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華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 她迷迷糊糊坐起來, 難受地揉著鼓鼓直跳的太陽穴, 不耐地推開壓在她肚子上的長腿, 慢吞吞挪到床沿邊, 從床頭櫃上倒了杯隔夜冷茶, 一口飲盡。沁涼苦澀的茶水從喉間一路滑入腹中, 她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

    但是等王臻華一清醒,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 身體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還有個人?

    王臻華僵直著脖子,一點點扭過頭,從眼角瞥向床裏麵。床上確實還有一個人睡得正香, 側著臉趴睡在枕頭上, 長手長腳地摟著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華再仔細瞄一眼。

    謝天謝地!雖然江炳成衣服有點淩亂,但外袍夾衫一件沒少。

    王臻華低頭看向自己, 果然還是昨天穿的青衫夾袍, 她一向睡相好, 雖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 但衣服一點沒滾亂, 中衣領子半點沒露,除了上麵壓出了幾道紋, 染上了幾分酒氣,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時候幾乎沒什麽兩樣。

    看來昨晚什麽事都沒發生——王臻華頓時鬆了一口氣。

    昨晚江炳成給王臻華踐行, 因為她這段時間不宜在外麵晃蕩, 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們不開心,王臻華索性沒出門,將這場餞別宴就設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盤,王臻華沒必要顧慮太多,再加上龐老一案上讓她深覺挫敗,雖知情勢如此,但實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著好友將遠行,不知何日才能再會,同樣心情不佳。

    明明好好一場餞別宴,敘敘離情……結果兩人喝了個天昏地暗。

    王臻華的酒量稍差,尤其胸中鬱結,喝得是悶酒,中間還吐了一迴。不過似乎也正是因此,她今早才能早醒來一步。她心中慶幸,忙下了床,出屋迴房沐浴更衣。

    等王臻華洗漱好迴來,屋子裏已經空無一人。

    王臻華招手喚來冬草,指著裏屋問道:“江大人哪裏去了?”

    冬草利落地迴道:“江大人剛走,現在應該尚未出府門。”冬草試探地看了一眼王臻華,“您需要我去叫住江大人嗎?”

    王臻華慢吞吞問道:“給我說說,他離開的時候什麽狀態。”

    冬草仔細迴憶了一下,“江大人離開得挺匆忙,您前腳一離開房間,我就聽到裏麵江大人起身。我端來水後,江大人都沒有要我服侍,自己草草擦了把臉,就急著走人。我原還說,主子馬上就來,請江大人稍等片刻。但好像聽了我這話,江大人反倒被嚇了一跳似的,更急著走了。”

    王臻華心裏有些不妙,如果是正常朋友兄弟喝醉,抵足而眠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感情應該更深厚了才對,江炳成這反應不太對勁,不會是發現什麽了吧。

    看到自家官人麵色沉沉的樣子,冬草被唬了一跳,“官人……”

    王臻華被驚醒過來,她雖然很想裝不知道,反正她就要離開汴梁,遠赴晉南山陰,管他江炳成作何反應,但是理智還是及時揪迴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快步往府門方向而去。

    一路上各種可怕的後果在腦海中翻來覆去。

    譬如江炳成被好友男變女嚇壞了,被人猝不及防一問,底朝天全倒了出來,整個汴梁城沒一個不知道新科傳臚女扮男裝,皇上本來看她不順眼,這下拿到她的錯處,以欺君大罪的名義,將她五馬分屍,一泄心頭之恨。

    再譬如江炳成一心視她為知己好友,今朝發現被騙,不可置信、勃然大怒,最後與她割袍斷義。

    這一路胡思亂想,王臻華很快看到了江炳成的背影,眼看江炳成就要離開前庭,她忙按下諸般念頭,強自鎮定,揚聲喊道:“江兄,且慢。”

    王臻華這一聲喊出來,江炳成如她所願的停頓了一下,但下一刻,他離開的腳步更快,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仿佛身後有惡狼追著一樣。

    這種反應……

    王臻華雙眼微眯,一字一頓,“江炳成!”

