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出王臻華的為難,那女娘掩唇一笑,率先開了口,“奴喚玉奴,這廂見過官人了。”

    這座畫舫上的花娘顯然素質偏高,並不是見著男人就往上撲的那種,而是端著閨秀的架子跟你談琴棋書畫、說詩詞歌賦,雖然本質並不變,但有了這一層溫情的薄紗,情調也似乎跟著高雅起來。

    溜溜嘴皮子,對於王臻華來說並不難。

    王臻華找準了定位,也就放鬆下來,“在下姓王,見過玉奴娘子。”

    出來玩,王臻華不願再想跟書本有關的東西,也不準備附庸風雅聊什麽詩詞歌賦,就拿了汴梁城的一些風土人情來聊,玉奴是個知趣的,不談風月,一問一答之間,兩人氣氛倒是老友一般融洽。

    正聊得開心,王臻華突然瞥見賀金摟著美人,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視線在她和典素問間遊走。

    賀金被正主兒發現偷看,一點都不窘迫,忍著笑地舉杯道:“王兄,你和典兄真不愧是一齊被龐老先生看中的,瞧瞧這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樣兒,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柳下惠?

    雖然柳下惠是位古今聞名的正人君子,但後世人都說柳下惠美女坐於懷中而不動心,不是某方麵無能,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總而言之,這名字衍生的意思不太好。

    顯然賀金臉上的偷笑,也證明了這個說法不獨後世所有。

    王臻華接過玉奴奉上的酒杯,敷衍道:“如斯美人,總該慢慢親近才是,冒昧唐突豈不罪過?”

    至於賀金的前半句話,王臻華選擇性地忽略掉了。

    這一年來,典素問不知不覺就成了龐老先生跟前的第二號紅人。

    當然,這個所謂紅人隻是相對而言。不管是先一步得到龐老先生好感的王臻華,還是水磨功夫獲得龐老先生認可的典素問,都沒真正得到過龐老先生哪怕一句認可。

    本來王臻華和典素問還保持著點頭之交的交情,但最近就……

    升入西園一年半後,東園的入學考試再次來臨。

    東園是針對科舉特設,在這裏能聽到曆年策題解析,曆任主考官的判卷喜好……甚至押主考官、押題都是光明正大擺在台麵上。而在東園,所有人最多隻能待一年。

    進入東園有一次擇師的慣例,期限一月。

    通常一位夫子隻帶五六個學生,離開書院之前基本都會定下師徒名分。

    如果在進入東園後一個月內,還不能拜入龐老先生門下,以後這扇門也就隻能永遠關上了。畢竟以龐老先生的驕傲,肯定不可能和別人共用一個弟子。

    隨著考試越來越近,這一場競爭漸漸浮出水麵。

    看戲的人不在少數。

    原本典素問和王臻華先後在半年內由南園升入西園,已經讓人瞠目。但南園畢竟隻是初等,往年耗時更少的學子不是沒有,隻要基礎夠紮實就能辦到。

    但西園不一樣,這裏卡死的聰明人可不少。

    這一次王臻華和典素問的報考東園,並不為人看好。不少人看戲不怕台高,等他二人雙雙落榜,丟人丟大發,被龐老先生一腳踢開……

    眼前的賀金似乎也是其中一員。

    原以為賀金雖然不免有些心機手段,但總體來說是個熱誠豪邁的。可現在看來,這半是玩笑半含酸的話,實在不像出自一個心胸開闊、疏朗落拓的人。

    王臻華能看得出來,賀金說這話本意是想恭維奉承她和典素問,但順嘴開的玩笑卻在不經意間透出真意——這種含酸帶諷的心態,嫉妒得不要更明顯。

    擱下酒杯,王臻華對這場飲宴徹底沒了興致。

    以前王臻華願意花時間跟賀金打交道,是因為身邊需要一個消息靈通的人。就算是現在,王臻華也不準備徹底得罪他,對於心性狹窄之人,敬而遠之就好,為一時痛快開罪這種人不太劃算。

    王臻華正想著,怎樣才能委婉、不傷人情麵地提出告辭,沒想到典素問突然出了聲。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典素問輕輕放下筷子,淡漠地瞥了賀金一眼,“我不願擁這樣的美人入懷,是因為她身上紅鸞記的脂粉味太過刺鼻。”

    這話一出,不單是陪在典素問身後的歌姬尷尬,其他歌姬也都僵住一張俏臉。顯然用著紅鸞記脂粉的人不止那一個。倒是王臻華身邊的玉奴渾然不覺,捧著酒壺,臉上盈盈的笑意分毫不變。

