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很高,江湖很遠。


    但總有人遊走在江湖和朝堂之中。


    天子,三公九卿、三公九卿的佐貳官、佐貳官的屬官、屬官家中的拙荊、拙荊的手帕交、手帕交的鄰居……


    總之,從高高在上的天子,到北城郭鬥雞寮裏的潑皮,其實中間並沒有隔太多的人。


    所以發生在朝堂上的事情,傳到北城郭的速度,要比許多人想象的要快。


    更何況,大將軍府後宅已經被羽林郎團團包圍,與他相關的那些九卿和列卿則是關的關,囚的囚。


    如此大的動靜,自然不可能逃過長安城百姓的眼睛。


    隨後,天子連下的許多道詔令就貼在了閭巷的顯眼處。


    僅僅隻過了一天的時間,長安城的百姓們從不同的渠道探聽到了北地郡、安定郡和未央宮前殿裏發生的許多事情。


    這些消息的源頭五花八門,內容半真半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它們通過不同的渠道混合在一起,再摻入一些百姓的口水,越發變得光怪陸離起來。


    北城郭的鹹亨酒肆,和往常一樣熱鬧,甚至比以往更熱鬧一些——但這熱鬧中有一絲別樣的焦慮。


    那些麵紅耳赤的酒客們議論紛紛,橫跨過幾張桌案交換著自己探聽到的小道消息。


    “造反的度遼將軍是大將軍的女婿,縣官也是大將軍的女婿,兩人既是連襟,怎麽就反了?!”酒客甲舉杯一飲而盡。


    “還不是那老狗賊蔡義,居然讓縣官奪了大將軍的權,沒有大將軍,哪有我大漢今日的局麵?”酒客乙狠狠嚼著蠶豆道。


    “你這說的是什麽混賬話,哪是奪霍賊的權,不過是廣開言路罷了,分明是霍賊擅權,範賊借機生事!”酒客丙揮舞著筷子,差點戳到了酒客乙的眼珠子裏。


    “你說的才是混賬的胡話,霍氏一門都是忠烈,怎可能是擅權之人,是縣官妒賢!”酒客乙毫不退縮地噴著唾沫罵了迴去。


    “縣官最仁義,霍賊任人唯親、睚眥必報、沉迷酒色、隻手遮天……那詔獄裏不知關了多少冤魂!”酒客丙罵得更是有腔有調。


    “你等都是俗人蠢人,怎可知大將軍的拳拳忠心,簡直是滿嘴噴糞,大漢就是有了你們這樣的人,才釀成這樣的禍事。”


    酒客乙是少數替霍光說話的人,本來眾人說的都是酒話,所以也都不會太當真。


    但他卻言必稱“你等”,將所有人當成了自己的對立麵,那副“眾人皆知我獨醒”的樣子自然就惹來了眾怒。


    就連遠處的許多酒客也都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開始對著酒客乙噴灑自己的口水。


    “縣官才是仁義之人,他每月都要在長安城施粥舍錢,還放還了掖庭裏的罪婦,有明君風範!”酒客丁也加入了戰局。


    “那都是假仁假義,小惠未遍,民弗從之!”酒客甲還梗著脖子爭辯道,但是麵上已經有了幾分退縮。


    “你此刻說得倒是硬氣,我可見過你也曾混在那施粥的攤子上討粥,為何占便宜的時候不見你如此硬氣。”酒客戊笑著揭短道。


    “鄙人也想起這位兄台了,他每次都要裝成貧民去討粥喝,還被亭卒趕出來幾次,恐怕是行騙不成,才對縣官有怨言吧。”


    越來越多的酒客站出來,笑罵戳穿了酒客乙的老底,他一下子就從額頭一直紅到了脖子。


    他自己也發現自己似乎有些惹到眾怒了,來喝酒都是為了躲清閑的,何必為那不相關的霍家出頭呢?


    於是,這酒客連忙說道:“誒呀,我乃儒生,儒生的事,哪裏能算騙呢,隻能算蒙!”


    那窘迫和討好的表情又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肆中再一次充滿了快活的氛圍。


    “就當鄙人剛才說錯了話,自罰三杯!”酒客乙說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再二,再三,自然引來周圍一陣喊好的聲音。


    “過兩日,範賊和兩個田賊的親眷就都要在梟首了,我等到時候一同去看!”酒客甲起哄道。


    “任宮三日之後處寸磔之刑,那才更是……嘖嘖嘖……更要去大開眼界!”酒客乙說道。


    “同去同去!”


    “看完之後再來這鹹亨酒肆浮上三大白!”


    “同賀同賀!”