    明明早晨春光怡人,暖風熏人醉,但江炳成卻硬生生打了個哆嗦,差點左腳絆右腳,把自個兒摔倒,他踉蹌了兩步,停下來。身後響起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等到腳步聲停在他身後的時候,他幾乎渾身僵成一塊石頭。

    王臻華握住江炳成的肩膀,輕一撥弄,他僵硬地轉過身。

    江炳成的臉正對著王臻華,一點都沒有往常風流公子的模樣,他眼睛低垂,睫毛不安地眨動著,手垂在兩旁,不安地搓著衣擺,仿佛做了錯事一樣,滿臉都寫著不安局促。

    王臻華挑起一側眉毛,這情況跟她所預料的,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王臻華索性不說話,抱臂而立,一副“給你個機會,麻溜自己把錯誤交代清楚,不然後果自負”的模樣,似笑非笑地看著江炳成。

    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之下,江炳成很快扛不住了。

    江炳成左右看了看,王家規矩嚴,主子有事說話,方圓百步以內,一個下人使女都沒有,他心下稍安,然而想到將要坦白的事,心中直打鼓。

    “那個剛才……男人早起時的正常現象,肯定不是針對誰的……”江炳成小聲解釋。

    這不是她聽得那個意思吧?一定是她想太多了吧?

    這迴輪到王臻華的臉都僵住了。

    然而在江炳成眼裏,王臻華呆滯的臉是麵無表情、隱含風雷之怒。

    江炳成隻當王臻華聽到自己被兄弟如此褻瀆,而被氣壞了,隻好一點一點蹭過去,想要拉王臻華的手解釋,“好賢弟,都是我的錯……”

    王臻華條件反射拍開江炳成的手。

    江炳成呆呆盯著自己被嫌棄的手,委屈極了,“我真不是龍陽!今早真的是意外!”他迴憶起早上醒來時摟著懷中人時的情景,表情空了一瞬,等他迴過神來,他絕望地抱頭哀吟,“老天爺,我一直喜歡的是女人啊,怎麽可能……”

    江炳成踉蹌轉身,搖搖晃晃離開了。

    直到江炳成的身影消失,王臻華僵住的臉才慢慢緩和過來。其實往好處想,她身份的秘密沒有暴露,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至於江炳成明明比她早醒,卻裝睡什麽的……看在他把自己都折騰糊了,都開始質疑自己的性取向了,今早這事就這麽揭過去吧。

    王臻華提腳迴了後院,風風火火張羅起去山陰縣的事。

    天爺啊,這汴梁待不得了!

    原本李氏還想趁著王臻華考中進士的東風,給婧娘相個好人家,結果這進士名頭的熱乎氣還沒散呢,王臻華就被扔到了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當縣令,王家門前頓時冷清下來。

    李氏氣得夠嗆,比著一天三頓罵那些勢利小人。

    婧娘本就不放心王臻華自個兒去山陰縣,雖然身邊有仆從服侍,但她身邊到底沒個女人操持,現在李氏一顆嫁女心被潑了冷水,婧娘遊說之下,李氏不想再留在汴梁看這些小人嘴臉,準備索性跟著王臻華去任上。

    如此一家三口都要去山陰縣,向叔留在汴梁守著王宅,並照看書局事宜。

    婧娘和李氏身體都不是很好,不適合太顛簸的趕路方式,但王臻華畢竟是去赴任做官,而非遊山玩水,所以不能陪著婧娘和李氏慢慢走,隻好帶了幾個仆從先行一步,往山陰縣而去。

    不過,一路上王臻華並不無聊,這次去山陰縣,她有兩個意料之外的陪客。

    王臻華逗弄著一隻鷯哥,巴掌大小,尚未成年,通體黑色,隻頸部有半圈月牙形的黃色羽毛,叫聲清鳴婉轉,還能學幾句簡單的人話,實在是旅途中解乏逗樂之寶。

    這鷯哥是她啟程的前一晚,程禦派人送來的。

    程禦也沒露麵,隻讓人轉告了一句:看好自己的小命,別隨隨便便讓人折騰沒了。

    王臻華對此不置可否。

    馬車停了下來,重硯輕輕敲了敲馬車門,“官人,現在天色有點晚了,若是再往前走,怕是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到山陰縣,要不要今晚先在這兒歇一晚?”

