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疏疏……


    小雨連綿不絕,與鐵索滑動的聲音共鳴。


    幽影化的龍穎浮空飛行,曼妙身軀在夜空中如水蛇一般遊動。而青源跟隨其後,順著各處索道滑行向下。


    不得不說,在鎖鏈上下滑,比前世的滑雪還刺激。


    耳畔風聲不斷,帶著些過山車的失重感,偶爾還會與一些浮空的幽影擦肩而過……當然,這些幽魂般的生物,隻有青源能看見。


    貼著崖壁的滑索曲折迴轉,青源一路下行,不時變換著索道。


    二人一路遊蕩在峽穀前後,而龍穎則不時發問。


    “找到蹤跡了麽?”


    “沒有。”


    青源不時盯著峽穀下方左看右看,眼珠轉個不停。


    要在長度近百裏,深度未知的東極大裂穀裏,找一柄斷劍,無異於大海撈針。


    就比如剛剛這半天,他跟著龍穎一路穿過了臨淵城向北最近的一條裂穀分岔線,卻沒有絲毫收獲。


    在此間,他其實有考慮過,如果真的發現了那把劍的蹤跡,是否要隱瞞下來,以便日後自己偷偷獨占?


    幾番思量後,這念頭還是打消了。


    不現實。


    如今自己身上已有傀儡術和虛外丹兩個大秘密了。


    兩個秘密中任何的一個爆掉,都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假如再背信棄義,給自己背負上一個新秘密,那簡直是丟西瓜撿芝麻。


    正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目前為止,除了有些威逼利誘之外,這魔修龍穎對自己姑且還沒起過殺心,甚至在擊破人魔,挑選真兵時還給了點建議,姑且算友好。


    出於守序善良的立場,青源打算留一絲防備給她,但絕不做第一個先背信棄義的惡人。


    “不過是碰運氣,我沒指望一蹴而就。”


    龍穎倒是並不意外。


    “先人有雲,陽瞳窺命數,陰瞳見眾生……也不知這些傳聞有幾分真。”


    二人就這樣輕盈如燕地飛起來,在峽穀的深淵中巡遊,追索著目標。


    無數奇形怪狀的靈,就像趨光的飛蛾一般,漸漸受到了吸引,無聲地跟在二人身後,尾隨著漂遊。


    雜亂的聲音越來越多,讓青源有些厭煩。


    他忍不住開口詢問:“前輩,這天生陰瞳,和那些用法術‘開天眼’的方士有何區別?”


    “我總覺得,還是那些修了瞳術,後天開眼的人更好些,至少他們能控製,而我常常控製不了。”


    “先天與後天終究有別。”龍穎平淡答道,“這天下諸多血脈天賦裏,唯有陰陽雙瞳最為特殊。”


    “因為傳聞中,天命雙瞳不隨血脈傳承,而是伴隨某種因果傳遞……有關此事,佛門律宗的人會知道更多,你與其問我,不如有機會去問那些禿驢。”


    你別說,身邊有個見識廣的妖女,也自有好處,比如像這些旁門左道的知識,一般人還真未必知道。


    就比如這什麽“天命雙瞳”的傳說,青源還是初次聽聞。


    “隨因果傳遞?”他詫異道,“這樣的東西,也能叫血脈天賦嗎?”


    “當然,你以前或許做過什麽天賜,或天譴的大事,心裏總該有點數的。”


    龍穎話頭一轉,語氣中中別有深意。


    “又或許,你現在還沒做,但以後會做的大事……對天機運轉有影響,那麽它自然也會於你有反饋。”


    “……”


    聞言,青源默然不語。


    他當然清楚自己穿越的原因。


    自從當年闖下大禍,做了那件事後,就開始染上怪病,感官出現異常。


    在住院多日,不治病逝後,他便來到了這個世界,卻依舊未能擺脫這種詛咒。


    “好吧好吧,我認栽。”


    他無奈點點頭,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腳下的深淵中去,看著迷霧中暢遊的靈們,努力地無視掉它們和它們的聲音,試著分辨迷霧中隱藏的,斷劍上的煞氣……


    隻是,不論他如何集中精神,總還是被那些鬼靈的聲音幹擾——


    它們會唱歌;


    有的會叫我的名字;


    甚至有些還知道我前世的名字……楊牧;


    有個持長槍揮舞的男人在咒罵昏君;他身後有個婦人模樣的幽靈在掩麵哭泣;一條千足蟲模樣的靈攀在崖壁上,張口訴說著饑餓;還有幾個孩童模樣的靈,正向青源伸手討要著米和麵……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沒了身體,魂魄殘存於世,稱為“鬼”。


    身體還在,但被汙染侵蝕,則叫“魔”。


    二者總是相互對照。


    對深淵下的魑魅魍魎,青源一向保持著忌憚。


    自重生以來,他曾多次試著與這些鬼魂和諧共處,友善溝通,但平日裏能見到的鬼魂還好……深淵之下的東西,大多沒安什麽好心。


    有時僅僅是接觸,就足以讓人被奪舍,撞邪,又或是喪失理智,走火入魔。


    “這邊也沒有,繼續向前吧。”


