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在天子下詔遷百萬之家到平陵時,張安世等人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危機。


    畢竟徙民填充陵邑的事情曆代都有發生,雖然會對一部分世家大族的利益造成傷害,但畢竟是成製。


    而且,張安世等人堅信一點——


    當今天子雖然有時候行事孟浪,但畢竟年輕,隻要他們曉之以情,天子是願意聽他們進諫的。


    他們不敢說能讓天子打消徙民的念頭,但至少可以減少對世家大族的打擊。


    在他們的心中,世家大族是大漢的基石,不能隨意“開罪”。


    可是,從魏相帶兵“不知所蹤”開始,天子就病了。


    最初張安世等人以為天子是真的病了。


    但是當他們收到三郡的消息,得知魏相是帶著五千郎衛殺向三郡時,隱隱約約意識到天子“病”得有些突然。


    張安世等人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他們預感到三郡的局麵可能會變得不可控製。


    於是,張安世這些能夠進出宮禁的內閣大學士,漸漸地就坐不住了,開始日日到清涼殿去請安。


    說是請安,真正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進諫,希望天子趕緊召迴魏相,莫讓這酷吏為害三郡。


    沒想到天子的病竟然一日重過一日。


    一連半個月,張安世等人不管是早請還是晚請,每天趕到清涼殿的時候,都會被那小侍中樊克攔住。


    他們莫要說是見天子一麵,就是連天子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過一絲一縷。


    張安世為了能夠向天子進諫,甚至冒險讓自己的妹妹張婕妤旁敲側擊。


    沒想到沒過幾天,張婕妤也病了,而且再也沒有見過張安世。


    這種種的反常,讓張安世和他的“同黨們”警覺了起來。


    長安城仍然如同以往一樣安靜平和,但是他們卻緊張地看向東投向三郡,隱隱約約覺得一場駭人的風暴正在醞釀中。


    果然,沒過多久,讓張安世等人驚愕和震撼的消息陸續傳到了長安城。


    魏相以謀逆的罪名,斬殺了河南郡郡守韓不害。


    魏相以抗詔的罪名,查抄了河南郡第一家——陸家。


    魏相強遷百萬之家,逼其向水衡都尉進獻錢糧,壓其低價售賣土地田宅……


    這些消息讓長安城的世家大族一片嘩然。


    一時之間,豪猾們群情激奮,攻訐討伐之聲不絕於耳。


    “魏相酷吏”之言傳得沸沸揚揚。


    甚至還有膽大妄為之徒,竟然到魏府前聚眾鬧事,向院中投擲磚石土塊,讓魏家人不敢出門半步。


    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大半個月都不問政事的天子,處理這些鬧事的人,則是格外地雷厲風行。


    病中的天子直接給執金吾安樂下了一道詔令,讓其嚴查此事。


    這安樂本就一心往上爬,執行天子詔令,那可是沒有絲毫的遲疑。


    在繡衣衛的協助之下,安樂明察暗訪,隻用了十幾日,就將幾十個“鬧事者”盡數抓了起來。


    按照以往的“規矩”,執金吾做到這一步,就可以消停下來了。


    可沒想到,所有的鬧事者都被執金吾交到了詔獄令陳修的手中。


    這陳修也是手段了得,一頓嚴刑拷打之後,就讓這些鬧事者將指使他們的幕後之人出首了出來。


    這黑手自然就是陸續的長子和次子,以及原籍在三郡的一些官員和巨室大族分支。


    於是,長安城大索五日。


    所有與此事相關的官員和大族,不管品秩多高,不管舊功多盛,不管家訾幾何,全部按照大不敬之罪論處。


    定罪、定刑、抄家、拿人!


