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不算小,裝修走的工業風,看起來很有格調,就是有些冷。牆壁上掛著各色的畫,遲野看過去,沒看到自己想看的。


    裏麵有張很大的桌子,桌上淩亂,各種顏料胡亂擺放,人群紮堆圍著,邊畫邊聊,氣氛和諧。


    見到他們,紛紛起身迎接,遲野看清,他們正在用油畫棒塗鴉。


    一道纖瘦身影從裏麵轉出來,夏允風穿著單薄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身上係著畫畫時擋髒的花色圍裙,一頭泛黃的卷毛飄著,看上去年紀很小。


    他在遲野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手伸到背後解帶子,圍裙一鬆落下,夏允風脫掉它,沒打招唿,淡聲說:“去會議室吧。”


    會議室並非空無一人,美術館項目是夏虞山主導,因為事務繁忙交給夏允風負責,今天事務所來人,他肯定得現身。


    不知道夏允風怎麽跟他爸說的,或者幹脆沒說,見麵時夏虞山愣的很明顯:“……遲野?”


    遲野看起來就平靜多了,再大的衝擊也不如昨天在機場見到夏允風。他點點頭:“夏叔叔。”


    當年遲建國出事,遲野被親媽帶走,這些夏虞山都知道。他笑了笑,招手要遲野過來:“好多年沒見了,小風這孩子,怎麽也不告訴我是你來?”


    遲野走過去,夏虞山捏他的肩膀:“長大了,這些年過的怎麽樣?”


    會議室的門敞著,說話聲能傳到外麵。八卦的人一個二個的裝啞巴,工作室內外一片安靜。


    遲野說:“還行。”


    “聽說你出國了,是去的哪個國家?”


    夏允風靠在門外的白牆上,抱著胳膊,垂耳聽裏麵的對話。


    “德國。”


    “有出息。”想到這個項目找的是德國事務所,夏虞山說,“就一直在那邊?”


    遲野點點頭。


    “都好都好,現在迴來以後還走嗎?”


    遲野停頓幾秒:“要走的。”


    夏虞山沒再說什麽,拍拍他:“什麽時候迴瓊州看看,上次見麵,小風媽媽還念叨你呢。”


    這句話完全出於禮貌和客氣,夏允風扯起嘴角,當年遲野走了沒多久,淩美娟就將自己和他的戶口從遲家轉了出來,等夏允風高考完,就帶著他搬離了九號巷,這麽多年,淩美娟和夏虞山有沒有私下見麵他不得而知,就他知道的那些,淩美娟視遲野為洪水猛獸,更是心中禁忌,怎麽可能念叨。


    遲野對此也心知肚明,十年前淩美娟的那些話,那兩個巴掌,甚至是以死相逼,都是他往後幾千個日日夜夜無法擺脫的夢魘。


    夏允風走進去,中斷這場寒暄。


    夏虞山看起來很高興:“小風,你哥來了怎麽不告訴我?早知道我還能給遲野準備個見麵禮,現在兩手空空,像什麽樣。”


    “你哥”倆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夏允風皺了皺眉,迴避道:“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


    “這孩子,太久不見生疏了?你小時候多纏遲野自己都忘了?”夏虞山笑話著,對遲野說,“你在北城考試的時候,他天天掐著點讓我送他去酒店,一秒都不多待……”


    陳年舊事聽的人煩躁,夏允風拖開凳子,失了耐心:“開不開始?”


    這態度和反應,即便多年不見,以當年的熱乎勁也不至於冷漠至此。夏虞山怔了怔,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倆小孩兒之間可能鬧過。


    細想也是,憑夏允風黏遲野的程度,對方驟然遠走他鄉,夏允風怎麽可能接受的了?


    遲野去到長桌的另一邊,會議室的門關上,外麵的人炸開了鍋。


    餘淼說:“不熟肯定是假的。”


    田嬌附和:“不僅是假的,而且相當熟,都熟到黏人了!”


