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副主教而言,眼前是一副怎樣的情景,已經無關緊要了。於是,他便繼續朝著裏麵瞧去。他看見,若望緩緩走到房間盡頭的窗戶前,然後向燈火通明的碼頭看了一眼,而且他還聽見若望在關窗戶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敢用我的靈魂來發誓,天已經真的黑了,各家各戶都已經點上了燈,就連上帝也點起了星星。”說完,若望又踉踉蹌蹌地走迴到那個妓女的身邊,隻見他一手便砸碎了桌子上的一個空酒瓶,然後情緒異常激動地說道:“已經空了,上帝的頭!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上帝的肚子!哦,我親愛的伊薩博,你知道嗎?我他媽最恨的就是朱庇特,除非他能把你這對雪白的大奶子,變成讓我永遠都吸吮不盡的博納葡萄酒。”

    很明顯,若望的這個玩笑開得非常精彩,那個妓女也哈哈大笑起來。若望說完之後便走了出來。

    副主教趕緊趴在了地上,他怕自己的弟弟認出他來。不過,多虧這會兒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何況這個年輕人又喝醉了。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看見了躺在路邊爛泥裏的副主教先生。

    “啊!啊!”這個年輕人說道,“看來今天這個家夥過得非常不錯啊!”說完,他抬腳朝著這個躺在爛泥中的人踢了一下。副主教不敢出聲,以免弟弟若望發現自己。若望緊接著又說道:“他媽的,醉得像個死人,看來,這家夥今天喝得還真不少!”他蹲下來看了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兒啊!還是一個禿子!啊,他真是一個運氣不錯的禿子啊!”隨後,若望嘴裏絮絮叨叨地就走開了。副主教聽見若望在絮叨:“……反正也沒有多大的區別,都是一樣的東西。……理智是個好東西,就拿我的哥哥克洛德先生來說吧,他既有理智,還有錢,一大堆花不完的錢,他的命真好啊!”

    直到若望完全走進了黑暗中,副主教先生這才敢從地上爬起來。他現在恨不得立刻迴到巴黎聖母院,把他這幅狼狽的樣子藏得嚴嚴實實的。在黑暗中,他望著矗立在民居之上的聖母院巨大鍾樓,隨後,他便一陣風似的跑了迴去。

    我們的副主教先生一口氣直接跑到了聖母院前的廣場,可這時,他的腳步又猶豫了。他不敢再向前走出半步,因為他一想到白天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他便覺得備受打擊。隻見他低聲說道:“上帝啊!今天白天在這裏,發生了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終於,他鼓足了勇氣,戰戰兢兢地看向了教堂。教堂前牆依然跟平常一樣,一片漆黑,隻有藏在它背後的星星閃爍著一點點光亮。此時,一彎新月正好靠在右邊那座鍾塔的肩上,它好像一隻會發光的小鳥一樣在一株植物的邊上來迴徘徊,隻不過這株植物上麵雕刻著黑色三葉形花紋。主教堂後邊修院的門關閉了,不過不用擔心,我們的副主教總是會隨身攜帶著他那頂樓密室的鑰匙。於是,他手忙腳亂地把門打開,迅速閃進了教堂。

    教堂裏依舊像洞穴般黑暗沉寂。他看見地麵上有許多大塊大塊的陰影,不過這迴他沒有害怕,因為他知道那是還沒有被摘下來的帷幔的投影,這些帷幔為上午的懺悔儀式專門掛上去的。那個巨大無比的銀十字架,在幽深昏暗的深處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看起來就像是這座陰森的墳墓中夜空上的銀河。唱詩室後麵那幾扇長窗的尖拱伸出在帷幔頂上,一絲月光正好照在那些彩色的玻璃上麵,那些彩色玻璃也因此顯得紫不紫,白不白,藍不藍,這種難以確定的恐怖顏色,也隻有在死人臉上才能看到。看著唱詩室四周窗戶的灰白色尖拱,副主教還以為看見了被打入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他害怕地閉上了眼睛,等到再睜開的時候,又覺得身邊有無數慘白的臉孔在盯著他看。

