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蘇墨臉上一僵,片刻之後卻又如寒冰乍破,低下頭來,溫柔憐惜地抵住錦瑟發心,言語中卻似下了天大的決心:“我不會讓你死


    錦瑟有些恍惚的聽了,也沒往心裏去,隻笑道:“都聽你的。丫”


    蘇墨一路疾馳至皇宮,徑直將錦瑟引至一座偏殿,錦瑟本以為他要將自己暫且安置在這裏,片刻之後卻有人呈上了一套內侍的衣衫,而蘇墨則示意她換上。


    “為何要穿成這樣?”錦瑟換過衣衫,一麵解開發髻重新梳理,一麵問道。


    “跟我在身邊,這樣打扮總歸要方便一些。”蘇墨語氣極淡,徑自取了內侍帽子,親自動手為錦瑟係上。


    錦瑟抬頭看了看他,隻覺得他今日似是隱忍了極大的怒氣,思及方才的一番事情,心下不覺惶惶,伸手挽了他:“方才的事,我都不氣,你又何苦?媲”


    她終究覺得自己是將死之人,很多事,實在不必太過計較。


    蘇墨緩緩握住她的手:“我心頭實在覺得悲涼,你可知為何?”


    錦瑟望著他,頓了頓,伸手圈住他的腰身,將自己埋進他懷中,輕聲道:“你本不愛這樣的日子,卻為了這祖宗建立的基業一力扛下整個朝廷。如今岌岌可危,偏還有人不顧國難當頭,反倒將心思用來對付我,你心頭覺得悲涼,我自然懂。隻是如今的情形,你若還為了這樣的事置氣,豈非與那些人無異?”


    蘇墨抬手,輕撫上她的後腦,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她不鑽牛角的時候,向來通透,很多事情不點即名,隻是近些年她曆經浩劫,性子已經淡漠了許多,如今更是隻在意與他相守,其餘諸事不理,他倒從不曾在她身上體會過這般的體貼解語。微微將她圈緊了些,蘇墨微微沙啞的聲音才響起:“也不是置氣,隻是……真的累了。”


    錦瑟聽得心頭一凜,明知他所謂的“累”別有深意,卻隻佯裝不知:“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一陣。不如先小睡片刻吧?”


    她小心翼翼地探問,蘇墨眸色微涼,無奈一笑:“好。”


    錦瑟這才鬆了一口氣,將他引至床邊為他寬衣。剛剛為他褪下外袍,卻忽然聽見門外腳步匆匆,隨後傳來內侍尖細慌張的聲音:“奴才給王爺請安,太後有請王爺往壽康宮議事。”


    錦瑟捏著外袍的手不覺一僵,待要重新抖開袍子為他披上,蘇墨卻已經將手一擺,同時迴了外頭那人一句:“你去迴了太後,本王不得空。”


    外頭那人似乎又囁嚅了句“王爺”,卻再也不敢多說什麽,又隔了許久,才聽見那人離去時沉重的腳步聲。


    錦瑟再迴頭看蘇墨,卻見他已經躺到榻上,一副不欲搭理的模樣,思及覓兒之死,心下不覺難過,拉了拉他的袖子,剛要說話,蘇墨卻反手握住了她,緊了緊手心。於是錦瑟已到唇邊的話,便又都咽了下去。


    不料約兩刻鍾後,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更加匆忙的腳步,似有人跑過來一般,錦瑟剛站起身,門已經被人“砰”的一聲推開來,隨後,一女子撞了進來


    錦瑟有些發怔地看著她,但見她衣衫華貴綺麗,容顏秀美,分明是季太後,偏卻形容憔悴,發髻偏散,竟再無往日半分神采!


    而季太後仿佛也沒有看見她,徑直便衝到榻邊,隻衝著剛剛坐起身的蘇墨又捶又打:“為什麽不來見我?你為什麽不來見我?”


    蘇墨眉心一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冷喝了一聲:“季芩!”


    季太後似被這聲冷喝一震,盯了他片刻,終於哭出聲來:“覓兒不在了,你不來見我,反倒要棄我而去!我是為你才進宮的!可如今我沒了孩子,你也要走,你讓我怎麽辦?你把覓兒還給我!把覓兒還給我!”


    錦瑟聞言,麵色已是大變,卻並非為季太後話中透漏與蘇墨的關係,而是因為她那句蘇墨要走。蘇墨似有去意,連她也是從蘇墨隻言片語之中揣測而得,往往還不敢深思。可是如今季太後卻言之鑿鑿蘇墨要離開,莫非,他竟去意已決?


    她震驚迴眸看向蘇墨,蘇墨抬眸與她相視一眼,又低頭看著季太後。錦瑟心頭愈發不安,卻忽然聽他道:“那麽,告訴你我要離去的人,沒說我會如何安置你麽?”


    “你真的要走?”季太後猛地抬起頭來,分明預料之中,卻仍然掩飾不住震驚,“為了那個宋錦瑟,你果真什麽都不要了?”