    一整套流程非常熟練和迅速,孔霸製下的廷尉寺一日十二個時辰連軸轉,判案速度驚人。


    直到這個時候,張安世們才終於明白過來,經過新政改革後的朝堂將皇權放大了無數倍。


    改製之前,天子隻能通過“丞相”“大將軍”“尚書署”治理朝政,掣肘頗多。


    但是現在情況卻完全不同了。


    天子想要做什麽,直接給九卿二府的長官下詔即可,根本就不用通過內閣。


    內閣就此變成了一個擺設。


    而掌管實務的九卿二府的長官,大多數都是天子一手提拔上來的官員,,


    他們出身未必都很寒微,但是至少算不上是豪門大族。


    再加上天子對他們有知遇之恩,所以這些人唯天子馬首是瞻,絲毫不給張安世等人麵子。


    張安世等人明裏暗裏前去關說,希望他們能手下留情,並想讓他們一同來勸誡天子。


    但是結果讓張安世們失望,這些人毫無例外,都不軟不硬地迴絕了前者的要求。


    更讓張安世和韋賢等人沒有想到的是,長安儒林這次竟然也沒有完全站在他們這邊:或者說,大部分儒生都站在了天子那邊。


    原來,天子校訂的《聖訓正經》已經刻到了北闕廣場那一百多塊石碑上。


    官學也已經以《聖訓正經》作為授課的唯一經書,長安城的先賢辭更是在高廟旁邊拔地而起——天子以宗聖之名受祭於內。


    《聖訓正經》裏那關於“大同世界”和“民為本”的思想,早就開始在儒林當中漸漸傳播開來。


    這些“先進”的觀點得到了大部分儒生的共鳴,他們很快就理解了天子打擊巨室大族的目的和用意。


    大部分儒生,尤其是最有活力的那些年輕儒生,非但沒有覺得天子有錯,反而認為天子聖明和仁慈。


    至於那些維護巨室大族的士族儒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少數的“反動派”。


    這少量的反對派,隻是在最開始的時候掀起過幾次議論,而後就被寒門儒生的聲勢給壓了下去。


    另外,天子不僅有儒生聲援,還有幾萬新練出來的漢軍做後盾。


    那自然可以穩坐清涼殿,用“寡人有疾”的理由,不理會張安世等人的訴求。


    在忍無可忍之下,張安世們拿出了朝臣對付天子最後的手段——到未央宮北闕廣場去跪諫!


    去年,鬧事的儒生也做過這樣的事情,最終是無功而返。


    但是這一次有一些不一樣,跪在未央宮北門的可不是無官無秩的儒生,而是有頭有臉的朝堂柱石和巨室大族。


    張安世們認準天子不會無動於衷的。


    可是——萬事都會有一個可是——


    從五月二十開始,張安世們和一眾三輔豪猾結隊到北闕廣場跪了七日。


    清涼殿始終安靜無聲。


    天子別說是親自出來勸慰他們,甚至連一個使者都沒有派來過。


    仿佛跪在這大門之外的不是權傾朝堂的內閣大學士,而是無足輕重的奴婢和雇工。


    不對,倘若跪在北闕廣商上的是奴婢或雇工,那天子肯定早早就會露麵的。


    於是,君臣兩邊,就打起了擂台。


    最吃苦頭的,當然就是張安世他們幾個人了。


    雖然他們對天子的做法極其不滿,但是每日卯時,他們仍然要按時到未央宮的內閣值房去票擬。


    等該做的事情全部都做完之後,才又匆匆來到北門之外,加入向天子跪諫的隊伍。


    剛開始,張安世等人勢在必得,認為天子一定會認輸的。


    隨著日子一天天往後推移,他們心裏越來越沒有底,似乎看不到最後要如何收場。


    “內閣大學士領銜跪諫”的消息傳出去的時候,長安城著實震動了幾日,圍觀者甚眾。


    沒過幾日,百姓們就失去了興趣:畢竟,寒門及尋常百姓,和世家大族沒有共同利益。


    ……


    此時,已經是未時了,張安世等人提前散衙,匆匆吃了一個小小的胡餅之後,就趕來此處跪諫了。


    按照約定,他們每天都要跪到戌時才會離開。


    這個時辰,太陽早已經西斜,但是夕陽散發出來的熱量同樣猛烈,甚至比正午還要熾熱。


    張安世這四個大學士才跪了半個時辰,就覺得右邊身子又熱又燙。


    張安世、劉德和丙吉正值壯年,所以還能堅持。


    可憐那韋賢已經七十多歲了,連續幾日下來,已經有一些吃不消了。


    張安世跪得筆直,他看了看身邊有些委頓的韋賢,不禁皺著眉歎了一口氣。


    這口氣不僅歎天子不聽大臣勸諫,更歎韋賢這個忠心耿耿的老臣,還要吃這個大苦頭。


    “韋閣老,你年邁體弱,暫且迴去歇息吧,不必在此處與我等一起虛耗……”


