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論“厚黑教主”

    天下有很多“奇緣”的事,使人無法解釋,柏楊先生之得來《厚黑教主傳》,便屬其中之一。這本《厚黑教主傳》和《厚黑學》,都是絕版書,曾經托許多朋友代覓一讀,以便大開茅塞,結果全歸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電話,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書可供你。”屆時駕至,原來是他以五百元代價在書攤購得之《厚黑教主傳》也。大喜,留吃晚飯,以示謝意。

    這本書之好,在於告訴國人,一個蓋世奇才,對日非的世局,其內心的悲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為人做事,比柏楊先生不知高級多少,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魚鱉蝦蚧的瘡疤,其被圍剿,自在意中。

    在全部《厚黑學》和傳記之中,有兩點值得大書特書,國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時,表麵上一定要糊一層道德仁義,不能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凡是我的學生,一定要懂得這個法子,假如有人問你:“認識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莊嚴的麵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不認識他……”

    二是,有一個道貌岸然之官,聞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學而義憤填膺,寫了一本《薄白學》,在成都報上發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貽害蒼生,結果,該官因貪汙瀆職,奸淫擾民,被處死刑,其尊頭懸在少成公園,以觀其薄白學之風行於世焉。

    這兩件事,給我們很多啟示,現在且介紹一二,此中學問甚大,不可等閑視之也。

    在全部厚黑學中,李宗吾先生以談三國英雄開始,他曰……(參看本書第一編。)

    以上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學原文,接著他便追溯而上,而舉楚漢的事來證明。蓋項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敗,劉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劉邦先生的心腸之黑,是與生俱來,可謂“天縱之聖”;至於臉皮之厚,還需加點學力,他的業師,就是三傑中的張良先生,張良先生的業師,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缽真傳,彰彰可考,圯上受書一事,老人的種種作用,無非是教張先生臉皮厚也,張先生拿來傳授劉先生,一指點即明。試問不厚不黑的項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敵手乎?韓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說是臉皮很厚,無奈他的心腸不黑,偏偏係念著劉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後來長樂宮內,身首異處,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範增先生千方百計想教項羽殺死劉邦先生,可以說心腸很黑,無奈他臉皮不厚,一受離間,便大怒求去,結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項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該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結論曰:他把這些人的故事,反複研究,才將千古不傳的成功秘訣,發現出來,一部廿四史,必須持此觀點,才讀得通。這種學問,原則上很簡單,運用起來卻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說法,普度眾生。

    有“學”便有“經”。經,在國人眼光中的地位,尊嚴萬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運,發明了《厚黑經》,以闡揚《厚黑學》焉。

    除了《厚黑學》、《厚黑經》,李宗吾先生還著有《厚黑傳習錄》問世。共包括三大項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辦事二妙法”。他首先嚴肅地指出發揚厚黑學的必要,並舉出幾個偉大的例子,然後假托一個想求官做的人向他問業,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寶。

    法寶之一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貢”、“衝”、“捧”、“恐”、“送”是也。

    李宗吾先生曰,隻要做到六個字,包管發生奇效。

    一介平民,如果想當官的話,自然要靠本閑話所推薦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後,把官——無論是市長也好,部長也好,縣長也好,委員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則必須懂得保官之道,否則一年半載,垮了下來,豈不前功盡棄乎?李宗吾先生有鑒於此,在《厚黑傳習錄》中,除了發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還發明了“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繃”、“兇”、“聾”、“弄”是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傳習錄》三大法寶中的“辦事二妙法”,內容更為精彩,非有絕世之姿,恐怕真有點領會不動也。

    二妙法者,一為“鋸箭法”,一為“補鍋法”。

    厚黑學發展到傳習錄,可謂登峰造極。但到抗戰中期,李宗吾先生把傳習錄內容更加擴大為四,一曰厚黑史觀,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學的應用,四曰厚黑學發明史。其立論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說啥就說啥,口中如何說,筆下如何寫,或談學術,或追述平生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地寫一段,或短短寫幾句,不受任何限製。下筆時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曆史上從沒有這種事件或從沒有這種典故,那怎麽辦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個。”蓋思想家與考據家不同,思想家隻是說出他的見解,憑空難以開口,不得不順手牽羊,以增力量,連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製,何況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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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經經的“學”、“經”、“錄”,三大著作之外,平生好寫梯突文章,或用雜文體,或用小說體,無一篇不嬉笑怒罵。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間一大諷刺。”是非常不錯的也。蓋他不但諷刺世人,亦諷刺自己,不過當他諷刺自己的時候,更也是惡毒地諷刺世人。“厚黑”一詞,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卻一身獨當,曾有人質問之曰:“你為啥罵人乎?”他答曰:“我怎敢罵人,我罵我!”於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閉起嘴來也。