    王臻華把鷯哥放出籠子,推開窗戶,任它飛了出去。

    這隻鷯哥很聰明,養起來也很省心,到了飯點自己會去覓食,吃飽了、遛完了,就會主動迴到主人身邊,半點不用人操心。

    目送鷯哥黑色的小小影子飛遠,王臻華才瞧了一下外麵的情形,“那就在這兒歇一晚吧。”

    王臻華率先下了馬車,後麵一輛馬車也停住,有人掀簾跳下馬車,雖然動作一點不溫柔,甚至隻露出一個側臉,但周圍火辣的目光卻瞬間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人秀氣的眉毛一豎,眼見就要發火,王臻華扶額,“張大夫,咱們是不是該先投宿去?”

    是的,此次行程中第二位意外陪客,就是那位從龐老脈案中看出蹊蹺的張大夫,張士誠了。

    是典素問把張士誠交托給王臻華的,據說是他惹下什麽事,對方勢力頗大,他最好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不然連怎麽死都不知道。典素問還說,這張士誠托庇於她,讓她盡情使喚,千萬別客氣。

    王臻華上一次見張士誠的時候,張士誠蓬頭垢麵,縮在一間灰迷煙飛的小破屋裏當蒙古大夫,雖然有一把讓人印象深刻的好嗓子,但此人的邋遢形象卻不會因此改觀。

    她為自己的唿吸健康著想,強烈要求這家夥洗個澡,剃一下雜草叢生的胡須,換一身正常人的行頭。這個看起來十來年沒洗過一次澡的家夥,在一個時辰的打理之後,果然煥然一新。

    而且讓王臻華意外的是,這張士誠有一副讓人驚豔的好樣貌。

    不過這副樣貌長在一個男人身上,實在有點暴殄天物。當然,很快王臻華就沒心情可惜了,因為她立馬就充分認識到這副樣貌的魅力。雖然張士誠穿著一身男裝,胸部平平,動作粗放,但見過他的人沒一個認為他是真男人,個個認為他是女扮男裝。

    王臻華對此哭笑不得。

    至於自己比一個真男人長得還像男人……王臻華默默咽下一口淩霄血。

    進了客棧,那些火熱的視線少了不少。

    王臻華鬆了口氣,找了個空桌坐下,有個幹淨利落的小二上前報菜名。

    重硯去後院放馬車,王臻華不耐煩點菜,隻道:“先上壺熱茶,撿幾樣招牌菜上,再來一壺酒,幾碟下酒小菜,主食來盤饅頭就行。”

    小二笑嗬嗬應是,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茶水、酒、小菜就先上了。王臻華取了筷子碗碟,拿熱茶燙過一遍,朝張士誠道:“這客棧雖小,小二倒有幾分眼界,在你跟前竟然毫不動容。”王臻華順手也給張士誠燙了燙茶碗,取笑道,“一路上不被你容色所動的,這大概是第三個?”

    張士誠難得沒動氣,還微微笑了一下,“還算可以。”

    兩人吃了飯,各自迴房歇下。

    翌日一早,王臻華一行吃過早點,就往山陰縣而去。這一去並沒有花太久,中午剛過,日頭正曬的時候,王臻華終於進了山陰縣。

    在馬車上,王臻華他們都吃了點幹糧,此時倒也不餓,山陰縣不大,王臻華索性下了馬車,從南到北慢慢逛了起來。

    這山陰縣並不像想象中那麽窮鄉僻壤,路兩房的民居、店鋪有新有舊,雖然並不如汴梁繁華,但也鱗次櫛比,頗具民間風情。不過,可能他們剛進縣時,正是人們吃完午飯歇午覺的時候,路上並沒有幾個行人,路兩旁開著的鋪子裏也少有人逛。

    有了大概的了解,王臻華往縣衙趕去。

    縣衙一樣空蕩蕩的,隻有兩個衙役靠坐在柱子旁,唿嚕聲一個接一個。王臻華微微有些蹙眉,重硯見狀準備上前叫醒二人,王臻華抬手攔住,繞過前堂,直接進入衙門內部,一路恍入無人之地,直到快到縣太爺辦公的地方,才有人出來攔住,“庭下何人,衙門重地,豈容爾等放肆!”

    雖然是被嗬斥,但這衙門總算有個不遊手好閑的了,王臻華當然不惱,“在下王臻華,奉皇上之命,來接任山陰縣令,調函在此。”

    那人一驚,仔細看過調函印信,確實無誤,忙深一拱手,“下官曹信,是山陰縣主簿,見過王大人,有失禮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王臻華輕輕抬手,“不妨事。”

    曹信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大人裏麵請。”

    王臻華沒拒絕曹信的殷勤,讓重硯和張士誠帶著其餘下人,連同車馬行李先迴後衙安頓,隨後問道:“其他幾位呢?縣丞、典吏、巡檢,這三人你幫我叫來,連同此地戶籍、糧食、地域誌等卷宗,讓他們都一道帶來。”

    曹信有點吃驚,“大人一路風塵仆仆,何不先歇息一會兒?”