    “有本官在此看著,若是縣官有詔令下來,我立刻就派人去請韋閣老。”


    張安世好言相勸之後,丙吉和劉德也連聲相勸,讓韋賢這白發蒼蒼的老者先迴去。


    “有勞諸公掛念,老朽如今隻剩下這把老骨頭了……”


    “若是能勸天子迴心轉意,為天下世家大族進言幾句,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韋賢一邊說就一邊連連擺手。


    “韋閣老,你是儒林巨擘,如果真有什麽好歹,我等如何向長安的儒生交代?”滿頭是汗的丙吉連忙再勸道。


    “儒林?如今的儒林和以前的儒林可不同啦。”


    “這長安城裏年輕儒生,一個個都要爭當君子儒,更是要把我這老朽罵做小人儒咯。”


    韋賢說得蒼涼,他未曾想到,才短短幾個月時間,大部分儒生就站到天子那邊去了。


    說未曾想到也不對,韋賢其實應該早就想到的。


    天子辦了那麽多官學,還推行了科舉製,讓出身寒門的儒生有飯吃有錢拿,將來還能公平競爭出仕。


    處處為寒門儒生考慮,當然會獲得他們的支持。


    就連不少出仕無望的士族儒生,也都站在天子身後。


    更別說天子還有大才,那《聖訓正經》的經文內容比原來的私學舊經要高明許多,當然是深得人心。


    韋賢這些老儒的威望隻會一日比一日低,天子的威望卻會一日比一日高。


    “子儒,你看縣官今日到底會不會出來見我等?”


    “天下如今將要大亂了,但是縣官深居宮中,擺明了要躲著我等,不聽忠臣諫言,這、這……”


    “這豈不是和昏君一樣嗎?大漢有亡國之相了啊!”


    跪在最邊上的劉德痛心疾首地說道,心中焦急可見一般。


    這今日的這些人當中,劉德當然是最焦急的。


    其餘的人利益還沒有受到直接的損害,但是劉德可就不一樣了。


    陸家是他的姻親,已經被查抄。


    堂堂的內閣大學士、宗親領銜,連自己的姻親都保不了,何止是簡單的丟人二字呢?


    所以這跪諫的事情,多半是由他謀劃的。


    張安世沒有迴答劉德的話,而是沉默地抬頭看了看未央宮。


    一時之間,覺得格外壓抑,這個問題,他也實在迴答不了。


    天子到底要做什麽,他根本就猜不到。


    “建德,陛下英明,隻是聖體欠佳,所以未能任事,我等隻要跪在此處,陛下總會看到的。”張安世歎氣道。


    “聖體欠佳?我劉德可不信!我看縣官是昏饋不明!”劉德突然抬高聲音怒道。


    “子儒!此話就孟浪了!怎可以如此胡說,小心隔牆有耳啊。”丙吉慌張扯劉德的衣袖說道。


    “我孟浪?縣官任用魏相這樣的酷吏,視世家大族為敵,視功勳之臣為敵,處處苛責薄待……”


    “無異於自毀長城、自掘根基,假以時日定會動搖大漢的社稷,哪裏還有半分明君的模樣……”


    “諸公倒是說一說,看我說得到底在不在理!”


    劉德這幾句充滿挑釁意味的話,頓時就引來了身後一眾豪猾的附和,人群之中傳來了陣陣的抱怨聲。


    “世家的家訾也是辛苦經營而來,怎可隨意奪走!”


    “徙民至三輔的成製早應該廢除!”


    “縣官應該恢複無為而治的組訓!”


    “縣官昏聵,重用酷吏,信任卑鄙之人,當誅殺佞臣。”


    “若是霍氏還在,大漢天下何至於此!”


    ……


    眼見豪猾們朝臣們說的話越來越過火,張安世和丙吉背上不斷地冒冷汗。


    這些話若是傳到天子的耳中,那就真的要血流成河了。


    最後還是張安世一臉怒意地站起來,狠狠地斥責他們“隻可進諫,不可忤逆”,才勉勉強強地讓眾人安靜了下去。


    於是,眾人帶著滿肚子的怨氣,又在沉默跪好,繼續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向天子施加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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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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