    副主教一溜煙似的穿過教堂,可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教堂仿佛有了生命一樣,不停地在搖動,不停地在晃蕩。每根巨大的柱子也在此刻變成了又粗又長的巨足,用它那巨大且扁平的石腳劇烈震動著地麵。就連巨大的主教堂仿佛也變成了一頭遠古巨象,以柱子為腳,在那裏氣喘籲籲地來迴走動。而那兩座鍾塔就是它特有的象牙,那還未被扯下來的黑色帷幔則是它的披掛。

    很明顯,副主教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點,他幾乎快要崩潰了。在這個極為不幸的人看來,外在世界這一切明顯昭著、看得見、摸得著、令人恐懼的《啟示錄》《啟示錄》:《聖經·新約》中的一卷,記述預示世界末日的種種怪異現象。中的景象,都是上帝對他的暗示。

    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一點亮火從粗壯的柱子後麵映射出來,微微閃爍著紅光,在這一瞬間,他那極度緊張疲憊的心靈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於是,他極度喜悅地朝著那點亮光撲了過去。原來,那隻不過是一盞昏暗的小燈,就是它日夜不停歇地照射著聖母院鐵柵欄裏麵的公共祈禱書。他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然後抓住聖書,渴望從中得到一些安慰和鼓舞。祈禱書翻開的那一頁,正好是《約伯》裏麵的一段話,於是,他便瞪大眼睛看來起來:“我看見一個靈魂從我身邊輕輕走過,我聽見了它微弱的唿吸,於是我的頭發就豎了起來。”

    看到這樣慘厲的句子,副主教所產生感覺,就好比一個盲人撿了一根帶刺的棍子,還來不及高興,就被棍子上的刺給刺痛一樣。隻見他雙腿一軟,便立刻癱倒在地上,不僅如此,他還被嚇出了一身汗,渾身使不出一點力氣。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白天被吊死的那個姑娘。一時間,他覺得一股詭異可怕的青煙從自己的腦子裏冒了出來,仿佛自己的腦袋在這一刻變成了地獄裏一個會冒煙的煙囪。

    就這樣,副主教先生在地上癱坐了好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覺得自己深陷在魔鬼設的陷阱中無法自拔。終於,他恢複了一點力氣,隨後他便想到,也許他還有唯一一個可以存身休息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養子加西莫多那裏的鍾塔。他心驚膽戰地站了起來,由於害怕,他順手就拿起了那盞照亮祈禱書的昏暗小燈。副主教的這個舉動無疑是對神靈的褻瀆,可在這時候,他已經無暇去顧及這些了。

    在那盞昏黃小燈的幫助下,副主教沿著鍾樓裏麵的樓梯慢慢走了上去,但他心中仍然充滿了無名的恐懼。他一邊走一邊想,如果廣場上的行人,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見他手裏這盞燈的昏黃燈光從一個個槍洞中透射出去,肯定也會被嚇得汗毛倒豎的。

    忽然,他的臉上吹過了一陣輕風,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最頂層走道的門口。這個季節晚上的天氣格外寒冷,夜空中還漂浮著幾朵白雲,這幾朵白雲由於相互傾軋而擠碎了棱角,就像冬天的冰塊剛剛解凍一樣。一彎新月被擠在雲層之中,猶如一隻小船在夜空中被冰塊環繞。

    他走到連接兩座鍾樓的一排小圓柱欄杆前,移目遠眺,隻見薄霧繚繞,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巴黎一片寂靜的屋頂,尖峭細小,不計其數,好像夏天夜裏風平浪靜的粼粼海波。

    月色淒迷,給天地蒙上了一層青灰的色調。

    就在這個時候,主教堂的大鍾發出了沉悶嘶啞的聲音,原來現在已經到午夜十二點了。鍾聲一響,副主教一下子就想到了今天中午十二點的鍾聲。“上帝啊!”他低聲喃喃自語道,“她這會兒已經凍僵了吧?”