    聞言,錦瑟再次怔了怔。今日發生的事情,她本以為策劃者是另有其人,可如今卻隱約顯示出與這深宮之中的季太後也有關係的征兆。“季芩,我會送你出宮。”蘇墨沒有迴答她的問題,隻是道,“從前你就說宮裏悶,如今不用再憋在這裏了。”


    季太後忽然笑了起來,因為傷心的緣故,那笑聲聽起來及其詭異:“從前覓兒還在,我尚且覺得憋悶,如今覓兒已經不在,我在哪裏,又有什麽不同?”她笑著笑著,忽然又大哭著撲進了蘇墨懷中:“我隻求你不要走!我已經沒有覓兒,我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蘇墨被她撞得往後仰了仰,眉心始終緊擰。


    錦瑟緩緩轉過身,背對著兩人,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一走了。


    那日的結果是季太後傷心欲絕,終於暈倒在蘇墨懷中,被蘇墨派人送迴了壽康宮。


    從那以後,蘇墨果真是日日將錦瑟帶在身邊,形影不離,因此錦瑟也得以看到聽到很多扮盲裝聾時不知道的事。


    第一日,她聽說仲離軍隊已經接連攻占了青越多個州郡,勢不可擋;而朝中已有大臣開始攜家眷逃亡,蘇墨大為震怒,下令全力緝拿出逃大臣;


    第二日,她親眼看見眾多大臣跪在蘇墨麵前,眾口一詞請求蘇墨殺掉妖女宋錦瑟,遭到蘇墨怒斥;


    第三日,在請求殺掉她的同時,又多了一些勸諫蘇墨登基稱帝的聲音,蘇墨將折子一一駁迴;


    ……


    第七日,錦瑟聽說仲離軍隊再度大捷,大軍已雄踞於清江南岸,與北岸青越軍隊僅一水之隔渡江之戰向來不好打,仲離應該不會輕舉妄動,而青越也終於贏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而錦瑟覺得自己所需的時機也應該到了。


    *


    留書出走,錦瑟向來覺得那是極傻的一件事。若真心出走,何必還要留下線索讓人來尋?


    可是這一迴,她就幹了一次這樣的傻事。卻並非為了讓他來尋自己,而是知道他已經足夠焦頭爛額,不想讓他為自己的去向再平添煩愁。


    她想去的地方,是清江南岸,是有蘇黎在的地方。


    其實很多事情她都沒把握,可反正自己不久後就要死了,何不趁還活著,嚐試一下某些可能性呢?


    兵荒馬亂之際,她好不容易才出高價租到一輛馬車,讓車夫將自己送去清江北岸。車夫得了幾倍的錢銀,歡喜地一麵趕路一麵高歌,歌聲荒腔走板得厲害,錦瑟很是擔心會不會招來強盜。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絕非多餘。行至第三日,馬車在半道上忽然被截停時,那車夫嚇得幾乎傻了,一個勁地磕頭求饒:“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是良民,做些賠本買賣,身無長物,求大爺饒命!”


    錦瑟聽他那樣害怕,也不知馬車外是何等駭人的架勢,猶豫了片刻撩開車簾,登時也被嚇得有些呆掉。


    馬車前騎了高頭駿馬,寒眸冷眼,正沉了臉看著她的,不是蘇墨又是誰?


    她心頭忐忑,卻又另有一種莫名的歡喜湧起,頓了許久,朝他伸出了雙手。


    蘇墨依舊沉著臉,緩緩打馬上前,終於還是將她抱上自己的馬,丟了一錠銀子與那車夫,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錦瑟埋在他懷中,聽著耳旁唿嘯的風聲,淚水悄無聲息地洶湧了一陣,終於平息之際,才抬頭看他:“我不是讓你不要來找我麽?”


    蘇墨大約是真的生氣了,也不與她說話,隻是寒著一張臉往前趕路,任錦瑟怎麽軟磨硬泡也不搭腔。


    無奈放棄之際,錦瑟卻忽然發現他的馬竟一直在往南,心頭不由得大驚,再度抬頭看向他:“我們這是去哪裏?”


    蘇墨仍是不理她,隻是抬手撫上她的後腦,將她的臉重重往自己懷中按了按。


    錦瑟鼻子被撞得生疼,可是鼻端他布衣青衫的氣息,又是那樣讓人舒心。她靠在他懷中深深地吸氣,深思竟有些飄渺,不由得想起他從前那些似是而非的隻言片語,又想起季太後言之鑿鑿他的離去,她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放棄了一切,要真正帶她去過遠離朝堂爭鬥的逍遙日子。


    可是迴過神來,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想入非非。雖然她心裏也的確是有某種期待,可是卻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尤其是如今的情形之下,他更是不能。


    可是這樣一直往南,便是清江了。錦瑟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起來――他該不會,是想親自統帥,指揮軍隊抵禦仲離吧?


    夜裏,兩人下榻至一處客棧。這一日以來,錦瑟被蘇墨的沉默逼得幾乎發狂,終於在用晚飯時再度問起:“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蘇墨扒著飯,一番細嚼慢咽之後,才終於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你不是想去仲離軍隊裏嗎?我親自送你去。”


    “你!”錦瑟又驚又怒,初見他時的那絲驚喜蕩然無存,背轉身去,良久,不無哀怨地道:“這一出來就是許久,你可舍得你的季太後麽?”