    王臻華淡笑道:“無妨。”

    曹信不敢再勸,恭聲應是,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曹信就領著兩人一齊進來,每人懷裏抱著數本賬冊。曹信留著三縷長須,麵貌斯文,頗有幾分文士風度。曹信介紹了一下,他左側的是縣丞,名叫霍利元,人有些虛胖,隻抱著幾本賬冊走一小段路,鬢角就有汗流出,不時拿袖子擦一下,不一會兒功夫袖子就濕了。霍利元左側是巡檢,名叫李煥,麵目精悍,身材高大,脖子上有道粗長的刀疤,從耳根斜伸到衣領裏,甚是嚇人。

    王臻華問道:“還有一位典獄呢?”

    雖然曹信和霍利元品階相當,都是正八品,但一般而言默認是縣丞權力最大,但在這山陰縣,每迴代表眾人一起答話的都是曹信。

    這一次也不例外,曹信上前一步,臉上有點為難,吞吞吐吐道:“典獄官辭了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一起走了。”

    王臻華倒也不算意外。

    典獄和巡檢都算不入流的官吏,甚至都無品軼,隻是由縣衙任命即可,並不需要通過朝廷禮部的許可考核。這位典獄官跟著上任縣令郭大人走,想必跟郭大人關係不錯,也看好這位大人的前程,才棄了這山陰縣,另攀高枝。

    王臻華心中記下一筆,典獄負責監獄這一塊兒,十分重要,記得迴頭趕緊再找一位典獄,至於是內部競選,還是外部招募,就要看情況了。

    隨後王臻華讓三位大人將山陰縣的情況簡述一遍,對照著各卷宗賬冊大略看了一遍,此地田力尚可,每年各項賦稅倒也齊全,按說交完賦稅應該有些盈餘,但從各商家繳納的各種商稅來看,此地商業發展不佳,百姓購買力低出水平線很多。

    這不太合理。

    但王臻華問起百姓生活如何,曹信三人都說尚可。

    王臻華暫且放下這一疑問,又問了其他一些細節,才揉了揉眉心,宣布散會。但三人都沒走,曹信笑道:“今日大人初到,我們合該給大人接風洗塵才是……”

    王臻華也知道人情往來,官場也不能免俗,於是笑著應下。

    山陰縣雖然有些偏僻,但酒樓裏的宴席置辦得頗有水平,各色菜係吃起來也頗能入口,不過這種應酬的重點從來不在菜色,而是借此推杯換盞,聯絡感情。

    王臻華是頂頭上司,曹信三人也不敢硬勸,隻喝了幾輪,就借酒聊得火熱起來。

    等離開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

    曹信三人都勸王臻華乘馬車返迴,但王臻華有心訪訪民情,中午來得不巧,晚上提前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她的推測有誤,還是山陰縣百姓另有隱情。

    不過,王臻華打探消息之旅並不順利。

    街上的行人不比大中午的時候多,大概也就是從一條街上一個鬼影兒沒有,到一條街上有那麽三四個人,步履匆匆買上東西,買好了就直接迴家。

    王臻華在街上晃了半天,沒問出一個有用的消息,不由有些沮喪。她打量了一眼身上的衣裳,不是絲綢,不是綾羅,隻是當地百姓穿的普通布衣,身上一個值錢的玉佩玉簪都沒有,連重硯也被她一早趕迴家去,按說打扮很融入當地百姓了呀,為什麽還是一個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漸漸天色黑了,路上人更少了,街上空蕩蕩的,一覽無餘。

    王臻華歎口氣,明天再想別的辦法罷。

    正走著,前麵傳來一陣梆子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聲音越來越近,王臻華一抬頭,就看到一個老漢,佝僂著背,很有節奏地敲著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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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漢看到王臻華後,很是驚訝,手忙往外擺,趕道:“後生,咋還不迴家?小小年紀的,不想要命了啊!”

    王臻華頓時一精神,“老爹,為什麽晚迴家就是不要命了?”