    當鹹亨酒肆裏的這些酒客半真半假瞎胡鬧的時候,幾個麵色陰沉的騎士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他們正是梁延年派來長安送信的那些騎士。


    今日,他們終於知道整個事情的原委了,更已經猜想明白昨夜與他們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可能就是叛軍的信使。


    此刻特地前來這鹹亨酒肆,就是想要尋到那些賊人,在這裏替那些可能已經在靈武城上戰死的袍澤弟兄們報仇。


    然而裏裏外外找了好幾圈之後,他們仍然沒有遇到那些歹人,也不知道他們是逃了還是已經被縣官關起來了。


    最終,這些北地來的騎士們隻能悻悻地離開鹹亨酒肆,完全沒有了嚐一嚐宣酒的念頭。


    來到那嘈雜而又慌亂的街麵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既迷茫又悲傷。


    他們想要迴到自己的家鄉,但是又知道熟悉的家鄉已經淪為了一片戰場。


    他們想要留在這熱鬧的長安,但是這長安哪裏又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找不到那些歹人,我等要如何為弟兄們報仇啊?”年紀最輕的一個騎士不甘心地問道。


    “那些該死的叛軍一定會來長安城,我等去投軍,總有機會上陣殺敵的!”為首的伍長說道。


    “如今執金吾在征兵,三輔都尉也在征兵,我等要去何處投軍?”另一個騎士問道。


    “去未央宮前找那王府君,他定會替我等安排妥當的!”王府君是昨夜他們見到的那位府君,為人和善,沒有絲毫的架子。


    “甚好!那我一定要在這長安城下,多殺幾個叛軍,為靈武的弟兄們報仇!”


    “正是!”


    “大破叛軍的那一日,我等再來此處共飲!”


    “甚好!”


    幾個騎士沒有再多言一句無關的話,各自牽過留在鹹亨酒肆門前的馬,並肩疾馳,向著未央宮的方向奔去。


    來鹹亨酒肆飲酒的酒客們,總是長安城裏最幸福的一群人。


    不管發生了什麽樣的大事,隻要一走進這鹹亨酒肆,與三五好友喝下三五杯,立刻就能將所有煩惱憂愁拋到腦後去。


    天子和大將軍到底孰是孰非,叛軍還有幾日才能到長安城,北地郡和安定郡如今局麵如何,這個年還能不能過好,為此事還要死多少人……


    這些事情除了在喝酒的時候當下酒菜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作用。


    當然,能夠像他們這樣泰然處之的人畢竟是少數人,隨著朝堂上那些可怕的消息越傳越廣,整個長安城不可避免地開始動蕩了起來。


    人心惶惶,心思浮動,不禁時時北望,看烽火有沒有在城頭燒起來。


    漸漸地,有人就開始要逃離長安城了。


    最初離開的是頗有家訾的人,他們通過不同的路子,拿到了準許通行的竹節,帶著金銀細軟向東麵逃去。


    雖然叛軍的影子都還沒有,但這些富戶仍然打算到關東各郡國去避避風頭。


    叛軍來了,窮人要遭殃,富人可是要破財的。


    然而,能搞到通行竹節的人家畢竟是少數,大部分普通人隻能想辦法逃到附近的陵縣去。


    長安城城高池深,但卻會是首當其衝的地方。


    至於那些比普通人還遠不如的貧民,連出逃長安城的一輛馬車都沒有,他們隻能繼續留在長安城,麻木又無可奈何地等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論原因是什麽,隻要戰端一起,最受荼毒的自然是普通的老百姓。


    隻是相較而言,他們更希望那看起來更有仁愛之心的天子能夠取勝。


    這個念頭與那些儒生所說的忠君大義沒有太多關聯。


    僅僅因為天子如果取勝,那麽長安就能取勝,長安如果能取勝,百姓就能得到安生。


    百姓們陸續出逃,僅僅隻是一個開始,很快,糧肆裏那些糧食的價格也開始暴漲起來。


    短短三四天的時間,一斛原本隻賣一百錢的粟,就漲到了二百錢,而且還有繼續往上漲的趨勢。


    雖然大司農田延年管轄的平準官在市麵上出售了不少的糧食,但是仍然沒有壓製住米粟上漲的情況。


    有五成的利潤,會讓商賈們去冒險;有一倍的利潤,就會讓商賈們把大漢律法拋到腦後;有三倍利潤,商賈們甚至不怕寸磔之刑。


    而米粟價格的暴漲又間接推動其他吃食的價格上升,一些本就不富裕的人家漸漸就開始抱怨了起來:今日罵的也許還是範明友,說不定明日就開始罵天子了。


    能不能吃飽飯,這是一個大問題:比誰能當天子還重要。


    劉賀自然很是明白這個道理。


    當此事通過奏書的形式傳到劉賀的案前時,他毫不猶豫地就下達了處置的命令。


    派出了執金吾蘇昌,讓其直接捉拿哄抬米粟最起勁兒的一批糧商,依律治了他們的罪,抄沒其家產來賑濟貧民。


    亂世之下用重典,在血的警示之下,商賈們才稍稍收斂,米粟的價格堪堪穩定在一百五十錢上下,才沒有引起民亂。


    長安城人心惶惶,隻要叛軍一日沒有被消滅,那一日就不可能真正的安定下來。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叛軍能在這一個月裏被擊潰嗎?


    ……


    十一月二十九,當任宮的身體被割成條條肉片,被長安百姓哄搶一空的時候,範明友所部抵達了安武縣。


    距離長安城,隻有不到六百裏了。


    安武、陰槃、漆縣、長安……


    離得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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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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