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厚黑原理(心理與力學)

    自序一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上發表一文,題曰《厚黑學》,謂:古今成功之英雄,無一非麵厚心黑者。這本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自此以後,“厚黑學”三字,遂傳播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此等說法,能受一般人歡迎,一定與心理學有關係,繼續研究下去,始知厚黑學是淵源於性惡說,在學理上是有根據的,然私心終有所疑。遍尋中外心理學書讀之,均不足解我之疑,乃將古今人說法盡行掃去,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之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規律走的。從古人事跡上、今日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麵八方,印證起來,處處可通,乃創一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民國九年,寫一文曰《心理與力學》,藏之篋中,未敢發表,十六年方刊入拙著《宗吾臆談》內。茲特重加整理,擴大為一單行本。

    我這《心理與力學》一書,開始於民國九年,今為民國二十七年,曆時十八年,而此書淵源於厚黑學。我研究厚黑學,始於滿清末年,可說此書之成,經過三十年之久。記得唐朝賈島作了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己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我今日發表此書,真有他那種感想。

    我的思想,好比一株樹。厚黑學是思想之出發點,等於樹根;因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等於樹身;其他所寫《社會問題之商榷》、《考試製之商榷》、《中國學術之趨勢》,與夫最近所寫的《製憲與抗日》等書,都是以“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這條臆說為根據,等於樹上生出的枝葉花果。故我所寫的文,雖種種不同,實是一貫。

    去歲遇川大教授福建江超西先生,是專門研究物理的,並且喜歡研究易學,是博通中外的學者。我把稿子全部拿與他看,把所有疑點提出請教。承蒙一一指示,認為我這種說法講得通,並賜序一篇,我是非常感激。然而我終不敢自信,請閱者不客氣地賜教。

    我研究這個問題,已經鬧得目迷五色,文中種種說法,對與不對,自己無從知道。我重在解釋心中疑團:閱者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絕不敢答辯一字。諸君賜教的文字,可在任何報章雜誌上發表,發表後,請惠贈一份,交成都《華西日報》轉交,以便改正。

    民國二十七年一月十三日,富順李宗吾,於成都

    自序二

    我發表此書後,得著不少的批評,使我獲益匪淺,至為感謝。除全部讚成和全部否認者外,其有認為大致不差,某某點尚應該改者,我已遵照修改。有些地方,雖經指示,而我認為尚應商酌者,則暫仍其舊,請閱者再加指正。所有賜教文字,請交重慶《國民公報》轉交,以便再加修改。

    讀者常駁我道:“人之心理,變化不測,哪裏會有規律?”我說:物理也是變化不測,何以又有規律?今之科學家,研究物理,可謂極精了。我們試取一瓷杯,置之地上,手執一鐵錘,請問:此錘擊下去,此杯當成若幹塊?每塊形狀如何?恐怕聚世界科學家研究之,無一人能預知,所可知者,鐵錘擊下,此杯必破裂而已。何也?杯子內部分子之構造,無從推測也,我們不能因此就說,物理變化,無有規律。人藏其心,不可測度,與瓷杯之分子相同,所以心理變化,如珠走盤,橫斜曲直,不可得知,所可知者,必不出此盤而已。人持弓箭,朝東射,朝西射,我們不能預知,但一射出來,其箭必依拋物線進行,這即是力之規律。我所謂心理變化有規律可循者,亦就是也。

    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原是一種臆說,不能說是公例。公例者,無一例外之謂也。當初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定出三例,許多人都不承認,後來逐漸證明,逐漸承認,最後宇宙各種現象,俱合牛頓規律,惟天王星不合,有此例外,仍不能成為公例。直到1846年,有某天文家,將天王星合牛頓規律這部分提出,將其不合規律之部分加以研究,斷定天王星之外,另有一行星,其形狀如何,位置如何,加入此星之引力,天王星即合規律了。此說一發表出來,眾天文家,依其說以搜求之,立把海王星尋出,果然絲毫不差錯,牛頓之說,乃成為公例。心理之變化,較物理更複雜,更奇妙。我之說法,不為一般人所承認者,因為例外之事太多也。我不認為我之臆說有錯,而認為人心中之海王星太多。我們亦能隻握著大原則,以搜求各人心中之海王星耳。