    老漢就著月光瞅了瞅王臻華的臉,“怪不得,後生是外鄉人吧!”老漢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晚上有女鬼抓人呢,你要是想活命,就趕緊早點迴家吧!”

    “女鬼?”王臻華失笑。

    “你可別不信,咱們縣裏頭多少傻大膽,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結果最後不都是被女鬼抓走吸幹了。”老漢歎著氣搖頭,“都沒了,都沒了。”

    “那老爹您怎麽不怕女鬼?”王臻華問道。

    “人家女鬼喜歡的是年輕力壯的後生,而且最好是識文斷字的,老漢巴掌大的字都認不得,老得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女鬼才看不上呢。”老漢倒是一笑。

    “多謝老爹指點。”王臻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漢慢慢敲著梆子,拉長的調子在空曠的街道中迴響

    若真如老漢所言,女鬼神通廣大,隨便一眼就能認出誰讀過書,誰目不識丁,那女鬼也一定能辨認出來,她不是什麽後生,而是個姑娘,自然不在女鬼的狩獵範圍。若是女鬼連這都辨認不出來,恐怕也沒什麽本事。

    再說王臻華在前世枉死之後,不也算一隻鬼嗎?真要比起來,她這隻鬼有能耐借屍還魂,過正常人的生活,不比這位隻能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女鬼強?

    王臻華一邊思量,一邊往縣衙的方向走。

    山陰縣不大,路線也清楚,王臻華中午駕馬車走過一次,下午在縣衙就看過本縣地圖,對縣裏的路早就銘記於心,看到前麵的丁字路口,心知拐過去再直走一段就是縣衙,不由加快了腳步。

    前麵一陣風吹來,王臻華怕被沙子迷住眼,忙舉袖擋住臉,不一會兒,風就停下,王臻華放下袖子,正欲抬腳往前趕,就看到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出現在前方。

    王臻華不由一愣。

    就見那白衣女子臨風飄了過來,唇邊含笑,眼神魅惑,身段婀娜……身後是無邊沉沉夜色,更透出了幾分陰氣。

    這麽巧?

    才來山陰縣第一天晚上,就讓她碰上女鬼了?

    那女鬼美目含情,遙遙一拜,“官人,奴家這廂有禮了。”

    王臻華迴了一禮,試探道:“夜深露重,娘子早些迴家才是,小生告辭。”

    那女鬼掩唇一笑,“果然是個呆子,奴家是專程來找官人的。”

    王臻華挑眉,“敢問何事?”

    那女鬼眼波流轉,眸中仿佛含著露骨的纏綿,“奴家心慕官人一身才華,才特意等在此地,願與官人共赴巫山雲雨。”

    王臻華問道:“娘子閨名為何?”

    那娘子一拂袖子,笑聲動聽,“奴名十娘……”

    王臻華心道,這倒是再典型不過的聊齋故事,倒要看看這十娘要玩什麽花樣。她往前兩步,正要探探這十娘究竟是人是鬼,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跌倒在地。

    她閉眼前最後一個場景,就是十娘模糊的白衣影子漸漸靠近。

    不知過了多久,王臻華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王臻華扶著土堆坐起來,先檢查一遍全身,沒被人動過。她稍稍放下心,打量起周圍的情況。

    天依舊黑著,從天上的星辰和身體的僵硬程度來看,她應該隻昏迷了兩個時辰。這地兒很荒涼、也很空曠,隻有土堆和灌木叢,顯然她已經不在縣內。如果十娘從她昏迷,就一刻不停拿馬車拉著她往外跑,最遠也隻能到縣外的槐樹林子裏。

    王臻華試著站起身,手腳無礙,顯然並沒被下陰手。

    她四處走了走,這土堆似乎有點多,隔幾步就有一個,形狀有點像窩頭?有的土堆前還有鞭炮的紅紙碎屑?她左右四顧了一下,這土堆一眼望不到邊。

    王臻華歎了口氣,她大概是被扔到墳堆了……

    她雙手合十,朝剛蘇醒時一屁股坐下去的墳頭拜了拜。不知者不怪啊,請老人家見諒,等她迴去一定給老人家多燒點紙錢。

    隨後,王臻華看準了一個方向,往前走去。但走得腳都累了,一眼望去還是看不到頭的黃土堆。而且由於年代頗久,這些墳頭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是扁扁的窩頭形象,一點辨識度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這半天她到底是一直往前走,還是早就走了迴頭路。

    總不會是遇到鬼打牆了吧?

