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從沒有像今日這樣慌亂。


    一百羽林郎簇擁著霍光的車仗急急而來,接著就殺氣騰騰地將整個大將軍府團團圍住。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張安世就手持天子的詔書,帶著十幾個屬吏來到大將軍府的前衙,接管了整個大將軍府。


    霍光執宰中樞幾十年,積威已久,自然有人提出了異議,均被當做霍黨捉拿了起來。


    大將軍府闔衙共有數百官吏卒役,不可能一時完全撤換掉。


    但是在羽林郎的威懾之下,也再也沒有人敢站出來當出頭鳥了。


    張安世也雷厲風行。


    先是又下令將大將軍府長史陳萬年,及重要的屬官全部捉拿送往詔獄,並用帶來的屬官吏員取而代之。


    接著又命人用磚石和板築將前衙通往後宅的閤門全部封死,將府衙和後宅隔離開。


    最後又直接率兵入府驅散了霍光豢養的私兵部曲。


    如此一來,霍光這大司馬大將軍雖然還有個虛名,卻完全成了有名無實的擺設了。


    大將軍府後宅的書房裏,霍光瞪大了雙眼看著院中的虛無之處。


    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的吵鬧聲不可避免地傳入了霍光的耳中。


    他一夜未眠,眼白上已布滿了細細的血絲,但整個人卻異常亢奮,沒有絲毫的困意。


    兩個時辰之前,他帶著霍黨到未央宮去逼宮,自認有五成勝算。


    一個時辰之前,他當眾拿出上官太後的懿旨,逼著天子下跪。


    半個時辰之前,他被逼著斬殺了京兆尹鄧廣漢,被天子訓斥奪權。


    然而就在剛剛,他被一百羽林郎“押”迴大將軍府,猶如囚犯。


    他沒有想到,今日的霍家居然真的就要倒了。


    那看似仁慈得軟弱的天子,沒有再給他留下機會。


    如果剛才不是霍光果斷地將鄧破虜當場斬殺,強行讓此人當了替罪羊,那麽局麵恐怕會更糟糕。


    霍光沒想到這膽大妄為的天子和不知死活的太後,居然有這麽深的心思,差點讓霍光當場“伏法”。


    雖然殺了鄧破虜,但是許多事情是遮掩不過去的!


    霍光曾經做下的一切事情,不管是真心為了大漢,又或者隻是為了霍家,都會被搜羅出來當罪證。


    可如今,霍光他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隻能希望範明友那十幾萬的“叛軍”能順利打到長安城吧。


    就在剛剛,霍光前腳迴宅,天子處置的詔令後腳就到了。


    範明友的親眷全部被誅殺,自然包括自己的女兒和外孫:這是霍家流的第一滴血。


    雖然隻是一滴,卻可能會帶來一場血崩,因為高門世族是不能流血的。


    霍光沒有為自己的親人而傷感,他隻覺得憂慮和惶恐。


    就在他頭腦發昏,陷入沉思的時候,霍顯終於還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霍顯比霍光更沒有主意,她猶如一個瘋婆娘一樣,一頭就撲向霍光的懷抱。


    “夫君!這、這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會到這樣的局麵,明友他們一家……”


    霍顯這句話還沒說完,就難聽地幹嚎了起來,像極了野獸被箭矢射中時發出的哀嚎。


    嚎了許久,才又問道:“今日這朝堂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要是放在平時,懂得憐香惜玉的霍光早已經開始安撫霍顯了。


    但是今日,他哪裏還會有這個心情。


    “今日,在朝議上,老夫敗了。”霍光不甘心地歎道。


    霍顯猛然從霍光懷中抬起頭來,怨毒地盯著霍光,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為何會敗,夫君手中不是有上官太後的懿旨嗎?”


    “上官太後,騙了你我,恐怕她早已經和天子有所勾連了。”


    霍光說罷這句話,就緩緩地將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最後一句話話音未落,霍顯就如同瘋了一樣,直起身子扯住霍光的衣領,怒道:“當年就應該殺了這毒婦,就應該殺了這毒婦,殺了這毒婦!”


    霍光被晃得心焦,更覺得眩暈,他煩躁地強行將霍顯攬入懷中,用盡全身的力氣,終於讓霍顯逐漸安靜了下來。


    這麽多年了,霍光從未看到過霍顯如此失態,有幾分慚愧又有幾分厭惡。


    但是,霍顯陪自己走過了許多險惡的時候,此時更是唯一可以與他並肩而立應對危局的人了。


    “夫人莫要擔心,還有轉圜的餘地,範明友和禹兒他們離長安城不到一千裏了,十日就能到長安。”


    霍顯猶如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胡亂地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說道:“夫君,要不然,我們逃吧!”