    同事們紛紛搖頭:“想象不出風哥黏人是啥樣。”


    三言兩語聽的人抓耳撓腮,田嬌拆開一包薯片,嘎吱嘎吱的咬,渣子掉落在畫紙上:“所以他倆到底是啥關係?父母都認識,鄰居或青梅?”


    餘淼讚同道:“多半是兩小無猜。”


    田嬌繼續發問:“那現在說不熟又是怎麽迴事?”


    “你傻啊。”餘淼過來人經驗,“想想我你就明白了。”


    大家齊齊點頭,了悟道:“哦,原來是破鏡重圓。”


    會議室的門一關就幾乎關了一天,時間緊張,中午飯都來不及吃,訂了餐送過來的。


    遲野講了一天,難得他一夜未眠還能頭腦清晰,隻是那受了凍又抽了煙的嗓子受不了,最後已經沙啞幹澀。


    他清清嗓子,喉嚨痛的厲害,有點感冒跡象。


    夏虞山年紀大了熬不住,說:“歇會兒吧,我喘口氣。”


    遲野放下手中的遙控筆,摘下眼鏡:“休息十五分鍾。”


    他拿上煙出去,頗有種以毒攻毒的架勢。茶水間磨杯咖啡冷卻,遲野咬著煙按響打火機。


    青煙浮上,一隻手截住那支煙,夏允風端著杯子出現在跟前,冷冷地說:“畫室禁煙。”


    遲野道聲歉,揣上口袋出門去抽。


    夏允風看他的背影,眼前閃迴遲野點煙的動作,沉鬱迷人,隨意到彰顯野性。又閃過會上那人戴著金絲邊眼鏡大方展示的模樣,少見的斯文。


    “站住。”他清伶伶的側目,氣質疏淡,“我爸不喜歡聞煙味。”


    遲野笑了笑:“我散掉味再進來。”


    夏允風攔不住他,眸底成霜,接水時按鍵的動作都變重了。櫃子裏有蜂蜜,他找出來,每人調了一杯,讓同事幫忙端進去。


    遲野站在門外抽煙,查看手機消息,安德魯問他是否順利,再有一周就能來中國匯合。


    他給對方迴過去,有人從身邊過,他往旁邊讓了一步,是個跑腿員捧了一束紅玫瑰。


    門推開,跑腿員在門口喊:“夏允風是哪位?來收你的花。”


    遲野捏著煙頓在那兒,聽見裏麵傳來腳步聲。


    夏允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人家:“找我?”


    跑腿員把花給他,拿個單子讓他簽:“夏允風是嗎,你簽收一下。”


    夏允風臉色有點微妙,越過對方的肩膀看向遲野,遲野同樣也在看他。


    真要命,他活到二十六就收過兩次花,第一次送他花的對象站在幾步開外。


    簽收完跑腿員就走了,夏允風抱著花,翻看上麵的卡片,他倒要看看是哪個孫子心血來潮整這一出。


    打開一看,卡片上一行字:“月亮說它最近不營業,那晚安就由我來說給你聽吧。”


    落款,薑意。


    夏允風簡直滿頭包,薑意腦子沒病吧,這話又是什麽意思,他嫌棄的把卡片插迴去,感覺有點惡心。


    遲野還在看他,夏允風麵上掛不住,冷麽聲來一句:“看什麽?”


    遲野想到那年的七裏香和黃金海岸,他走時花還未謝,不知如今是哪種光景。


    他心情不佳,煙頭扔進垃圾桶,從夏允風身邊走過。


    夏允風看著遲野遠走的背影,掏出手機給薑意打電話,接通後劈頭蓋臉的罵:“你抽什麽風呢,送花什麽意思?”


    薑意在那頭笑:“到了?這麽快。沒什麽意思,買著玩兒。晚上有事麽,一起吃飯?”


