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始終記得,小時候父皇講給他聽的一句話,還是從皇爺爺那聽來的,他說世間萬事萬物都隻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


    他記憶中的皇爺爺極其冷漠,每日除了修仙外,就是熱衷於祥瑞,那時的他甚至會想,祥瑞比之他這個孫兒,誰更能得皇爺爺的歡心?


    他十分怕皇爺爺,可是沒想到父皇也怕,以至於連起名這個事,父皇都不敢向皇爺爺去討個賜名。直到父皇真正當上了皇帝才給他取了名。鈞,陶鈞也,製作陶器所用的轉輪,父皇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為治理天下的聖主,能夠像製作陶器的轉輪那樣不偏不倚,自成法度。


    這世上,各人都該有各人的位置,這樣才有秩序。有了秩序,自然就有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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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播州戰事一觸即發的當下,朝廷忽然收到湖廣巡撫支可大奏報武昌民變——楚地遼闊,民情擴悍,易動難安,近自采木派餉,又益抽稅開礦,追取黃金,搜括積羨,小民賠累不堪,囂然思亂。


    乃有積棍指稱稅監嚇詐噬人如劉之良、宋大工等,遂致武昌漢陽土民數百奔赴撫按擊鼓聲冤,旋噪稅監門,擁眾攻打。


    臣同按臣多方禁諭,自辰至酉方定,隨即擒獲究懲。因與該監陳奉反複思維,眾方惑亂反側未安,鋒不可犯。議將荊襄二府稅銀聽監征收,餘十三府二縣應照山東、河南近例,分委有司代征解監以憑,轉解一應參隨委官,悉行撤迴安民之策,莫善於此。


    “蠢材!蠢蠢蠢!”朱翊鈞看完後罵了一聲,然後‘啪’的合上奏疏,用力往桌案上一扔,‘咚’的一聲又彈出老遠,最後落在田義腳下。


    田義附身拾起來,拍了拍,又重新放迴桌案去。他在心裏笑樂了——爺說的沒錯,那陳奉可不就是個蠢材!收稅就收吧,偏要去搞詐騙;詐都詐騙了,還不滿足,還要去人家裏奸辱人家妻女。把人都逼到這份上,又不是待宰的羔羊,憑什麽還要老實讓你欺辱?


    豪嘛!即便這樣了,都還在家中搜出三個女人,這樣陳奉都不犯眾怒的話,誰還能犯?更可笑的是,湖廣的撫臣按臣為了救陳奉,真可謂奮不顧身啊,按臣陪於臥內,撫臣坐二門,三司坐頭門,門外調兵把守。難不成是吸取了上次臨清民變的‘教訓’?


    廠衛得到的情報比支可大的奏疏詳細多了,朱翊鈞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這封奏疏不報、不理。


    沈一貫同樣接到了湖廣奏報,他在考慮是否再上揭貼言說礦稅一事。其實早在二十五年宮殿被火時就提過:仍行礦稅之事,但不遣內侍,專由戶工二部管理。但那時陛下並未采納。


    廢除礦稅是不可能的了,至少目前不可能,那要是促使外廷的官員和內侍合作,即由地方官負責征收,內侍負責解運,說不定還有轉圜,而那些原奏官民和地方無賴,也可驅逐出去,不再騷擾地方。


    此前張位也曾建言,由撫按官負責礦稅之事,雖與他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大體是一個方向,都要比一意要求廢除礦稅,更容易被接受。


    沈一貫思慮之後,還是決定再上揭貼言礦稅二事。


    戶科給事中李應策再陳播州開隙失事——諸臣始應龍之係獄(囚於牢獄),則撫臣艾穆不應借議調赴討髒,以致脫放,繼又不應囚拘其子,激成反叛。是撫按既失於防,司道又昧於調劑。有不止葉夢熊改土為流發大難端者,甲午之役王繼光輕率招尤白石之殃,林喬相依違失,援刑玠複幸功急,就朦朧結局乃將劉縱數萬川軍,調取征倭,益起戎心,加以譚希思之庸懦無為,江東之之輕噪致敗飛練,與屍禍延綦江流血百裏……而劉綎之安挾逗留,王鳴鶴之臨敵畏縮,陳璘之且行且止,俱應從重分別議處。


    隻是這仗還未開打,就先重處相關人等,是何道理?朱翊鈞思量一下,就先下部院看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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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二十八年二月,


    三麵八路的平播大軍已部署完畢,部署既定,於二十二日大會文武於重慶。總督李化龍先諭諸將,以抵婁山等關為期,而後又提醒道:“婁山關外,可以且戰且招降,人太多,不能勝誅。關內則要疾戰,勿要受降,師不可久,老賊詐不可信。”


    誓師之後,八路大軍分道並發,每路人馬三萬,其中官兵占三,土兵占七,李化龍就在重慶節製。


    三日後,川軍中的劉綎部進入綦江城,綦江在播州以北,大軍此番由東溪入播,但此地山勢峻峭,植被茂密,尤以楠木峒、山羊峒、簡台三峒素稱奇險,賊首穆照盤踞於此。


    劉綎打算兵分三路圍攻,不過在進攻前,劉綎親自督戰於陣前,左手拿著大金錠,右手挺劍,大唿道:“用命者,賞!不用命者,齒劍!”


