭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紙重新插到那本英文書裏:“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沒救了。”

    “話劇結束那天晚上的慶功宴,你沒來。”

    蘇措認真研究那堆書,“嗯”一聲迴答:“是,楊雪說白老師忽然找我,我就迴學校去了。我記得告訴了應師姐的。”

    陳子嘉沒有說話。蘇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說話,就那麽翻著書。宿舍安靜的不象話。

    這時蘇智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大。他在那頭問她:“你暑假是不迴家吧?要不要我帶什麽給你?”

    “不用帶了,我又不是你。你什麽時候看到我出門帶著許多東西?”

    十多天之後,他跟應晨會一起迴去一段時間跟家人告別,然後再迴到本市,搭飛機去法國,開始在那裏的留學生活。可想而知,憑著父母的關愛,他們自己的東西都會拿不動的。

    “阿措,我問你,”蘇智停止收拾東西,十足玩笑神態的湊過來:“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忍了我三年,然後再也沒人在你耳邊吼你了?”

    看的出他這個問話認真的成分更多,蘇措仰起臉微微一笑。輕聲說:“沒有的事。你到哪裏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滿麵,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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