    有人說:你想把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從前許多人都做過這種工作,無奈這條路走不通。我說:蘇伊士運河,從前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鑿通。巴拿馬運河,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也鑿通。我認為自然界以同一原則生人生物,物理上之規律,必可適用於人事,不過我個人學識不夠,不能把它溝通為一罷了。學術者,世界公物,當合全世界研究之,非一人之力所能勝也。尚望讀者諸君共同研究,如我這種方式走不通,希望讀者另用他種方式把他弄通。我研究這個問題,如墜五裏霧中,諸君其亦憐我之愚,而有以教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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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理紛繁極矣,牛頓尋出規律,紛繁之物理,厘然就諸,而科學因之大進步。世界紛亂極矣,我們在人事上如能尋出規律,則世界學說,可歸一致,人世之糾紛,可以免除,而文明自必大進步。此著者所為希望諸君共同研究者也。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八日,李宗吾,於陪都

    性靈與磁電

    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設,根據這種假設,從各方試驗,都是合的,這假設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辟以來就有的,經過了若幹萬萬年,人民生息其上,視為固然,於地球之構成,不求甚解,距今二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一個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引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都要受引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把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由於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這也是一種假說,然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引力之吸引。我們研究心理學,何妨把愛因斯坦之說再擴大之,說:“我們的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則牛頓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麵,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本力學規律去考察它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麵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接。我將目一閉,能夠迴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由於這種方式,把耳聞目睹,與夫身所經曆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留了。而我們見雁之過,能記憶雁之影相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能把雁影綰住的緣故。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正如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無一不從外麵進來,其經過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發明新理,然仍靠外麵收來的知識作基礎,猶之修房子者,必須購買外麵的磚瓦木料,才能建築新房子一樣。我們如把心中各種知識的來源,一一清出來,從目進來者,仍令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者,仍令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從來路退出去,此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果然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麵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隻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我們這樣的研究,覺得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而物理學的規律,就可適用於人事了。

    我們把物體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人是物中之一,我們的身體,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的心理,不能逃磁電學的規律,不能逃力學的規律。

    心的現象,與磁電的現象,是很相似的。人有七情,大別之,隻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這種現象,豈不與磁電相似嗎?

    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並而成,其元素隻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其相推相引,有似吾人之情,其能夠判別同性異性,更是顯然有知,足見磁電這個東西,具有知、情,與人之心理相同。

    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它的陰電,它當然要把它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它的陽電,它當然也要把它推開。這就像小孩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由此知磁電現象,與心理現象,完全相同。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性靈本融,周遍法界。”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力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規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是科學上之定律。吾身之物質,是從地球之物質轉變而來,身死埋之地中,物質退還地球。物質不滅之說,算是講得通,獨是吾人之性靈,是一種能力,請問此種能力,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我們要答複這個問題,可以創一臆說,曰:“人之性靈從地球之磁電轉變而來。”吾人一死,身體化為地球之泥土,同時性靈化為地球之磁電,如此則性靈生有自來,死有所去,能力不滅之說,就講得通了。世言成仙成佛者,或許是用一種修養力,能將磁電凝聚不散耳。俗雲“冤魂不散”,當是一種嗔恨心,將磁電凝住,迨至冤仇已報,嗔恨心消失,磁電無從凝聚,其魂即歸消滅。

    有了“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這條臆說,則靈魂存滅問題,就可以答複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質,退還地球,性靈化為磁電,則靈魂即算消滅。然而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亦可謂之靈魂尚存。此莊子所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也。

