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是被判刑處死,連屍體都是偷摸著贖迴來的,陳家自然不敢大肆興葬禮,隻闔府掛了白,關上門自家祭了了事。陳東齊的病症確實不重,被抬迴去後,隻安分了兩天,就重又蹦躂起來。

    當然,鑒於陳德剛死不久,陳東齊沒有明目張膽去煙花之地放風,隻每天到自家鋪子轉轉散心。

    也因此,王臻華很快掌握了陳東齊每天的路線。

    不過江炳成並不建議由王臻華私下去做此事,因為一旦證實了推測,那陳東齊因何洗脫嫌疑,還要再向官府中人詳詳細細匯報一遍,官府肯定還要自己再作驗證……這樣何其累贅。

    王臻華從善如流。

    鑒於官府接手此事,王臻華為避嫌,沒在試探陳東齊當日露麵,甚至約束向叔讓他避開那條街。

    不過江炳成顯然考慮了王臻華焦急等待的心情,當日下午,就到書院告知結果。

    江炳成跑得大汗淋漓,一坐下來,就咕咚咚連灌好幾杯茶,拿袖子當扇,可著勁兒地扇起來。王臻華看他可憐,從箱底取來一把素麵折扇,坐在他旁邊,為他扇起風來。

    清風徐來,燥氣立減,“好賢弟,不枉哥哥為你奔走一番。”江炳成滿足地閉上眼,十分受用。

    江炳成享受了一會兒,也沒繼續吊她胃口,直接道:“你猜的不錯,陳東齊確實暈血。我們事先想了幾個方案,但都失之刻意,後來還是老邢拿了主意,簡單粗暴,直接潑那廝一桶狗血。”

    “直接潑?”王臻華驚訝地瞪大眼。

    “是啊。”江炳成想起當時的場景,不由失笑,“現在這天氣可還悶熱著,一桶隔夜的狗血潑在身上,那可真是又腥又臭!陳東齊當時尖叫一聲,直挺挺就倒了下去。”

    雖然兩人有過節,但聽了這話,王臻華不由生出一陣同情之意。

    江炳成從王臻華手中接過折扇,自給自足,“我特地請來一位可信的大夫,當即就給他看診。大夫確定這家夥是真暈,絕不是裝蒜。”

    王臻華揉了揉手腕,起身拎起大銅壺,給茶壺重新續上熱水,“所以陳東齊可以排除嫌疑了?”

    江炳成點點頭,扇子越搖越慢,他邊扇邊思考道:“當時陳東齊就說過,他當日拿了兩包迷藥,那晚明明沒用上那包迷藥,跟那歌妓玩情趣,但第二天一早被帶到衙門搜身後,他身上卻隻剩一包。當時大家以為,是陳東齊自己用掉那包,拒不承認隻是故布疑陣……”

    “現在看來,那一包迷藥確實是被兇手順走了。”王臻華重新坐下來,順手給兩人斟上茶。

    “而且還借由剩下的那包迷藥,將罪名嫁禍在了陳東齊身上。”江炳成眉頭緊鎖,“若不是那歌妓作證兩人顛鸞倒鳳一整晚,以陳東齊的體格,實在不像翌日一早能不腳軟,還有力氣殺人的;大人也確實覺得線索有些牽強,甚至不合常理……這案子說不定就要栽在陳東齊頭上了。”

    “可惜真兇還是百密一疏。”王臻華淡笑道。

    聽了這話,江炳成眉心舒展一點,“也是,再天衣無縫的計劃,也經不起人反複推敲琢磨。更何況這樁案子隻是臨時起意,現在能找出一個破綻,那下一個也不會太遠。”

    王臻華手持茶蓋,漫不經心地抹了抹茶沫,“排除了陳東齊,那兇手隻會在賀金和於莽之間。”

    江炳成坐了許久,身上汗也落得差不多,索性合了扇子,一下一下地輕擊掌心,“這二人的嫌疑倒是暫時分不出上下。”他想了想問道,“你可知道,賀金和於莽當晚與陳東齊有無身體接觸?”

    那晚的事王臻華印象深刻,不需迴憶,就很快答出來,“兩人都有。”

    “死在我房裏的歌妓玉奴是陳東齊的相好,當晚玉奴被賀金點來陪我。陳東齊抹不下麵子,上門搶人,結果被我幾句話擠兌得七竅生煙,卻又沒膽量當真打人,差點下不來台,最後還是賀金和於莽上前拉架。”王臻華頓了一頓,“他二人把陳東齊架了出去,至於是誰順走迷藥,我就不知道了。”

    “或者把賀金和於莽重新提審一遍?”江炳成剛說出口,就自己搖頭,“怕是白費工夫……”

    “不用那麽麻煩。”王臻華朝江炳成眨眼一笑,“之前官府封鎖案情,但我依舊有渠道得到一些外圍的消息,想來兇手也不會錯失這一渠道……那人的口可並不難撬。”

    “你說的渠道是……”江炳成隻想了一會兒,就猜出答案,“張大人?”

    王臻華抿了口茶,但笑不語。

    雖然王臻華不太待見張南,但總歸從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總不好轉手就將他賣掉。但她一點提示沒給,江炳成就排除了一大群差役,直接定位到張南身上——這就實在不是她的原因了。

    對於張南的為人,江炳成也不作評論,隻笑著搖了搖頭,轉迴到案子上,“你是說,故意放出假消息,引兇手自投羅網?”