    忽然一陣輕風刮來,他手裏的燈便被刮滅了。幾乎與此同時,他看見鍾樓對麵的一個角落裏出現了一個白乎乎的身影,而且看樣子還是一個女人的身影。他立刻渾身顫抖了起來,最可怕的是,這個女人旁邊還跟著一隻小山羊。小山羊那咩咩的叫聲,也是隨著最後一下鍾聲響起。

    他硬著頭皮看了過去。天哪!是她,真的是她!隻見她的臉色依舊蒼白,神情憂鬱。頭發跟上午一樣,仍然披散在胸前,隻是纏繞在她身上的枷鎖和繩子全都不見了,此刻她全身沒有了一點束縛。她終於獲得了自由,因為她已經死了。她身穿一身白衣,一個白色頭巾搭蓋在頭頂上,狀若哀傷地仰望天空,而且緩緩朝著副主教走來。還有那隻神奇的小山羊也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她的後邊。就在這一瞬間,副主教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塊特別沉重的石頭,無法挪動一下。他想逃,可他逃不開;他想跑,可他跑不掉。沒辦法,他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那身影向他靠近一步,他便向後退一步,直到他退進拱頂那黑暗的樓道裏才停了下來。想到那個身影可能也會跟進來,副主教嚇得渾身都僵硬了;對方如果真的進來的話,他恐怕就要被嚇死了。

    那個身影真的走到了樓梯口,而且還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她向黑暗裏望了一眼,仿佛並沒有看見副主教,然後就徑直離開了。副主教隻是覺得,她看起來好像比上午行刑時要高一些。他不僅透過她潔白的衣服看見了肉體,還聽見了她微弱的唿吸。

    等到那個“幽靈”走後,副主教也開始下樓,隻是他動作緩慢,就跟剛才的幽靈一樣。他覺得自己也成了幽靈,眼睛直直的,毛發倒豎,而且手裏還提溜著一盞已經熄滅的小燈。他一邊下樓梯,一邊無比清楚地聽見耳朵裏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嘲笑他:“……一個幽靈從我麵前經過,我聽見了微弱的氣息,不禁毛發倒豎。”

    二、駝背、獨眼、跛腳

    中世紀的每一座城市,都有很多避難所,這種城市的特征,一直延續到路易十二統治時期才結束。刑罰和野蠻審判猶如滔滔洪水,淹沒了城市,而避難所就成了高高突起於人類司法製度上的孤島。任何一個犯人隻要一進入這種避難所,那他就算得救了。無論是在哪一個避難所裏,犯人都會受到不容侵犯的保護。這種避難所不僅和濫施刑罰針鋒相對,而且它們之間好像還互相矯正。比如,國王的宮殿、王宮貴族的府邸,特別是教堂,這些都是最為常見的避難所。有時,為了增加一個城市的人口,整座城市都被暫時定為避難所。當然,這種事情屢見不鮮。例如,1467年的時候,路易十一就曾經使整個巴黎成為了避難所。

    罪犯一旦進入避難所,那麽他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了。不過有一點,他需要時刻注意,那就是不能貿然走出避難所,否則,他將再次受到刑罰的追捕或嚴懲。碾車、絞刑架、拷問台都有自己的眼線潛伏在避難所四周,它們就像饑餓的鯨魚巡遊在漁船的四周一樣,日夜不停地監視著它們的獵物。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很多時候,一個罪犯為了逃避懲罰或審判,一輩子都待在教堂裏、王宮的樓梯上、寺院的田地裏,又或是修道院裏。因此,如果從這個方麵來看的話,這種避難所和監獄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例如,以公正嚴明著稱的大理寺隻要下一道命令,就會無視這種避難權,直接把犯人逮住並交給劊子手處理,不過,像這樣的情況很少會出現。因為法官通常都害怕主教,當紅袍和黑袍發生矛盾衝突時,吃虧的永遠都是紅袍。然而有時候也會例外,例如巴黎的劊子手小若望被行刺一案,再如殺害若望·瓦勒萊的兇手愛默裏·盧梭被殺一案,在這些案件當中,司法機關就直接跳過了教會,而自行執行了裁決。但這樣做的前提就是,必須有大理寺的命令,否則,擅自闖入避難所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眾所周知,法蘭西元帥羅貝爾·德·克雷蒙和香檳省都統大人若望·德·夏隆是怎麽死的,盡管整件事隻是關乎一個卑微下賤的殺人犯——一個兌換商的兒子貝蘭·馬克,但就是因為這兩位大人私自闖進了聖梅裏教堂抓人,最後才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在當時,這種避難所向來受到人們的崇敬,傳說就連動物都受過避難所的庇護。艾滿講過一個故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法國國王達戈倍爾在追捕一隻野鹿的時候,野鹿跑到了聖德尼墳墓旁邊,一瞬間所有的獵狗都停了下來,隻是站在周圍狂吠不已。一般情況下,無論是哪一個教堂,都會為尋求避難的人專門準備一間房間。比如,1407年,尼古拉·弗拉梅爾便花費了四利勿爾六蘇十六德尼埃巴黎幣,在聖雅克德布謝裏教堂的拱頂上特意蓋了一間小房,為尋求避難的人提供住宿。

