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陸禮昭就想過,自己如為隱兵,他日定難免需要去做一些為人不齒、法不能護之事。


    後因生計受阻,與其他隱兵一同行動,行的也多是尾行、盯梢、最多不過出手傷人這些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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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論及取人性命,在兵營中,一切可致人傷命之關鍵手法及妥帖善後、逃脫都習得熟練,但從未實際用過。


    自己一時不願隨敬暉安排,至最終未成隱兵,無機會可將習得之物都用出來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在軍中時,有關誅殺、屠戮之事時常能聽人言說,那些親身經曆、或故事、或傳聞,讓陸禮昭自心底產生驚怵之感。


    並非懼於去行那般事項,也非不忍見血,而是害怕因傷人性命,對兩方造成的後果——一經想到當初發生於自家的那場兵亂,就不禁聯想到在自己將他人之命取下後,世間將多出與自己及胞妹有相同經曆的幾人,隻此空想一陣,便覺有些難以下定決心真去做這樣的事。


    但他如何也想不到,第一個亡於自己刀下的江文京,偏是那種有家人惦念,且一心有意求生甚至願為東都一時亂象提供線索的身患異骨之人。


    早在心中決定要放過這樣的可憐人,偏偏因事項進展過快,自己來不及多問幾聲,便直接以刀相殺。


    在起刀將江文京頸部快手隔開時,“若以刀相屠此人,良善異常當如何,自己豈非真成了害命之輩”,如是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一瞬,但敬暉關於此事曾說過的言語,恰逢其時地浮出腦海。


    “無法可醫,無藥可救之異骨者,正是眼下這場大亂至要之關鍵,命於這般異骨連中而言,已同喪去無異,如何好生將其如殘燭般的性命,用於造福東都乃至大唐百千萬黎民之眾,才是當下該考量之事,將來你為隱兵首領……倒不如說,必須如此般考量才是。”


    傷一將死之人性命,造百千萬人太平,是過於尋常的道理,而大多“尋常”之人空有通曉道理之義勇,卻無向那些人抽刀出鞘的覺悟。


    由是,才需要隱兵,陸禮昭將江文京的屍首移動至略顯眼處,正是為了讓人早些留意。


    而自己則來不及將頭迴取人性命一事的罪孽感紓解殆盡,便悄然離開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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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江文京殞命,陸禮昭也明白敬暉一心求死的另一層含義,伯父心中定是知道終有一日,組建隱兵製造大亂將紙包不住火,在那之前隻要能成自己決意要做得之事——人終有命絕之時,何懼因人殺傷而死,還是自然而終。


    怕的是,終生欲成之事總未得盡,卻再無任何辦法,隻得望向不願發生之結果空餘恨,而餘命卻悠長。


    所謂“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敬暉選擇以死保全眾人,亦是以命換取顯唐以及大唐子民、基業長存。


    與此同時卻生出另一件事,在離開探聽到雍王開始主理大局,衛兵、工匠也開始撤出那座名叫“吟天殿”的建物中。


    陸禮昭好容易才下定決心要徑直往平陽王府去,完成與敬伯父的約定,決定因明事理、通眾意的雍王,還有極盡全力、認真調查的源氏姊弟二人,再觀其變,而向後拖延。


    但之間,他仍往歸義坊中去過一趟,敬暉留下的令牌此時派上了用場,一身右衛裝扮,又加上平陽王府的令牌,封坊期間也沒有受到武侯、其他兵士的阻攔,隻當是敬誠派迴自家的親兵。


    也是這時,陸禮昭頭一迴有了從平陽王府外經過的經曆,他沒有停留,隻是放慢腳步,緩緩地從平陽王府的門前徒步而去,府門大開,想是敬暉又攜一眾人,往災民、難民聚集之處去了。


    他帶著複雜的心緒,一麵忠心祈願約定終不能成,一麵又猶豫是否正好趁此機會往平陽王府中打探一番。


    但終還是沒有按衷心所願那般,往其中去。刀鞘內,江文京的血殘存於刀上,帶著這般罪孽,陸禮昭實難坦然地走入敬暉一家的住處。


    而且他也無法手持此刀,往自己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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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躊躇,他走出歸義坊,對將往何處深感迷茫,思來想去,隻有一處可落腳——便是之前無籍隱兵聚集的那一處旅站,將自身與刀清理幹淨,再迴住處,靜待雍王治下的東都事態如何發展,之後再做決定。