    除了“學”、“經”、“錄”三大著作之外,他還有《怕老婆的哲學》一文,並附“怕經”,以比儒學的孝經,這種對聖崽們的冒犯,可說是尖銳至極。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們不知道,但他卻是極力提倡朋友們應設立“怕學研究會”的,其見識誠高人一籌。

    《怕老婆的哲學》內容是說,大凡一國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中國號稱禮儀之邦,首推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所以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建立在“孝”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然而自從歐風東漸,“孝”先垮台,全國失去重心,國家焉得不衰落乎?李宗吾先生曰:五倫之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更是早都拋到九霄雲外,所幸尚有夫婦一倫存在,我們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立在這一倫之上。天下兒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文化,應當建立在“怕”上,“怕”自然成為全國重心也。

    李宗吾先生曰:怕學中的先進,應首推四川。宋朝的陳季常先生,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東獅吼的故事,已傳為怕界佳話,故蘇東坡先生讚之以詩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陳季常先生並非泛泛之徒,乃是有名的高人逸士,而高人逸士,卻是如此的怕老婆,可見怕老婆一事,乃天經地義者矣!

    李宗吾先生曰:時代更早的,還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劉備先生,他對怕學一門,可說是發明家而兼實行家,新婚之夜,就向老婆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不得了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以下跪為家常便飯,無不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的這一套辦法,真可說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凡遇著河東獅吼的人,可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頓呈祥和焉。

    李宗吾先生更用史事來證明,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曆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後大發脾氣,楊堅先生便跑到山上躲避,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先生把皇後勸好了之後,才敢迴來。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楊堅先生之統一天下,誰曰不宜耶?

    李宗吾先生不但從曆史上探討出怕老婆哲學的基礎,而且從當代政治舞台人物身上去考察,獲得此結論曰:凡官級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也越深,官級和害怕的程度,幾乎成為正比。於是,由古今事實,厚黑教主乃歸納出若幹定理,名之曰“怕經”,以醒後世。

    李宗吾先生之能夠壽終正寢,而未被繩捆索綁到公堂,豈真是天眷之也歟?

    李宗吾先生篤於友情,道義千古,他一生不輕易推許人,擇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後,卻以生死相許。他有兩個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驅張列五先生,辛亥光複後,被推為四川第一任都督,後充總統府顧問,被袁世凱先生所殺。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膽忠心,有作有為,如他在世,四川決不會鬧得烏煙瘴氣。一位是理學家廖緒初,先任審計院長,後見國事日非,鬱鬱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做事,公正嚴明,道德之高,每使敵黨讚歎不止,如他執政,世間哪有貪汙乎?李宗吾先生生平未了的心願便是沒有為他的這兩位仁友作一個傳。當日本飛機轟炸重慶最猛烈時,他還數次給《厚黑教主傳》的作者張默生先生去函,說到“張列五的衣冠塚在浮圖關,此時想必成為偽土!”其慎重擇交如此,其敦篤友誼如此,誰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傷心人以冷笑代嗚咽,嗚唿!

    李宗吾先生於1943年9月28日,病逝於自流井本宅(亦即新定的孔子誕辰之日,豈冥冥中自有主者耶)。五月間他的身體還很好,後來忽得中風不語之症,終於不治。次日,成都各報即用“厚黑教主”的稱謂,刊布他逝世的專電,自流井各界人士亦為他開追悼會,備極哀榮。我們且抄幾副當時的挽聯,作為介紹教主的結束,也作為蓋棺的定論。至於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孫兒孫女當時已長大,教主有靈,對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對於國事,一塌糊塗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當痛哭乎?

    任瑞如先生挽曰——

    “教主歸冥府,繼續闡揚厚黑,使一般孤魂野鬼,早得升官發財門徑;先生辭凡塵,不再諷刺社會,讓那些汙吏劣紳,做出狼心狗肺事情。”

    李堅白先生挽曰——

    “寓諷刺於厚黑,仙佛心腸,與千正言先後輝映;致精力乎著述,賢哲品學,擬念四史今古齊名。”

    楊仔耘先生挽曰——

    “品聖賢常作翻案,抒思想好作奇談,孤憤蘊胸中,縱有雌黃成戲謔;算年齡遜我二籌,論學問加我一等,修文歸地下,莫將厚黑舞幽冥。”

    李符亨先生挽曰——

    “定具一片鐵石心,問君獨尊何在,試看他黑氣彌天,至死應遺蜀酋憾;縱有千層樺皮臉,見我無常倏到,也隻有厚顏入地,招魂為讀怕婆經。”

    其婿楊履冰先生挽曰——

    “公著述等身,憤薄俗少完人,厚黑一篇,指佞發奸揮鐵筆;我慚為半子,貪賢郎皆早世,嫠孤滿目,臨喪進淚灑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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