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時候,武英殿中書舍人管理山東礦務的程守訓上疏說,請改易漕渠走高郵府達淮安府廟灣入海,經數百裏達山東膠州麻灣,入新河至海倉複入海,又經千裏達天津。省會通之勞而避海運之險。


    但被工科給事中張問達彈劾其蠹國殃民,且假稱明旨嚇騙贓物數十萬。乞亟為罷斥。單說程守訓這條建議,還是不錯的,隻不過凡知道他過往的人,以及對礦監稅使嫌惡之人,都對此嗤之以鼻。而皇帝朱翊鈞也是追究不報。


    李進忠被急喚到啟祥宮,正自納悶,這大晚上的皇帝傳他來,所謂何事?不過沒等多久,朱翊鈞就出現在大殿上。


    李進忠一見趕忙跪下,叩頭行禮。


    朱翊鈞免其禮,然後直接開門見山問他,“之前山東礦監陳增如今改駐徐州,稅監馬堂改派天津,山東空置,所以朕想另派中使前去山東管理稅務、礦務,你可願意?”


    李進忠沒有起身,頭埋得老低,一如頭一次的蛤蟆狀,不過這迴他頭腦清楚的很,耳朵也靈敏的很,萬歲爺的話一字不漏的傳入他耳朵裏。


    李進忠隻覺得周身血液瞬間奔騰起來,以至於片刻功夫,腦門子就冒出了汗。伏地的雙手也跟著顫抖著,不過他還是盡力穩住了情緒,然後聲音平靜的迴道:“隻要能為陛下排憂解難,奴婢在所不辭!”


    “好啊~”聽了迴答,朱翊鈞似乎很高興。


    他方才飲了些酒,此刻有些上頭,恍惚間仿佛又見地上趴著一隻大癩蛤蟆,不知怎麽就很想笑。再看看這隻綠色的大蛤蟆,心情一下就好了起來。


    “李進忠,你有何難處,或者不懂之處,盡管提出來,朕現在可以答應你。”


    呀?這是萬歲爺讓俺提要求?李進忠眼睛賊亮,不過埋著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那俺可真要提要求了……


    “陛下,俺倒真有一個難處,就是,俺識字不多誒……”


    “嗯,你如今不是在陳矩名下嗎?朕自會交待陳矩。”


    “還有……”他突然就想起那天,一反常態的常雲,以及喝酒時,那倆狗閹互開玩笑說什麽‘詔獄一日遊’。對了,那個誰在詔獄裏,益都知縣,對,常雲提過他。


    “陛下,奴婢對於山東其實知之甚少,奴婢就想找個人問問,這人最好就是山東的。”


    “行啊,朕準了,你想找誰問?”


    “那益都知縣……”


    朱翊鈞眼睛一眯,“為何是益都知縣?”


    “奴婢不是跟陛下誇過海口?說什麽要俺去了山東,一定能開辟新稅源。奴婢一直有這想法,但知易行難,所以,就想請教高人,至少在山東為官,熟知本地風土民情的,才能做到有的放矢。這樣才不會給陛下帶來困擾。”


    朱翊鈞嘴角一彎,似笑非笑,“你還知道知易行難?不錯了,既然你這麽好學上進,朕也不好攔著你,就準你去見那益都知縣。哼,哼,不過學了之後,可要給朕好好幹,朕要考核的。要是幹不好,你就跟那益都知縣在一起吧。”


    嘶……李進忠倒吸一口氣,娘誒,跟他在一起?豈不要在詔獄裏呆著?


    ————


    李進忠心懷忐忑的迴了廊下家。


    隻是還沒等拉個屎,他家裏就來了倆東廠番子。嚇得李進忠,憋也給憋迴去了。


    “嘿嘿嘿,兄弟,俺這就跟你們走……”


    詔獄可不在皇城內,要出北安門再往北走,昭迴靖恭坊的北城兵馬司胡同(帽兒胡同)那裏是錦衣衛的北衙門,詔獄就在北衙門裏。


    此刻是夜晚三更,樹影沙沙。三人走在皇城內大道上,李進忠在前,倆番子落後半步。


    “月黑風高夜……”李進忠身後跟著倆番子,心中發毛,不禁嘀咕起來,但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


    番子誒耳朵尖,一下就聽到了他的嘀咕,於黑夜中噗嗤一聲笑了:“知道這典故是怎麽來的嗎?”


    李進忠先聽那笑聲就一哆嗦,頭也不敢轉,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迴道:“不~知~,請~師~兄~指~教~”


    番子誒又高興的說:“出自《拊掌錄》,話說歐陽公與人行令,各作詩兩句,須犯徒(徒刑)以上罪者。然後一人雲: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又一人雲: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嘻嘻,有意思不?”


    “嗬嗬嗬嗬,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李進忠幾乎帶著哭腔了。


    但番子比似乎是個暴脾氣,頗為不耐煩:“行了行了,特麽廢話多!走就是了!”