    “下次別整這些東西,大男人買什麽花。”夏允風往內走,花放在桌上,“今晚要加班,還在開會。”


    田嬌和餘淼發現新大陸似的上來扯紅玫瑰,工作室有很多水晶工藝品,是同事們從世界各地淘來的,用來裝點最合適不過。


    薑意沒約到人,隻好作罷,退讓道:“那我周末來找你。”


    夏允風掛斷電話,餘淼邊瞄會議室裏的遲野邊探口風:“風哥,花是誰送的?”


    “那不有卡片嗎,自己不會看。”夏允風心氣兒不順,話也說的帶刺兒。


    “破案了!”田嬌用力一拍桌子,“是薑意哥!他急了他急了!他看到遲設計就著急了!”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夏允風搡開人:“花你們處理掉。”


    會議一直開到晚上七點,遲野喝了一壺蜂蜜水,結束後已經不想說話。


    夏虞山人都快傻了,喊上項目組的成員,請大家吃飯。


    遲野真感冒了,鼻子堵的不通氣兒,開一天會現在就想迴去睡覺。奈何他才是夏虞山要宴請的重點對象,被甲方的金主爸爸強烈要求留下。


    基本上還是昨晚那撥人,夏虞山在餐廳訂了位子。中國人的酒桌文化無法避免,遲野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三杯白酒下肚,腦子跟糊了團漿糊似的。


    他跟夏允風分別坐在夏虞山兩側,不挨著,也不會對視,心理上的負擔小了很多。


    夏虞山還要跟遲野喝,笑著問:“去德國這麽多年有沒有練出酒量?”


    遲野搖搖頭:“沒有,工作忙。”


    少年時是個愛玩的性子,長大後沉穩了,夏虞山覺得他踏實,舉起酒杯:“那陪叔叔喝。”


    夏允風側耳傾聽,覺出遲野的鼻音逐漸濃重,晃一晃夏虞山手邊的酒瓶,都空了。


    夏虞山搞藝術的酒藝不佳,撐死也就這個量了,自己不喝了,開始勸酒。


    夏允風簡直頭疼。


    夏虞山電話響了,助理打來,是辦畫展的事。聽完電話夏虞山就要走,抓起外套,客氣道:“有事我要先走,讓小風在這裏陪大家,後續規劃小野幫我多操點心,你弟不懂的地方多擔待。”


    夏允風站起來送他爸走,門口處,夏虞山說:“行了迴去吧,遲野喝了不少,你迴頭把他送迴酒店。”


    夏允風說知道了。


    包廂裏熱熱鬧鬧的,夏虞山走後沒人再勸酒,大家都放鬆下來。


    遲野沒吃幾口菜,全在喝酒了,餓的胃部抽痛,趕緊吃點東西。隻是桌上的菜大多數都冷了,涼菜吃的人更不舒服。


    夏允風喊來服務員,請人家再上幾個熱菜。他們本來來的就晚,又喝了幾輪酒,時間不早,後廚都快要收工,因此菜上的很慢。


    遲野吃幾口不吃了,背過身去咳嗽,事務所的同事和他聊工作。


    遲野那聰明頭腦竟沒被感冒和酒精糊住也是挺神奇的,和人湊頭說了半天,熱菜端上來也沒見吃幾口。


    時間差不多,該散場了,沒喝酒的負責送喝酒的同事迴家。餐廳門口,遲野背著單肩包,看起來挺清醒,實則冷風一吹更加神誌不清。


    送完同事,遲野垮下肩膀,包裏裝著電腦,此時竟覺得有點重,滑落下來帶的他往前一栽。


    夏允風緊盯著他,從後抓住遲野的羽絨服。


    那人喝酒上臉,小時候便是這樣,喝一點就眼尾脖頸紅成一片。遲野轉頭看他,不知在想什麽,自己站穩,拿出手機叫車。


    夏允風說:“在這兒站著。”


    遲野艱難維持的清明意識潰散的差不多了,問:“做什麽。”


    夏允風沒幾分耐心,鬆開手,去停車場開車:“送你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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