    “咱們要放的是真消息,而不是假消息。”王臻華糾正道。

    “真消息?”江炳成沉吟片刻,遲疑道,“雖然排除了陳東齊的嫌疑,讓嫌疑人限定在賀金和於莽之間,但畢竟還有轉圜的餘地。僅僅如此,兇手恐怕未必會急著跳出來。”

    王臻華轉了轉茶杯精致的白瓷把手,沒有立刻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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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人看來,將嫌疑人限定在兩人之間,並不能把兇手逼入死角,但那是在案子由一人獨自完成的情況下。現在不管是兇手,還是她這個冒牌的受害人,都知道這樁案子並非如此。

    所不同的是,王臻華知道所謂第二個兇手是她自己,而真兇多半還在苦苦尋找。

    眼下嫌疑人隻剩下兩人,也就間接幫真兇確認了另一人是誰。

    現在是官府錯以為殺害玉奴和傷了王臻華的是同一個人,一旦官府理清線索,都不用管誰先殺人誰後傷人,直接把賀金和於莽抓入大牢,大刑伺候,到時候可就一個都跑不了。

    若是如此,兇手能不狗急跳牆嗎?

    其實他並非無路可走,隻要在官府查明前讓另一人將罪名全部頂下,那真兇依舊可以逍遙法外。

    不過,讓一個人平白為旁人頂替罪名,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在對方同樣是白羽書院學子,滿懷一腔抱負,渴望出人頭地的時候。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人家心甘情願自毀前程?

    另一個選擇則簡單多了——讓死人為他頂替罪名。

    畢竟死人不會張嘴喊冤,更不會向人索求代價……

    王臻華抬頭看向江炳成,有點為難。

    這推論並不難懂,但如果不將前因後果解釋清楚,誰也不會認為這個計劃有可行性。

    可是王臻華如果說出當日她不惜引頸自戮,以求脫身,甚至在事後編出重重謊言……那她諸般可疑舉止,必會讓她一躍成為第一嫌疑人。到時她也別想捉拿真兇了,先到牢裏轉一圈再說吧。

    江炳成看出王臻華有難言之隱,也不追問,“左右案子沒進展,試試你的法子也無妨。”

    雖然江炳成一直沒說,但王臻華也能猜到,這樁案子本來有人負責,江炳成是迴來後得知她跟此案有關,才厚顏跟進。江炳成原就年少才高,易遭人妒,這一下亂了規矩,插手別人的案子,肯定會被人背後說嘴。現在又讓江炳成向他的同僚,提出這樣一個理由單薄的建議……

    王臻華歎了口氣,“這太為難你了……”

    “沒事。”江炳成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寬解她道,“隻是放個消息,再監視一下嫌疑人,這壓根就是正常辦案手續。往嫌疑人頭上潑狗血,這種荒唐事都沒人攔,誰會因為這點正常手續為難我?”

    盡管江炳成描寫得輕描淡寫,但王臻華卻不會錯漏對方原就不易的處境。對方的信任和維護,讓王臻華頗為感動,但她張了張嘴,斟酌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合適的詞句,來準確表達自己的謝意。

    最後她隻能幹巴巴說了一聲:“多謝。”

    江炳成一臉認真地搖了搖手指,“可不是白幫你的忙,事成之後,我可是要你的謝禮的。”

    王臻華正默默哀悼自己貧瘠的表達技能,聽到江炳成好心解她尷尬,忙笑著應道:“江兄有意幫忙,我早就感激不盡。別說事成之後了,就是現在江兄要謝禮,我也斷不會推辭的。”

    “你這麽有誠意,我就卻之不恭了。至於我要什麽謝禮嘛……”江炳成單手托著下巴,目光把王臻華從頭掃到腳,直盯得王臻華渾身不自在,生怕哪兒出了漏洞被對方發現秘密……良久,江炳成才好整以暇開了口,繞了繞手中的素麵折扇,“我這人好打發,就將這把折扇送給我當謝禮罷。”

    “就這把扇子?”王臻華雖然鬆了口氣,但還是有點意外。

    “就它了。”江炳成刷的一聲打開折扇,自以為瀟灑地扇了扇,才滿意地賞起了背麵的字,“這字是你題的吧?上善若水——才幾月不見,你的字又有進益了。”

    “不過寫來頑的,你若是喜歡,再寫多少把送你都行。”王臻華笑道。

    嘴上這麽應著,但王臻華也知道這扇子用於朋友間互相禮贈還行,但要認真當一份謝禮,就實在有點寒酸了。認真說來,江炳成幫她的這份情分,實在不是金銀謝禮能償還,但事後總要略盡心意。

    至於這份人情究竟該怎麽還,還要日後慢慢等待時機了。

    江炳成笑眯眯地順著王臻華的話,預訂下了她接下來好幾年每年一把折扇。

    雖然江炳成不喜讀書,但一手字是由江昂親自監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紮紮實實練下來的。盡管江昂點評自家兒子的字時,從來沒誇過一句,但平心而論,江炳成的字也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江炳成能練出一手好字,眼界自然不低,王臻華的字能入他的眼,功夫也算有一二成了。

    兩人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品評了一會兒字。

    興致上來,江炳成就著王臻華的書案,揮毫寫了一副對聯、一副詞……王臻華看了驚豔不已,忙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幾把白麵折扇,讓江炳成題字。

    難得好友捧場,江炳成無有不應。

    直到夜幕降臨,江炳成才意猶未盡告辭離開。最後江炳成拿了王臻華題字的折扇,和他一下午寫的所有字、聯、折扇……隻留了一把同樣題有上善若水的折扇給王臻華,美名其曰禮尚往來。

    王臻華惋惜地目送江炳成離開,瞅瞅手裏的折扇,安慰自己好歹還剩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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