    巴黎聖母院作為一個避難所,自然也不例外,在扶壁拱架下的裏側閣樓裏也有這麽一間小屋,它正好對著修士後院。如今,鍾樓門房的妻子已經把那裏開辟為花園。如果拿這座花園跟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相比的話,就如同拿萵苣比棕櫚樹,拿門房的妻子去比塞米拉米斯塞米拉米斯:希臘神話傳說中巴比倫的創造者,敘利亞美麗賢明的女王。。再來說加西莫多,他救下了美麗的愛斯梅拉達,並手舞足蹈狂歡了一陣後,便把這個吉卜賽女郎安置在這樣一間小屋裏。在加西莫多飛速奔跑的時候,這位吉卜賽姑娘依然神誌不清,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哪裏,隻感覺到自己好像在半空中飄舞,而且還被一個東西托在手裏,耳邊更是傳來加西莫多響亮的笑聲和歡叫聲。當姑娘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隻看見一閃即逝的巴黎房屋和天空,而且她還看到自己的頭上有一張醜陋無比且興奮不已的臉孔,這一切都讓姑娘感到十分害怕,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她趕緊閉上眼睛,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而且還是在昏迷中被吊死的,否則,她怎麽可能迷迷糊糊地看見帶走自己靈魂的魔鬼?她以為這迴什麽都完了,隻能聽天由命了。

    然而,等到那個跑得氣喘籲籲、長相怪異的人把她帶到這間避難室裏,並用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為她解下纏繞在身上的繩索時,她感覺到身體猛然一震,隨即便清醒過來,好像在黑夜中航行的船隻觸到了礁石,乘客在睡夢中被驚醒一樣,於是,數不清的記憶瞬間湧入了她的腦海。她發現自己正身處巴黎聖母院之中,而且她是被一個長相奇特的怪人,在千鈞一發之際從劊子手手中救了下來。她還想起弗比斯依然活著,但是這個男人已經有了新歡,不愛自己了。這兩個念頭幾乎同時出現在吉卜賽姑娘的腦子裏,可是很明顯,後一個念頭極為痛苦,並且壓倒了前一個念頭,於是,她轉身對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加西莫多說道:“你又何必救我呢?”

    隻見加西莫多焦急地注視著她,他好像正在極力猜測姑娘說的是什麽。吉卜賽姑娘以為他沒有聽清楚,就又問了一遍。於是,加西莫多無限哀傷地看了姑娘一樣,隨即便跑開了。獨自丟下吉卜賽姑娘一人,太奇怪了。

    過了片刻,加西莫多又重新出現在吉卜賽姑娘的麵前,而且他手裏還拿著一個裝著衣服的包裹,這些衣服都是附近幾個好心的女人,特意放在教堂門口給她的。直到現在,她才察覺到自己幾乎赤身裸體,這一情景不禁讓她臉上出現一抹羞紅,可以看得出來,生命力再次迴到她的體內。加西莫多好像也看出了姑娘的羞澀,隻見他趕緊用手遮住了那隻獨眼,隨即便走開了,不過這次卻是慢慢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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