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忠總算送走登州知府。


    當迴到後堂,卻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他,正與他那幾個手下說說笑笑,關係頗為熟稔。


    “耶?徐上海,你咋又來了?”魏進忠一眼就認出來,遂朝那背影處走去。


    這徐光啟,上迴從即墨迴臨清,半路上就分道揚鑣,說是去天津,這才多久咋又來了……魏進忠頗不耐煩這人。


    徐光啟早就聽見聲音,轉過頭來,先是笑嘻嘻的,看見他立馬表情又變得十分誇張:“喲喲喲!這不是魏爺嘛,呃不對,是魏總爺,多日不見魏總爺,您可好?”說罷兩手一拱,似要行禮。


    “嘚嘚嘚,少來那一套!”魏進忠把手一揮,嫌棄道:“你不是要去種稻子嗎?又來我這做甚?”


    “嗬嗬嗬,”徐光啟手撚胡須笑道,“在下改主意了,打算在此地拜個老農為師,教我植棉。”


    “嘿,”魏進忠給整笑了,“徐上海,你不在你上海,反倒在山東植棉?”


    “植棉需沙地,沙地宜之,淤地不宜,特別是八沙土為上,兩和土次之,我就看中山東地好。”


    魏進忠不懂植棉,也沒興趣了解:“什麽土不土的,俺問你來這作甚,你倒給俺扯起棉花來了……”


    “魏總爺說的是,那就不扯棉花,至於我到此做甚?其實就是來問候魏總爺一聲,”徐光啟依然笑眯眯的,“對了,方才聽那啥知府與魏總爺談了許久,好奇誒,都說了些啥?”


    一提程試,魏進忠不由撇撇嘴:“說啥?竟特麽繞彎子,繞了半天就是讓老子給他減免礦稅。”


    “哦?”徐光啟一聽似乎挺有興趣,“那知府怎麽繞彎子的?魏總爺說來聽聽啊。”


    魏進忠想想,還是把程試的話大致說了一遍,然後又問他:“徐上海,你讀書多,你覺得他說的怎樣?”


    “哈哈哈,”徐光啟聽完不禁大笑起來,“這知府果真能繞,而且好算計。但他算計吧,又都是名正言順,句句在理,叫人反駁不得。”


    “你居然覺得句句在理?徐上海,俺看你也是魔怔了。”


    “真說的在理,”徐光啟笑完反倒認真說起來,“如今也算重起了海運,雖說隻到麻灣,但我估計,開放登萊全航運線,遲早的事。登州沒別的優勢,土地也貧瘠,就是海運優勢,還有礦藏多,其實東三府大抵都如此,這都是西邊三府不能比的。”


    “這麽說,你覺得他所提的蠲免礦稅還合理了?”


    “合不合理,我徐光啟說了不算,但看思路還是不錯的,知道以礦來養船廠。本來就該有個北方的船廠,該與龍江船廠並列為一南一北兩大船廠。”


    “但是……”劉時敏忽然插了一句,“造船難道不需要木料?就說南京,四川的好木料好歹能從大江上運來,若是在蓬萊開船廠,木料又從何而來?”


    徐光啟道:“時敏呐,你怎光想著隻有四川才出好木料?登州瀕遼東、朝鮮,那些地方難道還缺好木料?就算沒有好料,隻要南北海運通,南方的木料直接下大洋北上,也不是不可能啊。”


    劉時敏一想也對:“對對,是我想差了。”


    “說起遼東,誒對了,義州城還有個木市,差點忘了。萬曆二十三年開的義州木市,那時木材就是順著大淩河放至大康堡的邊牆,然後開市與民交易。”


    “義州木市,不是停了嗎?現在又複開了?”劉時敏問道。


    “沒有吧,好像馬林任遼東總兵的時候,曾有提請恢複義州木市,但馬林早已被革職,就不知還有沒下文。”


    魏進忠問道:“那這木市因何要停?”


    “這說來就話長了,二十三年那次複開,其實是希望借木市貿易牽製敖漢部酋小歹青,使其不再搶掠,不再幫助土蠻。但是到了二十六年,當時的撫臣張思忠稱土蠻之子卜彥台周糾合小歹青,每年既得市賞,又要比照宣大要賞,不僅要賞,還肆意劫掠木、馬二市,所以議罷。但又有一種說法是,原本三年無嘩,後因為邊將勒掯夷木者,夷人恨之,焚木而去不複再來,遂罷木市。”


    “義州木市是不是有舊例可循?”


