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陽為之覺怒的並非青沅前後表現之反差,亦非她揚言但凡能離開兵營,便要將鱗症傳至大唐全域,而是她不分青紅皂白,明明自身亦為大唐子民,卻視其他大唐子民為敵。


    但自她字裏行間,亦不難聽出針對丘真人先前所為,至少在玄元皇帝廟內道人中,仍有人選擇繼承其衣缽——其發心或如同長安僵血案之顏娘一般。


    而即便曉得青沅是此番想法,但源陽亦不能無視青沅言語中透露出的那般害人之心。尤其在已然見過因鱗症而被草率埋於土中的諸多兵士,當下狀況不可坐視不理。


    因此才以從未用過之譏諷言語,刺激青沅,以便讓她說出致病之真實手法——尤其令在場其他人都在意的屍首磨漿一事。


    “以火焚屍,尚可一解營中兵士於你二人之憤!”令源陽未能想到的,是此時盛延德這一句。


    原本她在心中思量,於青沅個人而言,針對之言語不可過重——畢竟無論如何,想必自被困於兵營之後,她與紫汀所受之虐與皮肉之苦,未盡少了。


    言語太過激烈,否則適得其反,源陽卻未曾想於反思之時,為盛延德一句,將狀況加重。


    同於此時,源協在旁正巧瞥見盛延德因行動過大,盔甲內襯衣物淩亂,其中一角露出些皮肉,不露倒未察覺,衣衫散開後,他才見得真切。


    其他兵士於此季節,無出兵、操練時,皆難著外甲,而盛延德自始至終甲不離身,還時不時將將鎧甲領部向脖頸處拉扯。


    真實緣由,此刻源協才知,盛延德脖頸底端,與鎖骨、雙肩連接處,盡是血痕——此血痕不同於擊打、割傷、撞損留於身周的痕跡,而是明顯撕扯、拔出某物留下的傷口。


    不用多想,定是忍痛以手取下鱗片時,不慎出現的,那般疼痛,以眼觀之,便得知曉其難忍至甚,更莫提還在在外著上內衫,再為掩蓋鱗片、傷口,厚厚裹於其上之鎧甲。


    如此一來,初見盛延德時,其表現出之反複、暴怒,亦好解釋——正是因難忍,才大聲怒吼、叫嚷,以減輕周身之難捱。


    青沅聽聞盛延德一句,先前邪笑又迴到她的臉上,嘲弄地看向眼前眾人,以舌尖拭去嘴角血跡,滿臉不在意之狀。


    源協計上心來,湊近家姊耳語幾句,源陽眉尾挑起,先是擺頭迴絕,源協又伏於耳邊加上幾句,源陽才使他往盛延德身邊去。


    “荒唐!這如何使得!”盛延德聽罷源協所言,一把扯起領口,猛地起身行離源協身邊。


    但背身立於一處,片刻過後源協當眾勸道,“見統軍在意鱗症至甚,想必此二女慰軍之時,統軍並未同眾兵士一般,行淩辱之事,敢問統軍,是與否?”


    盛延德並未直麵源協的問題,隻怒視一眼青沅,垂下手,哀歎一聲。


    如是,等同於給出了應答。


    “源協冒犯了,請統軍勿要見怪,”源協靠近青沅一端,繼續說道,“方才諸位都見得,統軍脖頸處血痕遍布,”他又看向源陽,先行眼神確認自己欲言之判斷為實,得到源陽頷首肯定後,安然一笑,“依我行醫之見,血痕是為強行撕扯粘結皮肉之某物,而留下的。”


    “裴寺卿,緣何連此事都先告於源氏姊弟知?”盛延德轉向裴談,言語之中多有責怪。


    “與你營中相關之事,吾未曾與他二人透露一句,隻將二人帶至此地,由你定奪之後打算。”


    源陽從中聽出蹊蹺,還未等裴談說完,便從中打斷,“裴寺卿,方才所言,如何由我從中聽出一絲擺布來?”


    “莫非阿姊與我如今在此營中,是寺卿與統軍有意安排?”源協瞥向盛延德,又轉而望了望裴談那張盡顯疲態又帶著些許老謀深算的臉。


    “若言安排與擺布,老朽並無此意,隻是當下時風,怪事連連,處處皆有動搖國本之潛藏之險,不得不先行防上一手。”裴談言語支吾,竟遺忘手中握有一盞酒,辯解之餘抬起酒盞喝下,嗆得連連咳嗽不止。


    “若要擺布你二人,吾便不至這般過早由此二惡女現身於兩位醫官之前,”盛延德親手將裴談攙扶到用餐的案台旁坐下,“然而以二位醫官到來,行一石二鳥之計,確為盛某早有打算,亦臨時起意。”


    “此話怎講?”源協迫不及待地問道,沒成想盛延德開始喚來兵士,將自己的鎧甲卸下。


    “我知源郎君方才何意,若將吾這一身怪怖展於此女前,便能說服如此惡毒之人,盛某現便現了,”盛延德口中喃喃不止,“源娘子若介意我一介武人粗鄙**,還請先行避開為上。”