    禪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靜中,此心明明白白,迨至事務紛乘,此明明白白之心,消歸烏有。學力深者,事務紛乘,此心所明明白白,是謂“動靜如一”。然而白晝雖明明白白,晚間夢寐中,則複昏迷。學力更深者,夢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謂“寤寐如一”。學力極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謂“死生如一”。到了死後明明白白,則謂之靈魂永存可也。

    《楞嚴經》曰:“如來從胸卐字,湧出寶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塵,普佛世界,一時周遍。”此寶光,蓋即電光也。阿難白佛言:“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嚐自思維,此相非是欲愛所生,何以故?欲氣粗濁,腥臊交遘,膿血雜亂,不能發生勝淨妙明,紫金光聚。”釋迦修養功深,已將血肉之軀變而為磁電凝聚體,故能發出寶光,遍達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今者無線電發明,已可證明其非誣。釋迦本身即是一無線電台,將來電學進步,必能證明釋迦所說一一不虛,而“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之臆說,或亦可證明其不虛。

    老子言道,屢以水為喻;佛氏說法,亦常以水為喻;我們不妨以空氣為喻,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古今、無邊際、無內外,種種現象,空氣是具備了的。倘進一步,以中和磁電為喻,尤為確切。若更進一步,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用以讀老佛之書,覺得處處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為高出萬物,這不過人類自己誇大的話,實則人與物,同是從地球生出來的,身體之元素,無一非地球之物質。自地球視之,人與物並無區別,仿佛父母生二子,長子曰人,次子曰物,不過長子聰明,次子患癱病而又啞聾罷了。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摻入一種物品,形狀和性質都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變,心中就煩躁,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摻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處考察,人與物有何區別?

    人身的物質和地球的物質,都是電子構成的,吾人有靈魂,地球亦有靈魂,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通常所說地心吸力者,即是磁電吸力之表現。地球的物質化為植物,同時地球的磁電,即變為植物的生機。吾人食植物,物質變為吾身的毛發骨肉,同時磁電即變為吾人的性靈。由泥土沙石變而為植物,變而為毛發骨肉,愈變愈高等。同時由地球的磁電變而為植物的生機,變而為吾人的性靈,也是愈變愈高等。雖經屢變,而本來之性質仍在,故吾身之元素,與地球之元素相同,心理之感應,與磁場之感應相同。所以本書第二部分甲、乙、丙圖,其現象與磁場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然既經屢變,吾身之毛發骨肉,與地球之泥土沙石不同,吾人之性靈,也與地球之磁電不同,何也?在地球為死物,在吾身則為活物也。所以用力學知律以考察人事,我們當活用之,而不能死用之。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所謂道即釋氏所謂真如也。釋氏謂: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內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變現出來的,其說與老子正同。真如者,空無所有也(實則非空非不空)。忽焉真如不守自性,而變現為中和磁電,由是而變現為氣體,迴旋太空中,幾經轉變,而地球生焉。由是而生植物,生動物,生人類。佛氏所謂阿賴耶識的狀態,與中和磁電的狀態絕肖。二者都是衝漠無朕,萬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我們可以說:真如變現出來,在物為中和磁電,在人為阿賴耶識,猶之同一物質,在地球為泥土沙石,在人則為毛發骨肉也。今人每謂人之性靈,與磁電迥不相同,猶之無科學知識之人,見毛發骨肉,即認泥土沙石,迥不相同也。中和磁電,是真如最初變現出來之物,真如不可得見,我們讀佛老之書,姑以中和磁電作為道與真如形態,覺得處處可通。