    如此直白的激勵,其手下士兵家丁、日本降夷,瞬間化為下山猛虎,銳不可擋。繼攻克丁山、銅鼓、嚴村後,又很快拿下三峒,首戰告捷。


    隨後繼續沿綦江縱深推進,東溪之後還有趕水、鬆坎、三元壩及九盤(今桐梓),最後抵婁山關。


    進入三月,楊應龍派其子楊朝棟統數萬苗兵精兵分道迎擊,於鬆坎、漁渡、羅古池三地並進。而劉綎在羅古池埋伏一萬人馬,以待鬆坎來犯之敵;另一萬兵馬埋伏營外以待漁渡來犯之敵;還有一軍左右策應。


    三月初一醜時,楊朝棟果來衝營。待一進埋伏,號炮一鳴,伏兵驟起。劉綎身先士卒衝入陣前,而他在西南素有威名,苗兵向來畏懼其威名,但見劉綎都親自上陣,皆大唿:“啊…劉大刀來了!”苗軍頓時四下潰散。


    劉綎一見,稀奇耶,難不成他還有這等本事?隻要大喊一聲‘劉大刀在此’,敵人就能不戰而潰?


    那就如法炮製,果然劉綎一路摧枯拉朽,又追奔出五十裏開外。逼得楊朝棟是又氣又無奈,已被圍困的他隻得選擇隻身突圍。


    他所率苗兵全都是精兵啊,當初父親就因忌憚劉綎之名,希望首戰就挫其銳氣。沒成想他手下苗兵畏劉綎更甚畏虎,他還差點就當了俘虜。


    劉綎乘勝很快就攻到了婁山關下。


    其餘幾路亦有捷報,川軍的南川一路則是酉陽、石柱土兵先登,三月初八日,白杆兵又協酉陽諸軍攻克桑木關;烏江則是壩陽、永順土兵先登,十一日遂克烏江關,翌日又克河渡關;陳璘及副將陳寅進攻鎮守四牌的播軍,所向披靡,跟著又占天都囤、三百落諸囤。


    唯獨第五路的童元稹部,遭到了敗績。因李化龍兵分八路進剿,就是欲憑借強大軍事實力一戰而定乾坤,中央明軍拖不起。楊應龍豈有看不出李化龍的企圖?


    而他的打法也很簡單,就是集中兵力殲其最薄弱的一路,來威懾中央軍,以振自己的士氣。


    三月十四,貴州總兵童元稹率三萬人馬殺至烏江,但童元稹自恃輕敵,選擇孤軍深入。起先播軍佯裝連敗,隨即乘隙出奇兵突犯烏江,最終被楊應龍率的八萬播州軍圍困在烏江關及河渡關兩處。楊應龍用計,詐稱水西、瀧澄密會,然後誘殺已攻克烏江關的永順兵,淹死無算。


    激戰三天,童元稹三萬人馬十不存一,參將楊顯、守備陳雲龍、阮玉奇、白明逵,指揮楊繼芝戰死。貴陽聞警,百姓則盡數避入城中,遠近震動。


    三月烏江之敗很快傳迴朝廷,朱翊鈞命兵部革去童元稹總兵之職,一並押解入京審問。


    三月二十八日夜,劉綎殺到九盤,九盤身後就是婁山關,而婁山關又是楊應龍老巢海龍囤的門戶。所以此地也被寄予厚望,楊應龍在此設下十四道關卡,以阻止南下的大軍。


    入夜,劉綎三萬大軍到達九盤後並未休整,而是突然發起進攻,一路猛攻之後,守軍很快陷入混亂,劉綎抓住時機一舉拿下了九盤。


    九盤被攻下,婁山關危矣,這讓楊應龍十分緊張,他連夜整兵趕往救援。婁山關對於他,對於海龍囤都太重要了,不能失守。


    四天後,他率大軍趕到婁山關,準備奪迴地盤。這婁山關萬鋒插天,形勢十分險要,是易守難攻之地,萬鋒當中一徑小路,才數尺寬,就設了木關十三座,關樓上堆滿滾木、梭杆、壘石,下麵又列了數層排柵。沿路又挖了無數深坑,坑內還密布削尖的竹子。


    這一切布置楊應龍自以為萬無一失,不過在劉綎眼裏,確實算不上什麽。在朝鮮順天攻小西行長的順天倭城時,說實話,那種結構的倭城確實能難住他,但楊應龍的工事與之一比,就算不上什麽了。


    劉綎將手下步兵分作左右兩路,一路繞道包抄婁山關背麵,而自己則親率主力正麵仰攻。


    主力由間道攀藤魚貫而入,遇柵毀柵,很快抵達婁山關下。到這裏,十餘萬人馬頓時混做一團,播州軍三倍於劉綎部,這場廝殺恐是自有播州戰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場。


    劉綎橫刀立馬立於高處,看著眼前,他漸漸雙眼猩紅,鮮血噴湧的場麵刺激了他血液裏天生自帶的暴虐基因。


    隨著他大吼一聲:“楊應龍,你爺爺劉大刀在此!”說罷,便跳下高台提刀殺進重圍。


    伴著大刀刺入皮肉發出的磔磔聲,鮮血翻飛,又瞬間形成血霧,籠罩在每個人頭上。


    劉綎和其手下都殺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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