    “逃?”霍光笑了,是在笑霍顯的異想天開。


    “夫人未免將此事想得太簡單了,就算能逃出大將軍府,又怎麽能逃出長安城,就算能逃出長安城,又怎麽能逃出三輔?”


    “難道就在此處坐以待斃嗎!?”霍顯問道。


    “隻能等明友和禹兒來了。”


    “那要不要派人給範明友和禹兒送信,讓他們再快一些?”霍顯問道,那如桃花般的眼眸讓人憐愛。


    “信恐怕也送不出去了,就算能送,現在也不能送了……”


    “如今,縣官手中還沒有老夫與範明友等人聯絡的證據,礙於觀瞻也許暫時不敢對老夫不利。”


    “我等還能在這大將軍府後宅苟活幾天。”


    “若是送出的信被截住,再交到縣官的手中,霍家登時就會成為一片血海。”


    霍光已經從暴起殺人的癲狂中慢慢清醒了過來,在朝堂上打熬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經驗和智慧重新占據上風。


    “那我等現在就這樣等死嗎?!夫君,我心不甘啊!”霍顯半惱半怒地說道,“要不然找皇後,讓她出馬?”


    霍光搖了搖頭,這麽大的事情,霍成君不可能一點消息都不知道,沒有將消息傳出,恐怕也已經被天子看住了。


    沒想到,這終日笑著喊自己“仲父”的天子,心思居然如此縝密,將所有能通行的門窗都堵得嚴嚴實實的。


    霍光突然想起來,今日在前殿裏,自己動手殺了鄧破虜之後,天子就再也沒有叫他仲父了。


    “為今之計,你與我隻能等下去……”


    “夫人放心,範明友和田廣明等人是宿將,手中都是百戰之兵。”


    “而關中已經抽不出能與之抗衡的大軍了,十日之內,範明友等人定能兵臨城下的。”


    霍光不僅是在安慰霍顯,更是在安慰自己。


    “到時候,縣官自然知道誰才是忠臣,也自然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霍光的話發揮了作用,霍顯再一次被說服,或者說她現在隻能被說服,她抬手神經質地理了理發絲,端坐到了霍光的身邊。


    “夫君,待長安城破的那一日,你不能再心軟,定要將這蠢笨的縣官……”


    霍顯說著抽出了發髻上的一根發簪,放在手中狠狠地拗斷了。那兇狠的眼神,讓霍光都有幾分忌憚。


    “老夫知道了,就按昨夜我們說的辦,縣官無德,不應承續宗廟……”


    “不!”霍顯怒道,“縣官必須要死!”


    霍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弑君?!


    天子雖然狠毒,但仍然給了霍家可以免罪的丹書鐵券,自己又怎麽能做出這樣的歹事呢?


    霍光剛想要反駁,霍顯就握著那鋒利的斷簪走到霍光的麵前——麵無表情,雙眼無神,嘴角有一抹嘲弄。


    “夫君,縣官是個麻煩,他活在這世上一日,霍家就永遠要活在心驚膽戰之中!”


    霍光一時竟然被霍顯的殺意鎮住了,許久之後,他才唿出了那一口氣,緩緩地點了點頭。


    霍顯沒有再說話,如同鬼魅一般飄出了書房。


    此時,範明友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在抓住這救命稻草的時候,他們正一點點失去理智,沉入到癲狂的夢境中。


    霍光抬起了頭,心有餘悸地目送霍顯離開,忽然之間他看到了重新掛迴牆上的周公負成王圖。


    他猶豫了片刻,就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了那副畫的麵前,沉默著站了許久。


    與前後三代天子相處的畫麵在腦海中閃過,讓他的心情久久不平平複。


    得意、愧疚、害怕、憤怒、懊惱、瘋狂……一齊湧上了心動。


    最終,霍光從牆上取下了那副畫,猛地拔出腰間的劍,憤怒地割扯成數塊。


    似乎還不滿意,又將畫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上了幾腳。


    霍光本就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當上這輔政大臣才要裝出大度的模樣,如今倒也不用再為忠臣的名聲繼續裝下去了。


    “來人!”霍光朝院外大聲喊道。


    片刻之後,一個驚慌失色的老仆跑了進來。


    “馬上將這幾塊爛布扔到廁室裏去,莫要讓它汙了我的眼!”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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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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