    老子著書,開端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釋迦說法四十九年,結果自認未說一字,歸之於不可道,不可說而已。蘇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道與真如,不可思議者也,阿賴耶識,與中和磁電,可思議者也,借可思議者,以說明不可思議者,此所謂言其似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可解之曰,道者空無所有也,一者中和磁電也,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則有相推相引兩作用,所謂二也。由這兩種作用,生出第三種作用,由是而輾轉相生,千千萬萬之事物出焉。老子曰:“抱一以為天下式。”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一也,母也,都是指中和磁電,在人則為阿賴耶識。故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又曰:“淵兮似萬物之宗。”老子專守阿賴耶識,故著出之書,可以貫通周秦諸子,可以貫通趙宋諸儒,可以貫通《易經》,貫通佛學,又為後世神仙方士所依托,據嚴又陵批,又可以貫通西洋學說(其說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道德經》一書之無所不包者,正因阿賴耶識之無所不有也。佛氏則打破此說,而為大圓鏡智,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此由於佛氏立教,重在出世,故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老子立教,重在將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故以阿賴耶識為立足點。由阿賴耶識而向內追尋,則可到大圓鏡智,而空諸所有。由阿賴耶識而向外工作,則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二氏立足點,所由不同也。

    我們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則佛告波斯匿王及阿難諸語,與夫宋儒所謂“如魚在水,外麵水便是肚裏水,鱖魚肚裏水,與鯉魚肚裏水,隻是一樣”,明儒所謂“蓋天地皆心也”等說法,都可不煩言而解。《中庸》曰:“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中。”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麽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麵目。”廣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曰:“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都是阿賴耶識現象,也即是磁電中和現象,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呈相推相引之作用,而紛紛紜紜之事物起矣。所以我們要研究人世事變,當首造一臆說曰:“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研究磁電,離不得力學,我們再造一臆說曰:“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有這兩個臆說,紛紛紜紜之事物就有軌道可循,而世界分歧之學說,可匯歸為一,中、西、印三方學說,也可匯歸為一。

    佛氏謂:山河大地及人世一切事物,皆是幻相,牛頓造出三例,所以研究物理之幻相也;我們造出兩個臆說,所以研究人事之幻相也。本章所說種種,乃是說明造此臆說之理由。第二章以下,即依據這兩個臆說,說明人世事變,不複涉及本體。佛言本體,我們言現象,鴻溝為界。著者對於佛學及科學,根本是外行。所有種種說法,都是想當然耳,心中有了此種想法,即把它寫出,自知純出臆斷,以佛學科學律之,當然諸多不合,我不過姑妄言之,讀者亦姑妄聽之可耳。

    孟荀言性爭點

    孟子之性善說,荀子之性惡說,是我國學術史上未曾解除之懸案,兩說對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說:人性皆善,主張仁義化民;宋儒承襲其說,開出理學一派,創出不少迂腐的議論。荀子生在孟子之後,反對其說,謂人之性惡,主張以禮製裁之。他的學生韓非,以為禮之製裁力弱,不若法律之製裁力強,遂變而為刑名之學,其弊流於刻薄寡恩。於是儒法兩家,互相詆斥,學說上、政治上生出許多衝突。究竟孟荀兩說,孰得孰失?我們非把它徹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她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非顯有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訂出的法令製度,就不少流弊。

    然則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甚麽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隻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餅吃的人,母親與哥哥相對,小兒就很愛母親,把哥哥打開推開。長大了點,出而在外,與鄰人相遇,哥哥與鄰人相對,小兒就很愛哥哥。走到異鄉,鄰人與異鄉人相對,則愛鄰人。走到外省,本省人與外省人相對,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本國人與外國人相對,就愛本國人。我們細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說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試繪之為圖。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細玩此圈,即可尋出一定的規律:“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並且這種現象,很像磁場現象。由此知:人之性靈,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

    下麵所繪甲圖,是否正確,我們還須再加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外遊玩,見著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甚麽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甚麽緣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甚麽緣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歸途中見一猙獰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隻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甚麽緣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聞之立即奔往營救,本來是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隻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帶至我的書房,詢他打架的原因,我傾耳細聽,忽然屋子倒下來,我幾步跳出門外,迴頭轉來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呀?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甚麽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迴頭來喊呢?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的證明。

    我們把上述事實繪圖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甲圖是一樣的。乙圖所設的境界,與甲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完全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茲再總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與地心吸力、電磁吸力無有區別。