    北城兵馬司胡同,其實離北安門並不遠。胡同裏一處極不顯眼的宅子,門上掛著牌匾:北鎮撫司。


    進了北鎮撫司詔獄,李進忠就老老實實跟著倆番子,話不多說半句,眼睛也不亂瞟,不是他不好奇,而是怕見了不該見的什麽眼睛長麥粒腫。


    可番子誒卻十分熱情,一路來都在向他介紹:“難得來一趟,給你介紹介紹,你瞧,這都是一群被遺忘的人,為啥被遺忘了呢?因為案子拖的太久。好比這人,諾,臨江知府錢若庚,萬曆十三年進來的,十六年了。”


    李進忠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也隻一眼就收迴了目光,然後狠狠一哆嗦。隻一眼,他就看到一個四肢臃腫,瘡毒滿身的人,半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番子誒不禁奇怪道:“咦?你很冷?”半晌,又自問自答道:“也是,這詔獄就是夏天也陰冷無比,冬天更是冰窟。不過現在還算好的了,雖然不能生火,但陛下仁慈,天寒地凍的話,這裏的人也會發袢襖褲鞋,米日一升,凍不死也餓不死。對了,病了還有藥,最好的藥呢,叫輪迴酒……”


    李進忠內心真的很好奇,即便被嚇的不輕,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輪迴酒?是什麽藥?”


    番子誒睨他一眼,露出神秘一笑,突然湊近他的耳朵,輕飄飄的問道:“你真想知道?”


    那聲音就像帶了鋸齒,在耳朵裏‘刺啦刺啦’的劃著,李進忠半個身子都麻了,他機械的點點頭:“想,想……”


    “哈哈哈,告訴你吧,”番子誒洋洋得意道:“那輪迴酒啊,就是人尿!但確實是一味好藥,真有人靠它活了出去!”


    李進忠都快哭了,恨自己咋那麽嘴賤,“爺爺勒,您就快點帶俺去見那吳宗堯吧。”要是再這麽聽他說下去,估計真要瘋,他現在很後悔說要見益都知縣。


    “哈哈哈哈……”


    詔獄裏陰冷、黑暗,即便點了蠟燭,也隻是一點微光。就著這點微光,李進忠發現原來這所謂詔獄其實不大,甚至是逼仄。而那些高官犯人們,都擠在一處,有些人還帶著枷鎖,那一套枷鎖少說百八十斤,套在脖子上,不用動刑都把人壓死了。


    終於在一處角落,沒有過來時看到的那種擁擠,李進忠辨出有一人靠牆而坐,頭歪在一邊,不知是沒氣了還是睡著了……


    番子比上前去踢了幾下,那人好似受了驚嚇,立馬清醒過來。睜開一雙充血的眼睛,茫然環顧四周,最後聚焦在李進忠身上。


    李進忠暗忖,他看出來他與那倆番子不同?不過那眼神卻讓他有些不舒服,不像一個活人的眼神。


    他還是走上前去,半蹲下來,雙眼平視他,“你就是吳宗堯?”


    那人毫無反應,隻是用一雙充血的眼睛看著他。


    李進忠想了想,又對他說:“俺知道你是吳宗堯,但你卻不知俺是誰。不過,不知道沒關係,俺可以告訴你,俺會去山東,代替原來的礦監稅監。”


    吳宗堯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充血的眼裏蹦出一絲憤恨,李進忠一見笑了,原來是個活的,還以為是活死人呢。


    “不過呢,俺不準備學陳增馬堂他們,但是呢,又必須替陛下收稅以入內帑。就想著,幹脆專立幾項來收,就好比棉花棉布……誒,你覺得這法子怎樣?”


    過了好久,他見吳宗堯依然一動不動,又繼續自說自話:“就在臨清碼頭專設個榷稅點來收,收了稅船才許通過漕運,否則扣押直到完稅之後才準走。”


    “嗬……”吳宗堯終於有了些反應,一腔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漕運……為何不選海運?”


    李進忠眉毛一挑,“哦,走海運?”


    “又不是隻有臨清一個鈔關,你既然都專門征稅了,為何還要走漕運?”


    呀?這倒是他沒考慮到的,李進忠尋思半天,覺得好像沒錯誒。一條漕河,不下十幾個鈔關,幾乎每過一關都需繳稅,那他還專個屁,他就是想壟斷花布的征稅。


    “海運又從哪裏起航?”


    “從膠州麻灣,往南走,到淮安、淮安以南。往北走,可從海倉入海,到天津、到山海關、遼西走廊。可以避開登萊沿海的海底礁石。”


    李進忠心底裏笑了,看來今天也沒白來,算是有所收獲。“那,俺怎麽才能壟斷花布的征稅?”


    吳宗堯眼底帶著一絲諷刺,看著他:“你倒是與別人想法不一樣,你是想壟斷整個花布吧?從種植到紡布到售賣?”


    “嗬嗬,沒錯。”李進忠索性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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