    青源左看右看,繼續尋找視野內那種若有若無的煞氣。


    一邊指路,他一邊忍不住問道:“前輩,那些鬼魂陰靈,到底是怎麽知道我名字的?它們經常唿喚我。”


    龍穎帶著他拐過山道,進入一條曲折岔道。


    “鬼靈以神念溝通,而非語言文字。”


    “越是弱小不可見的靈,連自身神智都難以維持,自然也對細微的神念波動愈加敏感。”


    “你修為太低,無法約束雜念。每當你情緒激烈,或夢中自言自語時,自然有三屍蟲溢出,被鬼物察覺。”


    三屍蟲,乃道門中用語,代指的人心欲望與雜念。


    “原來如此……可這幾乎算窺探人心了吧?”青源感歎道,“難怪古文獻中有記錄,說有種極為罕見的人魔,就叫‘窺心魔’。”


    窺探人心的魔物。


    那是本地的爺爺奶奶們,嚇唬小孩睡覺常用的鬼故事素材。


    龍穎卻是嗤笑道:“嗬,你以為陰瞳的本質是什麽?你若是有一天死了化成陰魂,再碰巧修成鬼仙,感知力會比它們都強。”


    “我可不想那樣……”


    說話間,二人已越過了一座橫跨兩側峭壁的長吊橋,繼續向下降。


    走著走著,青源才穿過一道鐵索,腳步一頓。


    “等等!”


    “我好像……找到了懷疑對象。”


    “哦?”


    龍穎便身形一滯,迴頭滑翔,停在了一處凹陷的裸岩中。


    隻見青源用手指著石縫間的一樣東西,神情複雜。


    那是一塊盤曲褶皺的樹根。


    沒錯,很熟悉。


    和青源之前砍伐的一根,還有窗下崖壁支棱出的那條,看起來都是同類。


    隻是這次不同的是……這一段根須色澤暗紅,帶著斑斑駁駁的汙點,像是染病了?


    而在它身上,更有一股極淡的兇戾煞氣,和之前斷劍上的氣息如出一轍。


    “很抱歉,沒找到什麽斷劍。”


    “但這東西的味道和它一樣。”


    青源兩手一攤,表示咱已經盡力了。


    “某種飼魂養鬼的靈木?嗬……倒是有趣。”


    龍穎伸手從虛空一探,取出那柄短劍,又湊上去,拿劍與石壁間的根須對比了幾番。


    隨著短劍逼近,那根須微微顫動,像是個活物一般,仿佛恐懼戰栗,又像是憤怒惱恨。


    “可真有兩下子,陰瞳小子。”


    “雖不明緣由,但本座可以確定,這靈木根須,必與那殘劍有關。”


    聽她這麽說,青源一愣。


    “那你接下來……是要毀山開路,直尋那根須源頭嗎?”


    “不,今日就到此為止。”


    說話間,龍穎撫摸著那塊根須,仿佛閉目感應著什麽。


    無法強取,它紮根太深了。


    這塊靈木的根須四通八達,內部牽連甚廣,埋藏極深,更有無數魂靈雜念寄宿其中……而其本體,更不知道埋藏多深多遠。


    眼下自己這道虺影化身修為有限。


    若本尊尚在,倒是真能以大法力開山鑿石……可那樣勢必驚動鎮守深淵的青家,還有周邊一切可能存在的修士。


    可那不是龍穎想要的結果。


    更何況,尋找殘劍的另一半,並非她此行的主要目的,不能因小失大。


    少頃,魔女起身一笑,看青源的眼神也溫柔起來。


    “青源,要不考慮拜在我門下吧?”


    “再替我做一件事,便可算作投名狀,從此離開這勞什子深淵,不再受什麽家族誓言束縛,去更大的天地闖蕩。”


    “隻要你入了我教,便是我親傳弟子,在給你封個護法之位一坐,還有丫鬟仆人使喚,怎樣?”


    那言語之間虛虛實實,半真半假,說得青源心頭一動。


    不,青源,你要有節操啊。


    邪修一向喜怒無常,信口雌黃,可不能輕信……更何況,還有二叔和幼馴染,怎能說跑路就跑路,說叛變就叛變呢。


    心頭的理智很快占了上風,青源便迴絕道:


    “……不可啊,前輩,我這邊還有很多東西割舍不下,您還是另尋高足吧,我看那何小姐就挺不錯,她不是仙魔體嘛。”


    確實。


    其實青源早就懷疑過,這何月嬋是否本就跟眼前這位魔修是一路人。


    仙魔體,黑雨夜,小鎮異變……哪來的那麽多巧合?


    “好了小子,不必急著迴答,多想想。”


    龍穎站起身,慢悠悠說道。


    “我把話說清楚——隻要你肯舍棄家族,順帶替我再做一件事,我保你可以安全離開此地,從此走入另一條大道。”


    “天就快亮了。你既忙了一夜,也算辛苦,這次就到此為止吧。”


    “這是你的酬勞。”


    說罷,魔女將一樣小物件向青源手裏一丟,隨即身形一虛,再度又化作影子。


    “迴去罷,我還有我的事。”


    她的影子在山體陰影間迅速穿行,很快落入深淵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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