    力有離心同心二種,甲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乙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甲圖裏麵,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誌的,凡人隻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即是孟子立說之本旨。所以甲圖可看為孟子之性善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麵,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隻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製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隻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它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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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麵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麽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裏麵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它是大圈。荀子在外麵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它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它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製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隻能說它是個圈,不能說它是大圈,也不能說它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隻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隻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麵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刹那間,隻有怵惕而無惻隱,隻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促,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誌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麵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隻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隻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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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儒言性誤點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一般策士,習於揣摩之術,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麵,隻說半麵,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一個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一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麵以立論,曰性善,其說新奇可喜,於是在學術界遂獨樹一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麵,揭而出之曰性惡,又成一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一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之二說。宋儒篤信孟子之說,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2)“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之說完全違反?茲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把它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舍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舍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衝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同齊講之,又不能把它貫通為一,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衝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現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一名詞曰“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曰此“義理之性”也。問:既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此“氣質之性”也。好好一個人性,無端把它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注孟子書上天生烝民一節,簡直明明白白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他們自家既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怵惕心,跟著就會把怵惕心擴大,而為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於四海,此孟子立說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謂之仁,惻隱是憐憫他人之死,方能謂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隻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忘卻上麵還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注也,隻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怵惕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然而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甚麽道理呢?一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者物也,從母親口中奪出者,感於物而動也。於是創出“去物欲”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隻是赤裸裸一個自己畏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遂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甚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一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欲,此時並莫有外物來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甚麽道理?繼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欲二字。告其門弟子曰: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們須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為孔孟,為堯舜。天理者何?惻隱之心是也,即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之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第一個高足弟子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在危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畏死,人欲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裏會有惻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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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怵惕”的工作。門人中有呂原明者,乘轎渡河墜水,從者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張南軒、其父張魏公,苻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攖冠而救之可也。”呂原明的從者、張魏公的兵士,豈非同室之人?他們這種舉動,豈不是顯違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賊,往往身臨刑場,談笑自若,是其明證。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故戴東原曰:宋儒以理殺人。

    有人問道:怵惕心不除去,遇著大患臨頭,我隻有個畏死之心,怎能幹救國救民的大事呢?我說:這卻不然,在孟子是有辦法的,他的方法,隻是集義二字,平日專用集義的工夫,見之真,守之篤,一旦身臨大事,義之所在,自然會奮不顧身地做去。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平日集義,把這種至大至剛的浩氣養得完完全全的,並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階,把那種畏死之念去得幹幹淨淨的。孟子不動心,宋儒亦不動心。孟子之不動心,從積極的集義得來;宋儒之不動心,從消極的去欲得來,所走途徑,完全相反。

    孟子的學說:以我字為出發點,所講的愛親敬兄和怵惕惻隱,內部都藏有一個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處處不脫我字,孟子因為重視我字,才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才有“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說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學說,專做剝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這是孟子業已判決了的定案。韓昌黎《羑裏操》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極力稱賞此語。公然推翻孟子定案,豈非孟門叛徒?他們還要自稱承繼孟子道統,真百思不解。

    孔門學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利己利人,合為一事。楊子為我,專講利己,墨子兼愛,專講利人。這都是把一個整道理,蒙著半麵,隻說半麵。學術界公例:“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愈受人歡迎。”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孔子死後,未及百年,他講學的地方,全被楊墨奪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楊墨,發揮孔子推己及人的學說。在我們看來,楊子為我,隻知自利,墨子兼愛,專門利人,墨子價值,似乎在楊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反把楊子放在墨子之上,認為去儒家為近,於此可見孟子之重視我字。

    楊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極端尊重我字,然楊子同時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不許他人拔我一毛,同時我也不拔他人一毛,其說最精,故孟子認為高出墨子之上。然由楊子之說,隻能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與孔門仁字不合。仁從二人,是人與我中間的工作。楊子學說,失去人我之關聯,故為孟子所斥。