    這麽思量著,便度過了因殺案內心翻騰,在胞妹麵前強裝鎮定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早早離家出門的陸禮昭,原以為能等到街麵有何積極變化,直接往洛水邊候著。


    未曾想見到了較前一日更加多的街邊涼亭,那亭子的形狀讓陸禮昭不自覺地聯想到,當年被遠親照看,天寒地凍之時,自己與胞妹被安置在的住處。


    親眼目睹雍王攜源氏姊弟二人進入“非李氏親王、皇族皆不可入”的吟天殿,之後陸禮昭下到洛水邊,見前一日遍布沙土上的百餘具浮屍,已按前一日安排,盡數移往北城郊的義莊。


    這一刻在他眼中看來,敬暉預言的一切都尚有迴環餘地,未必要走向彼時商討的最終結果。


    陸禮昭顯得略輕鬆些了,但不敢往岸上主道走,生怕要是有昨日相遇的武侯、兵士,將他當場認出來,詢問一整晚往何處去了。


    他沿著水邊,迎著逐漸升起的日頭,抬眼還能望見臨時安置異骨者的涼亭,岸上的武侯、兵士盡傳來何時才能解除封坊,不知朝廷又在折騰什麽的言語,但以陸禮昭或看或聽,此聲此景都淒涼之中又獨有些暖意。


    在洛水旁遊蕩至盡頭,發現全無異樣,便趕在朝食前,返迴住處休整。


    靠於榻上還未安睡一個時辰,屋外傳來的騷動就將他驚醒,起初是人疾行跑動的動靜,後是粗放又兇狠的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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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細辨認一番,他皺起了眉頭,屋外坊正攜一眾武侯,在逐門逐戶地清查異骨者,便知定是何處又有不妙。


    他將最不與屋子相配的金魚袋和令牌藏於窗邊角落,與胞妹一同接受盤問後,提上刀,正好從窗邊拿過兩樣物件,直接跳出了住處。


    胞妹一把拉住,陸禮昭直視她的雙眼,“勿擔心我,此去不須多時,隻往街麵看看便迴。”


    又輕歎一口氣,再撒下一個謊,“倘若日西斜,我仍未歸,便是有停留處,你留意火燭,吃好夜食,消食後早些歇息。”


    胞妹仍麵露擔憂之色,陸禮昭隻好再勸慰,“往常也有晚歸、未歸之日,也未見我有何事,勿要掛心,一旦事成……看清街麵狀況,定盡早返家。”


    說罷,微微掙脫開她的手,鑽出窗台跳下,仍身著一襲右衛兵裝,看似堂而皇之,實則一直在四下避開於坊中移動的人。


    行至坊門,隻一眼便看見坊門一側的張貼了告示的欄中,有一則新上的告示,上書將封坊期限延至七日。


    加之方才在住處,被坊正、武侯盤問再三的異骨者一事,陸禮昭第一直覺便是隱兵藏匿異骨者之事已暴露,否則何苦將封坊時間延長,且挨家挨戶開始搜尋身患異骨之人。


    他望著告示出神,身後忽然炸開一聲吼叫,“小民何曾身患異骨,隻是身周長有骨瘤,去問郎中便知!小民實乃普通一名漁戶,緣何要將我從家中拖拽自此處!?”


    一名坊內住戶被武侯用膝蓋壓住脖頸,在地上掙紮,口中反複為自己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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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嘴硬,偏你在這時長出了骨瘤?!我可打聽得清楚,那異骨病,一早就是骨包模樣!”武侯死死拉拽開那人的衣服,那人被迫露出形態有些奇怪的上肢,因手臂被扭曲,疼得嗷嗷大叫。


    陸禮昭險些按捺不住,要衝上去為地上的漁戶打抱不平,但在這坊中,難免會有熟悉的人認得出他的這張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此時此刻要緊的並非這事,而是敬暉和隱兵。


    他假意遮擋因那人掙紮揚起的塵土,捂住自己的臉,也不便在走坊內的正門,趁人不備,快速地攀上坊牆一角,張望四下,數坊距離有幾隊武侯巡邏,便輕輕一躍,跳至坊外。


    “最要緊的,還是平陽王府。”他心裏默想,盤算著往北城歸義坊最快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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