    或者是眼睛欺騙了自己,以為走的是直路,實際上早就拐彎了?

    王臻華掏了掏袖子裏的兜,隻有一塊帕子,她試著撕了撕,帕子繃直了,抖了抖,半天一根絲都沒揪下來……就算是她想學人家丟麵包屑記路,也沒這個條件啊。

    她抬眼望了望,遠處有一片地,看著像是剛起了苗,最近正是農忙的季節,或許明天那片地的老農會來趕農活,她能問個路?

    王臻華打了個嗬切,瞧這一晚上折騰的。

    十娘裝神弄鬼出現在王臻華麵前,又費勁巴拉把她弄到墳場,一點皮外傷都沒讓她落上,到底目的為何?王臻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索性扔在腦後。她找了一塊旁邊墳頭頗高、能擋點風的平展地兒,向墳主人道個謝,躺下來準備補覺。

    這一次王臻華並沒睡多久。

    “官人,醒醒……”

    “什麽……”王臻華嘟噥著,正想翻個身繼續睡,但那聲音不屈不撓地往耳朵裏頭鑽,她勉強睜開眼,看到一個黑瘦精神的老頭叼著個煙鬥站在跟前。

    王臻華第一反應是,墳主人來打招唿了?

    不過晨曦的微光讓王臻華立刻反應過來,就算墳主人想跟她嘮嗑,也不會挑大白天的時候出來。王臻華坐起來,看清楚了老頭的打扮,這身短褐麻衣,曬得黝黑的臉和脖子,還有滿是老繭、關節粗壯的大手,這顯然是當地的老農。

    王臻華這會兒才清醒過來,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老丈早。”

    老農吧嗒一下煙嘴,“不早了,我都扶完秧,澆完地了。”老農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臻華,也不問她為啥躺在墳地,“正好我去縣裏拉趟肥,順道捎上你。”

    王臻華求之不得,拍拍身上的土,忙跟上去,“多謝老丈。”

    昨晚這個墳場困了她半天,今早天光一亮,王臻華頓時看到其實她昨晚已經快走到邊界了,隻那一片地勢上突,隨後下陷,夜晚月光晦暗,視錯覺讓她以為那一片綿延不盡,無邊無際來著。

    王臻華心中失笑,還真被唬住了,以為真有什麽奇門八卦之類的呢。

    田邊有個獨輪木推車,車上擺著四個木桶,雖然桶上蓋著蓋子,但那股子屎臭味兒一點不減,一個勁兒往鼻子裏鑽。

    老農抽完最後一口旱煙,在路邊土疙瘩上敲了敲,煙灰被磕下去,老農又拿手指揩了揩煙鬥,然後把它插在後腰帶上。他把木推車上係的帶子套在後頸上,扶起木車推著滾動起來。

    雖然黃土路上坑坑窪窪,但車上的四個木桶隻是左右震震,一點沒有掉下去的跡象。

    王臻華跟了一會兒,“老丈,要不我給您推一會兒吧。”

    老農搖頭,“就你這身板……別給我添亂了,當心好你自個兒就成,這地兒可不平整,要是摔倒了,可別跟我哭鼻子。”

    王臻華腳底下確實不太穩當,隻好撓撓頭。

    一路上,天色漸漸大亮,路上漸漸有了行人,對於這麽一對文秀書生和種田老農的組合,路過的人都不免悄悄注目,到了縣門口,王臻華已經認識路了,她轉頭對老丈說道:“老丈,多謝您捎我一程,您一會兒迴去是不是還走這條路,我一會兒給您送點東西,您……”

    老丈揮揮手,一句話沒留下,推著獨輪車直接離開了。

    王臻華看著老丈的背影,不由笑了笑,慢慢往縣衙的方向去了。一迴到縣衙,門前的衙役眼珠瞪得溜圓,喊道:“大人迴來啦!大人迴來啦……”

    王臻華看看左右,這情形倒是比昨天長進不少。

    沒等王臻華表揚幾句,裏麵就刷刷刷竄出來幾條人影,首當其衝的是曹信,隻見他三縷胡須也皺了,眼睛紅得充血,臉色青白,衣服也是昨晚的沒換,皺巴巴穿在身上,昨天的文士風度掃落無疑,這顯然是擔心了一晚上?