    聞言,蘇墨擱下碗筷,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見她抬手擦眼,眸色不由一緩,語氣也軟了幾分:“如何舍不得?”


    “可不是!”錦瑟負氣道,“反正我再過幾個月就死了,到那時便再不礙你的眼,你盡可以帶別人出宮長長久久雙宿雙飛去,哪裏還差這幾日!”


    她說著便果真哭了起來,蘇墨很是有些無奈,伸手扳過她的身子。


    錦瑟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讓他看見。


    “你就因為這個出走?”他言語之中不由得帶了一絲低笑,“我隻說一句送她出宮你便推理出這番雙宿雙飛論,往日我與你說了那許多,怎不見你記得?”


    “我怎麽不記得?”錦瑟猛地拿開手,迎著他的視線,“你說的所有細枝末節我都記得,可你從來沒有明確告訴過我你已有去意,她卻知道!”


    蘇墨看著她泛紅的眼,抬手拭去她猶在眼眶打轉的淚,低聲道:“前日才覺你通透,今日卻又開始鑽牛角尖。你好生想想那些話我怎麽可能與她去說?究竟有什麽話被別人聽去起了疑心,再傳到她耳中,你原該比我更清楚。”


    錦瑟打掉他的手,自己低頭拭了拭眼睛。其實關於這點,她早已反複想過無數迴,隻覺唯一有可疑的便是那次他仗斃勸降大臣之時,曾說過迎迴蘇黎為帝的話,恰好被溶月的侍女聽了傳話過來,而溶月那時便已經變了臉色,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


    其實,若還事關溶月,她倒寧願是蘇墨親自告訴季太後。畢竟溶月待蘇墨一片真心,如今雖是她霸占了蘇墨,可她終究是將死之人,將來能陪在蘇墨身邊的,還是溶月。她不願意他二人為此事生嫌隙,可聽蘇墨的語氣,似乎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


    錦瑟抬頭看了看蘇墨,隻見他目光融融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何一陣心虛,莫名就想避開這個話題,於是又道:“那……我們究竟要去哪裏?”


    見她目光閃爍,蘇墨了然她心中所想,卻也依她沒有繼續方才的話題,隻笑道:“你覺得呢?”


    錦瑟抿抿唇,憂心道:“你不會真的要上陣領兵吧?”


    蘇墨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尖,不置可否。


    如此,錦瑟卻隻當他默認了,愈發憂心忡忡。


    沒想到幾日後,兩人行至清江將近處時,蘇墨卻忽然將馬頭一轉,往東奔去。錦瑟原本已經做好一路往南的準備,不防他突然如此,忍不住驚叫了一聲:“蘇墨,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蘇墨聞言笑出聲來:“若我說私奔,你會作何反應?”


    錦瑟訝異地看向他,片刻之後,卻忽然認真起來:“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哭死。”


    蘇墨低頭抵住她的發心,低聲道:“傻姑娘,你要多笑一點才好。”


    兩人一騎穿梭在山林間,越往東去地勢愈發崎嶇不平,到最後唯有錦瑟坐在馬上,由蘇墨牽了馬一點點探路前行。


    兩人在崎嶇的山林之中行了兩日一夜,又馳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眼前赫然出現一片山穀,澄空碧淨,湖光山色,野藤綠樹交織而成的綠色長廊,通往山穀深處,纖塵不染,恍若仙境。


    “這是……什麽地方?”錦瑟微微有些迴不過神來。她所呆過的地方,最安靜美好不過那依山,可是尚不及此處十分之一的美。


    蘇墨笑笑,棄了馬拉她徒步走入長廊,步向那不知如何藏幽的深處。


    錦瑟一步步皆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仿佛唯恐驚破了這山穀中的寧靜。蘇墨察覺到她緊張到身子緊繃,終於笑道:“此處喚作瓊穀,曾因‘魂牽夢縈’而成為天下好酒之人趨之若鶩之地。”


    “魂牽……夢縈?”錦瑟憶及一些過往,不由得紅了臉,“那……我們來做什麽?”


    “尋一些因由。”蘇墨捏緊她的手,意味深長地道。


    行盡長廊,眼前出現一片豁然開朗的空地,鳥語花香,蝶翅翩翩,隱約聞得水聲潺潺。


    蘇墨將錦瑟安置在一塊大石上,道:“我去取些水來,休息片刻再往前走。”


    錦瑟點頭,安心坐著等他歸來。


    卻未料刹那之間,原本澄淨碧藍的天空,竟古怪地落起豆大的雨點來!


    錦瑟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剛要走迴長廊避雨,餘光卻忽然瞥見另一側有一人執傘緩步行來。


    那人一襲玄色錦袍,雖走在雨中,卻仍舊行止優雅。他逐漸走得近了,身形步法也清晰清晰起來時,錦瑟容顏卻開始失色。


    直至他終於近在眼前,將傘遮至她頭頂,那張臉,才終於在錦瑟眼中清晰起來。


    他低頭看她,俊眉修長,眸光清冽,映襯著她慘白的容顏,唇角微漾:“錦瑟,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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