    “為醫之人,何等怪怖皆當親眼觀之,統軍勿要顧慮,還請自在行事。”源陽口中這麽說,卻還是尋到一處有靠背的胡床坐下。


    盛延德在下屬兵士協助下,依次退下胸甲、肩甲、臂甲、腕甲、護手,此時於內襯的米黃衣物上,已然能看到片片汗漬中透出斑駁血跡。


    隨著前後兩片軟甲卸下,僅餘內襯在身的盛延德,讓坐在幾步開外的源陽驚得瞪大了雙眼——整件米黃內襯衣物實則並非米黃,而是淨白,呈現出米黃色之緣由,竟是傷口滲血暈開,不斷於衣物上被浸潤,從而褪出的顏色。


    在僅存的內襯衣物脫下後,實際上的盛延德身體上半部,早已如同被強硬拉扯去皮毛的其它活物一般,身上竟是不堪規則、已滲液流膿的刀口狀傷痕。


    一些不便自行處理之所在,還留存有殘缺的大塊鱗片,這般怪怖遍及全身之狀,讓人不忍多看一眼。


    震驚之餘,源協才緩緩開口,“依我猜測,統軍是以橫刀刀背抵住鱗片,恰如市場魚販為魚去鱗同樣手法。”


    “敢問統軍,諸多兵士身周皆有因染鱗症而生出之鱗片,緣何偏統軍要將鱗片刮下?”


    “刮下鱗片,尚可多活幾日,不將其刮下——以過往因鱗症而死之近百弟兄觀之,鱗症非直接將眾人致死,反倒因鱗片開合,才致身亡。”


    “故而,盛某先行將鱗片褪下,以止血細末藥粉覆於其上,如此一來,便不會因鱗片開合而過早身亡,且……以吾所思,盛某在統軍之位之時愈長,則愈能等到將兵士治愈之時日。”


    “前一迴他遣人往大理寺來,不止為送信,還為求醫治鱗症之解法,東都之中兵部、吏部相關人等,皆隨聖駕往長安去,留於城中的無非是些酒囊飯袋,凡事隻會推脫……”


    裴談附和道,“你二人是不知,彼時盛統軍遣人至我處,用的並非他營中之兵士,而是輾轉多處,以營中康健之人傳話至臨近人居聚落,再由其人轉交書信至城門衛兵,再送至大理寺,為的就是在不明鱗症是否隨風可傳之時,盡其所能,不將此病帶出軍營之外。”


    “寺卿如此言,為何我二人隨寺卿初至此地時,與之相關之事,寺卿竟一言不發?”源陽反應迅速,先行想到了裴談自營前至營內,一路態度的轉變。


    捉摸不明之餘,不如開口直言相問。


    “試探,隻為試探,”裴談亦直言相告,“你二人自升任醫正,便不在東都城中,此一行又在長安破獲所謂僵血一案,官場、朝中深入陡淵,若不行試探,實不知你二人區區數月,是否亦成為朝中那一眾陽奉陰違之輩。”


    “早於鱗症之始,我亦直接向源府求助,然貴府家丁告知,前源侍中之意,是不再參與城中任何事項,亦無力相助,故轉而求助於裴寺卿。”


    “吾家阿爺豈是會作這般言語之人,”源協反駁,“若言他人不願相助便罷,阿爺他……”


    他看向源陽,猛然想起彼時自己以帶異骨症之身,試僵血之事,猛然閉嘴,源乾煜並非不願對彼時盛延德施以援手,而是精力有限,分身乏術。


    “想必源郎君亦有不願如實相告之事,盛某不強求,如今依你要求,吾將深藏於身之秘盡數展露,之後還需盛某如何?”


    源協看向他,又叫醒體力不支再度昏迷過去的青沅,直言逼問,“你可曾以身慰勞過盛統軍?”


    “有又如何,未有又如何,他那日將我與紫汀自洛水岸邊捕下,困於此營中,我二人所受之虐多他一人又如何?”青沅起初想要繼續嘲諷,但見到盛延德可堪言慘不忍睹之半身,語氣語調皆弱了下來。


    “你既如此言說,則盛統軍並未觸你分毫,”源協撩起自己的衣袖,顯出患異骨症時留下的瘢痕,“我曾亦以身試異骨之症,如今傷口仍未痊愈,見你身上同有,隻望你試想,此時未曾以親身加害你之盛統軍,身患鱗症,並未將私情盡數加於你身,此份胸懷,他縱有將你困於軍營之過,然若連其他兵士欺辱你二人之事,亦強加幹涉,你可曾想過,方能存活至今日否?”


    “之外,你字字句句言欲以死了結眼前之事,為何我家阿姊言不過以火焚你與紫汀,彼時汝緣何又動搖些許?”


    “你不願死,你亦有心,隻不過此時……”


    源協話還未完,青沅雙眼忽而反白,身體抽搐不止,待抖動漸止,她眼神之中似換了副神采,高聲喊叫出一句無本無根之言,“吾隻一尋常女子!勿要再附於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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