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帝是陳國最後的榮光。


    他從小就足智多謀,又富有進取的勇氣,他做了他力所能及的。


    當北周北齊相互攻伐,二虎相鬥之際,他抓住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


    因勢利導,聯合北周,出兵北伐,盡奪北齊江淮之地。


    但南朝四代,傳至陳國,已經朽邁如八十歲老嫗,生機將絕。


    即使暫時占據江淮之地,也不過是為北周做了嫁衣裳。


    這塊土地還沒有捂熱,就被北周打了個秋風。


    可謂失去比得到還要迅速。


    北周一轉身,就率領攻滅北齊的虎狼之師,馬不停蹄,人不下鞍,乘勝一舉大破陳國。


    長江以北之地,盡入北周版圖。


    陳宣帝心生懼意,在那一刻,他似乎已經預見了陳國的命運。


    他們徹底失去了長江以北,江淮之間的戰略縱深。


    而長江中遊,北周的傀儡政權梁國當道,隻要北周需要,隨時可以從多麵對陳國形成包圍。


    這已是一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敗局。


    也是死局。


    陳宣帝憂心忱忱,他站在長江邊上,思緒翻滾。


    江南王氣消沉,北方的中原政權,終有一日,會躍馬長江。


    但他還是想盡人事,聽天命。


    他把目光聚焦在幾十年後,可能發生的,在江南本土的圍城之戰。


    陳宣帝從江邊迴來,立即發動民夫,加固京城的城牆,修造守城的戰具,為將來的最後一戰做準備。


    具備天時,地利,人和的陳國,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


    當日謝安淝水一戰,雖然表麵上波瀾不驚,與客圍棋,也好似漫不經心地說:“小兒輩遂已破賊。”


    但其內心一樣是萬馬奔騰,慌得一匹。


    陳宣帝也許想看看天命,或者北方的軍隊,一樣會折戟沉沙在江南陳國的都城之下。


    也許那一刻,他的耳中已傳來,中原鐵騎的嘶嘶馬鳴之聲。


    作為陳國的皇帝,他需要鼓舞國人的士氣,即使知道必敗,他也要敗得像個王者。


    他留下一句高深莫測的銘文“二百年後,當有癡人修破吾城者。”


    或者是為了掩飾自己在都城備戰的虛弱,或者,他想讓他的臣民們相信,陳國的國運至少還可以延續二百年。


    這顯然隻是一種幻想。


    南北一統,天下一家,自秦漢以來,就是任何一個有追求和夢想的,王朝的終極目標。


    當年北周武帝,剛攻滅北齊,就謀劃南渡。


    “破齊之後,遂欲窮兵極武,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間,必使天下一統,此其誌也。”


    可惜天不假年,他病死於出征突厥的途中。


    楊堅立隋,內外俱興,他構築的世界帝國版圖,隻剩下偏安江左的陳國。


    上天是公平的。


    欲令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


    陳後主非常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他給本就已經非常虛弱的陳國,塗抹上最後豔麗而荒唐的色彩。