    “自然有舊例可循,否則當時李化龍也不會應下,那個小歹青的伊祖在嘉靖三十年就進行過相同的貿易。”


    “既然有舊例可循,說明木市沒有問題,但為何屢開屢關,那隻可能利沒分好。”


    “對了!我還想到木市的一個好處,”徐光啟忽又道,“之前我在登州呆過一些時候,聽當地漁民說,有一條新水道可直抵蓋州。就從蓬萊縣城正北天橋口開船,過廟島、鼉磯島、皇城島、到鐵山島,然後向西北行,過老豬圈、牧羊城、至羊頭凹,再至雙島、豬島、中島、北信口,最後至蓋州衛,蓋州衛再北上至大淩河口。你想,從大淩河上遊順河而下,可直達遼東灣裏,這一路水程下來,到蓬萊幾乎都不用陸行,何其便利。”


    魏進忠笑道:“徐上海,你滔滔不絕,不會是想遊說老子,讓老子答應免掉礦稅吧?”


    “嗬嗬,”徐光啟又笑著說,“說真的,於你魏總爺來說,免了礦稅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為啥?海運即開,往後就不隻是運花,南貨北運,北貨南運,絡繹不絕。而你隻需守在港口抽稅,就按花稅那般,以貨值來征,何愁征不到稅?又何必再去征那怨聲載道的礦稅。”


    “而且那登州知府的考慮,在我看來是合時宜的,首先北方確實需要一個‘龍江船廠’,可造海船,甚至是水師艦船。造船呢,官出十之三,這‘三’不加派小民而從礦稅出,目前來看是個最優方案。其實這很容易想,礦稅與商稅相比,孰多孰少一目了然,之前陳增做的那麽狠絕,不也是采出的金銀不夠他上繳內帑嗎。也相當於朝廷減一分稅,換來大船,而每一船能帶來的收益,足以抵消減少的那一分礦稅。”


    “再說你免了礦稅來建船廠,往後隻要是那船廠的每一條船,能不聽你魏總爺的號召?你魏總爺手裏有船,才能一唿百應,在海上橫行,比當個區區稅使可風光多了。”


    魏進忠聽得眼神閃爍,那句‘手裏有船,海上橫行’確實有點打動他。他魏進忠一個閹人,不需要那麽多仁善之心,隻想手裏握有權力實力,這樣就不懼別人的欺辱。他不禁又想起在四川時受過的那些屈辱,那生無可戀的三天,一輩子也不想再經曆。他一想到此,眼神慢慢變得深沉起來……


    ————


    徐光啟點到即止,之後便不再提及,又與劉時敏聊起了他接下來的打算,在山東種棉。


    “我聽說巨野縣種的棉花有四種顏色,除了白色還有紫花、湘花、菟花、豆花四種。稀奇吧?”


    “果然稀奇,豈不是紡出的布都不用染色了。”


    “不會啊,要是都不染色了,染坊老板還不哭死?”


    “對了,徐上海,你老家鬆江府你不呆,為啥偏要來山東學植棉?”


    “嗨!你怎知我在鬆江府沒種過?告訴你,已經試種過啦,山東我打算再試試沙壤地植棉,看能否提高產量。棉花這東西真是神奇,大水淹沒七日以下,水退尚能發生,若淹過八九日,水退就必須翻種。遇旱呢,戽水潤之就可,但戽水後一兩日,要是下雨就會損苗。所以你瞧,植棉還是很好的,隻要掌握了習性就能抵抗災害,減少損失……隻可惜啊,開春江南那場大水,來的太猛,又發得太久,毀了不少棉田,真的可惜。”


    “原來這樣,時敏佩服。”


    “還有我給你說啊,我發現齊魯人植棉,真的與南方不同,壅田下種,衰三尺留一棵。且棉田可與其他作物一起耕種,可棉可稻者,種棉二年,翻稻一年,即草根潰爛,土氣肥厚,蟲螟不生……三年而無力種稻者,收棉後,周田作岸,積水過冬,入春凍解,放水侯幹,耕鋤如法,種棉蟲亦不生。”


    “厲害啊!”劉時敏讚歎。


    此時魏進忠終於從幻想中迴到現實,他發現徐上海還在那裏呱呱其談,煩!遂把眼睛一瞪:“徐上海,你咋還沒走?你不是去種棉嗎?我這裏種不了啊,你快走吧。”


    徐光啟扭頭看著他,覺得十分有意思,遂打趣起來:“誒,魏總爺,我可不是賴你這哦,我剛在想啊,這登州知府親自來此地拜見你,那其他兩府的不也得來啊?”


    劉時敏一聽就笑了:“萊州知府已經來過了,還送了二十匹馬做見麵禮。”


    “呀?那就剩青州知府還沒來?估計也就這幾天會登門了吧。誒,魏總爺,打個商量唄,等青州知府來了之後,我再離開。”


    “你等人家做甚?”


    “嘿嘿,就想聽聽青州知府又怎麽繞彎?”徐光啟說道。


    魏進忠沒好氣,正想懟,結果徐光啟又轉過頭問起劉時敏來:“時敏啊,給我講講那萊州知府都怎麽繞魏總爺的?”


    劉時敏偷笑,又看看魏進忠。


    魏進忠為之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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