    她這麽有人格魅力,才見一麵,就讓人擔心得要死要活的?

    顯然不是。

    新任縣令來頭一天就失蹤,這要傳出來,別管是因為什麽,這幾個縣丞主簿肯定逃不了責任。

    緊跟著曹信的是李煥,依舊是一臉兇巴巴的樣子,而且比之昨天,似乎臉上黑氣更重,活像一張討債閻王臉。瞥見王臻華完好無恙,他撇了撇嘴,抱著刀退後一步,站到外圍。

    隨後是霍利元,這人也是一副被揉搓的樣子,上好的綢緞衣服被揉成了醃鹹菜,連那張喜氣的圓臉一晚上好像都小了一圈,可憐極了。

    王臻華分別安撫過三個下屬,才見張士誠一臉鐵青走了出來,冷冰冰地蹦出兩個字,“過來!”

    王臻華摸摸鼻子,默默地跟了過去。

    曹信三人默契地停在外麵,曖昧地目送王臻華和張士誠迴了後衙。

    一離開那三人的視線,王臻華和張士誠的表情恢複了正常,張士誠凝眉問道:“昨晚究竟怎麽迴事?我們昨兒分頭找了一整晚,整座縣城都被我們翻個底朝天了,但你一點蹤影都沒有。”

    王臻華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昨兒我碰上女鬼了。”

    張士誠拿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又試了試自己的溫度,“沒發燒啊。”

    王臻華好笑地搖搖頭,“我昨晚打聽過,這山陰縣人煙凋敝,據說就是因為有女鬼作祟。”王臻華正了顏色,“而且據說這些年不少人因此事喪命……”

    張士誠也驚訝地張大眼。

    王臻華手指敲了敲桌子,沉吟道:“若謠言不假,那中間牽涉一定不小,我去查一下卷宗,但此間消息還需要打聽一二……”

    張士誠指了指外麵,“那些人……”

    王臻華搖了搖頭,“我昨日剛到,隻在縣衙見了幾人,當晚的接風宴也沒幾個外人知道,但離開宴席沒多久,我就被那所謂女鬼堵在路上……”

    張士誠也知道此事幹係重大,點頭應下。

    談完正事,張士誠又給王臻華把了把脈,給她開了一副驅寒的藥,先給她煎好藥讓她服下,才出了府衙,打聽起女鬼的事來。

    王臻華去了前衙,翻出往年的卷宗,尋找那些死因不明,被列為懸案一直未被偵破的案子。翻了一上午,她發現這種命案從五年前開始發生,頭幾年零零散散,直到最近兩年死因不明的青壯年男子才漸漸增多。

    她列了表,將這些死者的情況登記下來,將這些人的家庭情況、性格嗜好、鄰友關係、受教育層次等等情況都列表登記,直忙到天黑,才將卷宗上的信息都謄錄出來,還有些死者信息不全,就需要她自己走訪調查了。

    晚上,重硯做好飯送上來,張士誠剛好返迴衙門。

    後衙是供縣令居住,現在李氏和婧娘不在,縣令大人王臻華尚未娶妻,張士誠也不用顧忌內宅外院,直接跟王臻華在內院吃了飯,令重硯撤掉餐具,兩人交流起情況來。

    張士誠因著養生的習慣,雖然端了杯茶,卻並不喝,“山陰縣確實有蹊蹺,按著他們的傳言看,女鬼勾引年輕男子,男子失蹤數天,被攝取精氣,直到精盡人亡,吸成人幹,屍體才會被扔出來。”

    張士誠又道:“可是,按傳言說見過女鬼的人都死了,人們所能看到的,隻是數具死因蹊蹺的屍體,那麽是誰第一個傳出了女鬼的流言?”

    王臻華沉吟道:“兩種可能,其一流言源頭就是女鬼本人,其二有人從女鬼手下逃出來過。”

    張士誠點頭同意,“我會再去打聽流言源頭,以及流言初傳出來時,有沒有年輕男子無緣無故受了重傷卻不敢尋人治病,或者在山陰縣日子過得好好的,卻突然毫無征兆離開山陰縣。”

    “辛苦你了。”王臻華拍拍張士誠的肩膀。

    “無妨。”張士誠搖了搖頭,接著語氣有些遲疑,“還有一件事比較蹊蹺。我不確定此事跟本案有沒有關係,或許是我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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