    陳國一朝,君可謂亡國之君,臣也是亡國之臣,君臣如此,不亡更有何待。


    陳後主雖然是末流的君主,卻是一流的風雅之士。


    他縱情詩酒,以詩文音律自娛自樂。


    他天才型創建了一個“八婦十狎客”的詩酒相和團體。


    這其實是一種世俗妓院模式的宮廷翻版。


    隻不過其中參與遊戲的人,官階更高,權位更重,姿色更麗,規模更大而已。


    所謂八婦,是由後宮之中,最得寵的八位貴妃組成,兼具豔麗和文才,代表了這個帝國最靚麗的絕色。


    和詩陪酒之人,由朝廷之中最核心的十位大臣組成,這十個人,顯然就是陳國最核心的權力掌控者。


    但令人笑掉大牙的是,他們不是為了治國理民親政而組建,僅僅是為了唱和詩酒,純粹娛樂而成團。


    這是真正的天團。


    他們奉行娛樂至死主義,君臣酣飲,夜以繼日,狂歡爛醉。


    以此為核心,他們又組建了一個更為超級龐大的後勤服務團,由一千多名江南妙齡女子組成。


    想象一下,一千多個娉婷纖細,風姿嬌嬈,豐衣麗服的美女,穿梭服務,是如何一道靚麗的風景。


    也是如何的大場麵。


    更有甚者,酒醉之時,君臣之間失禮失儀,失德失態之事,大有發生。


    這是一種醉生夢死的生活。


    陳國君臣沉醉其中,已經不可自拔,也不可救藥。


    他們,不知危險的來臨,或者說,他們自欺欺人,根本就不想正視危險的存在。


    他們躲在曆史的記憶裏,選擇性地記住,也忘記很多事情。


    他們清晰地記得,雄才大略的曹操,當年也曾敗走赤壁。


    即使如日中天的苻堅,也一樣折戟淝水。


    他們唯一的依靠,是長江天險。


    陳朝君臣陷入一種盲目的樂觀,他們認為南北分裂,由來已久,認為即使自己偏安江左,國勢依然固若金湯,國運也淵源流遠。


    但是,他們忘記了,南北一統,天下歸一,自秦漢以來,就是曆史的大勢。


    一時的分裂,不過是再次統一前的嚶嚶前奏。


    陳後主謎之自信,即使在隋兵大集於長江之邊時,依然堅定地迴顧勝利的曆史。


    “王氣在此,齊兵三度來,周兵再度至,無不摧沒。”


    他以確定的語氣,下了個結論,“虜今來者必自敗。”


    他們依然奏伎縱酒,吟詩作賦,毫不停息。


    一國之君,自尋死路到如此地步,當然需要臣下的大力配合。


    陳後主偏偏就有一群配合得力的大臣。


    他欽定的十大狎客,原來的身份,就是朝中掌握核心權力的大臣。


    在他們的配合和引導下,君臣沆瀣一氣,花天酒地,享樂至死,直到陳國的滅亡。


    但任何朝代,都會有骨骾不屈之臣,以生命盡忠進言。


    隻是他們當陳後主之世,即使他們付出生命,也不過是滾滾長江之中,一滴水花而已,掀不起任何波瀾,湮滅於曆史之中。


    傅縡,北地神童,十歲就能背誦十餘萬字的古詩賦,後來又立誌勤學,博覽群書,以成通儒。


    陳後主雖然不是個好皇帝,但卻是個識貨的文人。


    他本身文采風流,對於天下文宗的傅縡傾心委以重任,讓其專掌詔誥,這是代表一個帝國臉麵的工作。


    傅縡號稱北李南傅,自然不是浪得虛名。


    他是天才型的儒士和文人,一如北李,隋朝的李德林。


    傅縡為文典麗,反應敏銳,即使是軍國大事,也是下筆立成,不需要醞釀起草。


    傅縡有一個特點,他是真正的天才,他寫文章,從來不用修改,初稿就是終稿。


    即使是那些深思熟慮的朝臣,也不能在他的文章之上,有所損益。


    無一字之刪,也無一字之改,此種功力,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但傅縡顯然不是個圓滑的政治家。


    陳後主的朝政被十大狎客把持之後,朝野烏煙瘴氣,再無可觀之象。


    傅縡本來就自負才名,文人自帶風骨,本性嫉惡如仇,便獨行其道,以一人之力,正麵硬剛十大狎客。


    結局並不美妙,他被十大狎客排擠而下獄。


    這是一種敲打,背後其實也是陳後主的意誌,他並不是非要置傅縡於死地,而是想宣示自己的主權和尊嚴。


    如果傅縡服軟,這件事當然可以和氣收場。


    但傅縡是文人,不是政客,強勁一來,就豁出去了。


    他自己因忠而見疑,加上國勢日蹙,傅縡滿心悲憤,再不顧忌,口不擇言,在獄中上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


    他毫不留情地寫道:”陛下頃來酒色過度,……小人在側,宦豎弄權,惡忠直若仇讎,視生民如草芥,……神怒人怨,眾叛親離。”


    在奏疏的最後,他加重了語氣,寫道:“臣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


    陳後主看到傅縡的獄中上書,大怒,因為傅縡這些話,每一句都直戳自己內心的痛處。


    但有些事,可以知道;有些話,並不能明說。


    他將傅縡下獄,本來隻存敲打之心,也是不過是君王宣示自己,對於這個國家的權力和威嚴。


    但傅縡此書,卻讓陳後主臉上掛不住了。


    不過,陳後主雖然昏憒,卻並不苛酷。


    他再給了傅縡一個台階下。


    他派人到獄中對傅縡說:“我欲赦卿,卿能改過不?”


    傅縡並不見坡下驢,他決絕地說:“臣心如麵,臣麵可改,則臣心可改。”


    陳後主出離憤怒,傅縡顯然想成就直諫之名,而讓自己背上荒淫好殺之君的惡名。


    陳後主雖然不想背負罵名,但他更是個享樂之君。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可能他也知道,他和陳國,都沒有明天了。


    誰都不能擋住他陳後主尋歡作樂的道路,即使名重如傅縡,也依然不行。


    於是,陳後主下令窮治其事,在獄中賜死傅縡。


    但偌大的陳朝,還是有不怕死的忠鯁之臣。


    傅縡才去,章華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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