    不止歌姬,就連賀金也有點沒麵子,畢竟是他盛邀眾人前來,一路力證雲來舫是個好地方。

    “至於所謂我被龐老先生看中……”典素問的話中避開了王臻華,輕描淡寫道,“你無需羨慕,以你的資質,再刻苦學上十年,與七年前的我尚有一搏之力。”

    “你……我沒……你才是……”賀金的臉頓時憋得通紅,又惱又恨,都不知道先反駁哪句才好。

    “你並沒有羨慕我?”典素問輕輕頷首,“既然如此,我收迴我剛才言不由衷的安慰之詞。”

    “你……你!”賀金的手指著典素問,直打哆嗦。

    “我去甲板上透個氣,你繼續。”典素問漠然點了點頭,飄然出了門。

    看著被氣得七竅生煙的賀金,王臻華臉上的同情都幾乎藏不住了。

    一旁的於莽此時也沒心情跟美人調情,隻見他一臉心有戚戚焉的樣子,“典兄天資出眾,清高一些無可厚非,但拿出來碾壓咱們普通人,就實在有些過分……”

    賀金氣得發漲的腦子才緩點,聽到於莽的話,又被激怒:“他天資出眾?就那麽一個破落世家,日後能有幾分造化還是兩說呢!他清高?背地裏動得手腳可不少,也就騙騙你這種老實人!”

    典素問在白羽書院,大小也是個名人,身份早被扒得不能再扒了。

    典家在前朝十分繁盛,據說出過兩個宰相、三個尚書、五位國子監祭酒……可惜改朝換代,典家被新帝清算,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幾代過去,沒落得就剩下典素問一根獨支。

    至於賀金的第二個爆料,就有點稀罕了。

    “背地裏動手腳?”王臻華疑惑道。

    “你別看他一副清高的樣子,實際上心機很深,那心要真能掏出來,保準上麵全是窟窿眼兒。”賀金看王臻華還是不太信,壓低了聲音,“王兄,當初是你先得了龐老先生的青眼,但沒過久就有流言說你和典素問一起被考驗,誰表現好誰就能拜師,你就沒想想這流言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你是說?”王臻華配合地指了指甲板的方向。

    “就是他!”賀金不屑地撇嘴,“他就是想借流言踩你上位,入龐老先生的眼。”

    王臻華等了又等,沒等出賀金的證據,隻聽到一大堆言之鑿鑿、似是而非的推論。

    其實真要說起來,典素問遠比王臻華更早瞄準龐老先生。記得當時剛入學,王臻華被陳東齊冤枉考場作弊,得龐老先生作為有力證人,王臻華才得以輕鬆脫身。

    現在想來,當時典素問與龐老先生一起出現,顯然是典素問剛一入學,就借機找上門去。

    彼時龐老先生能讓典素問用手摻扶著,多少展示了一種信任。可惜王臻華臨門插了一腳,一場事先沒有一點準備的反擊,奪走了龐老先生的關注……

    認真論起來,還不一定是誰踩誰上位呢。

    王臻華搖了搖頭,驅散這些念頭。

    現在說上位還為時尚早,其實龐老先生遲遲不表態,王臻華都有點懷疑,龐老先生是不是壓根誰都不準備收為關門弟子了。要不然這麽耗著一個,拖著另一個,實在有點缺德……

    船艙門被從外推開,賀金條件反射坐了迴去,生怕被典素問抓到他背後說壞話。

    不過進來的人卻不是典素問,而是另外一個熟人。

    “我家玉奴就是被他霸著?”陳東齊頭戴金冠,腰束三指寬的金腰帶,右手的大拇指戴著一個墨綠的玉扳指,扇著一把繪著牡丹的檀木折扇,渾身都散發著“老子有錢,快來宰我”的暴發戶氣息。

    王臻華揉了揉眼睛,深覺被閃瞎了眼。

    雖然有句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但陳東齊這審美退化到原始人了吧?

    原先一副小白臉的標配打扮,玉冠青衫,配飾隻有玉佩護身符,雖然不符合他富家官人的身份,但還真挺襯他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氣質。

    但現在……

    “玉奴小親親,快到我懷裏來。這種沒錢的窮小子也敢跟我搶美人,活得不耐煩了吧!”陳東齊才舍得分出一點眼神,看向玉奴身邊的人,陳東齊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好看,“原來是你!”

    “是我,見過陳官人了。”王臻華很有風度地笑了笑。

    “你家書局這個月開張了嗎?”陳東齊嘴角下撇,一臉刻薄地諷刺道,“賺的錢夠不夠你喝頓花酒啊,要是不夠,哥哥借你幾個?”

    書局重開後,生意不可避免受了影響,但總體還是盈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普通人對重建後的書局的信任度也在逐步恢複。不過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王臻華對此閉口不提。

    王臻華輕嘲道:“下個月就要伯父行刑,你還有閑心來逛花船,這份大將風度實在讓人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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