    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則為損己利人,與孔門義字不合。義(義)字從羊從我,故義字之中有個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從羊。由我擇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謂義。事在外,擇之者我也,故曰義內也。墨子兼愛,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損我,是犧牲我一人,以救濟普天下之人,知有眾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薩心腸也。其說隻能行之於少數聖賢,不能行之於人人,與孔門中庸之道,人己兩利之旨有異,自孟子觀之,其說反在楊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圖之中心點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點是也。

    墨子之損我,是我自願損之,非他人所得幹預也;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禦之,我不欲自損,他人固無如我何也。墨子摩頂放踵,與“腓無肱,脛無毛”之大禹何異?與“棲棲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何異?孟子之極口詆之者,無非學術上門戶之見而已。然墨子摩頂放踵,所損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欲,則損及內心矣,其說豈不更出墨子下?孔門之學,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無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則為我甘餓死以殉夫,遂欲天下之婦人皆餓死以殉夫,我甘誅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誅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義不如楊子。孟子已斥楊墨為禽獸矣,使見宋儒,未知作何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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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其區分之點曰:“孟子之學說,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再者宋儒還有去私欲的說法,究竟私是個什麽東西?去私是怎麽一迴事?也非把它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的話來解釋的。韓非原文:“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畫一個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隻知有我,不顧妻子,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子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麽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麽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草木道:你為甚麽要在我們身上吸收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麽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麽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地牽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它不牽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飛往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它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就立即消滅了。

    我們這樣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尋不出一個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宋儒去私之說,如何行得通?

    請問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著,又未免害人,應當如何處置?應之曰:這是有辦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於萬有引力,我們用處置萬有引力的法子,處置人心之私就是了。本部分丙圖,與第二部分甲乙兩圖,大圈小圈,層層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現象,厘然秩然。我們應當取法之,把人世一切事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眾星球相維相係一般,而人世就相安無事了。

    人類相爭相奪,出於人心之私;人類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阻礙世界進化,固然由於人有私心;但是世界能夠進化,也全靠人有私心。由漁佃而遊牧,而耕稼,而工商,造成種種文明,也全靠人有私心,在暗中鼓蕩。我們對於“私”字,應當把它當如磁電一般,熟考其性質,因而利用之,不能徒用鏟除的法子。假使物理學家,因為電氣能殺人,朝朝日日,隻研究除去電氣的法子,我們哪得有電話電燈來使用?私字之不可去,等於地心吸力之不可去,我們隻好承認其私,使人人各遂其私,你不妨害我之私,我不妨害你之私,這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有人問:人性是善是惡?應之曰:請問地心吸力是善是惡?請問電氣是善是惡?你把這個問題答複了再說。

    孟子全部學說,乃是確定我字為中心點,擴而充之,層層放大,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他不主張除去利己之私,隻主張我與人同遂其私:我有好貨之私,則使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我有好色之私,則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宋儒之學,恰與相反,不惟欲除去一己之私,且欲除去眾人之私,無如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欲去之而卒不可去,而天下從此紛紛矣。讀孟子之書,藹然如春風之生物;讀宋儒之書,凜然如秋霜之殺物。故曰:宋儒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

    告子言性正確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告子的說法,任從何方麵考察,都是合的。他說:“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早用“性猶湍水也”五字把他包括盡了。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意即曰:導之以善則善,誘之以惡則惡。此等說法,即是《大學》上“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的說法。孟子之駁論,乃是一種詭辯,宋儒不悟其非,力詆告子。請問《大學》數語,與告子之說有何區別?孟子書上,有“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之語,宋儒極口稱道,作為他們學說的根據,但是《大學》於堯舜桀紂數語下,卻續之曰:“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請問,民之天性,如果隻好懿德,則桀紂率之以暴,是為反其所好,宜乎民之不從了,今既從之,豈不成了“民之秉夷,好是惡德”?宋儒力詆告子,而於《大學》之不予駁正,豈足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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