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多嗎?……你一去學校馬上就趕上換季,溫度降得很快,得把秋天的衣服也帶上幾件。”


    餘初一時失語,他確實沒想到這些。


    餘慶春也料到了,往妻子那邊看了一眼,“讓……你媽媽幫忙再檢查一遍,去了那邊再買雖說也行,但總歸不如家裏的東西用著順手。”


    “不用,我都檢查好了,再添幾件長袖就夠了。”他媽媽哪會幹這些呢?說起來,他平時的衣食住行再加上學習,除了阿姨,就是餘慶春在替他想著了。


    “行,大概就這些……開學那天我讓老李開一輛大車——”


    “我自己去學校就行了,我自己打車走。”


    餘慶春抬頭看了他幾秒,說:“還是找人送你吧。開學第一天事多,東西也多,你自己弄不了……我那天有事就不過去了。一會兒我給小譚打個電話,讓他和老李一起送你過去,他在大學裏待的時間長,你到時候有問題就找他幫忙。”


    餘初說:“行。”想了想又問,“我要是宿舍住不慣,能在外麵租房子嗎?”


    餘慶春思考了一會兒,迴道:“視情況而定。”


    第二天,他等餘慶春前腳剛走,後腳便也出了家門。


    他去了譚知靜家。


    這個時間,譚知靜一般也已經出門了。


    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用這把鑰匙。離開時,他會把鑰匙留在屋裏。


    魚醜醜最開心,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迴來陪自己了,豎著尾巴繞著餘初團團轉。


    餘初去養貓的那間屋裏拎出貓籠子,用貓條把魚醜醜哄進去。他要把魚醜醜帶走。


    可他走到門口,一打開大門,魚醜醜突然狂躁起來,用爪子使勁刮著籠子,驚恐地嘶聲叫喊。


    餘初趕忙關上門跑迴客廳,隔著籠子用言語安慰它,讓它不要害怕。


    “我帶你去一個新家,好不好?隻有咱們兩個的家。”他把籠子放到地上,蹲下來俯著身子,心懷期寄地對魚醜醜說。


    貓聽不懂他的話。貓被人遺棄過一次,害怕再被丟第二次。


    “醜醜,聽話,跟我走,好嗎?”餘初的心漸漸往下沉,用乞求的語氣:“跟我走吧,好不好?我怕他對你不好……我怕,他以後煩了你……”魚醜醜到現在都沒學會用貓抓板,把譚知靜的沙發罩抓得亂七八糟。


    貓在狹小的籠子裏轉圈,激動地朝餘初“喵喵”叫,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把自己關起來。


    餘初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終於狠下心,不顧魚醜醜的激烈反抗,拎起籠子再次朝門口走去。


    這時門外傳來聲響,門開了,譚知靜站在門口,和餘初一起定住了。


    餘初下意識把貓籠子背在身後,往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看著對方。


    譚知靜垂下眼簾,走了進來,把鑰匙放到門口的小櫃上,迴頭看了一眼。一個年輕女人跟在他後麵進了屋,看見餘初後露出極為驚訝的表情,隨即便恢複了平靜,看向譚知靜,等他的解釋。


    “這是餘初,”譚知靜抬手胡亂示意一下,又對餘初說:“這是我姐。”


    餘初又下意識退了兩步,對譚知靜的姐姐說:“我把貓放這兒養了幾天,我把它帶走。”說完,他鼓起勇氣不看他們,也不管魚醜醜叫聲淒厲,悶頭朝門口走去。


    譚知靜的姐姐朝旁邊讓了一步,譚知靜卻還站在門口擋著路。


    “姐,你先去屋裏收拾東西,我和他說會兒話。”譚知靜說,眼睛一直看著餘初。


    “好。”姐姐彎腰換上拖鞋,繞過餘初去了養貓的那個房間。


    等那扇屋門關上後,又安靜了許久,譚知靜才彎腰換鞋。他換鞋也比平時慢了些。


    等他直起身,對餘初說:“對不起,是我沒弄清楚就質問你,這件事是我不對。”


    一聽見他的聲音,魚醜醜叫得更淒厲了,向他求救。


    餘初不願相信地把籠子拎到麵前,看到魚醜醜用防備的姿態盯著自己,傷心至極。


    “我對它不比你對它好嗎?”他喃喃道,“明明最開始是我先發現它的。”


    “餘初,對不起。”譚知靜又說。


    餘初忙捂住胸口,疼得受不了了。可他仍然堅持看向譚知靜,想聽他說出自己真正想聽的話。


    可能隻等了幾秒,他就忍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問:“你知道我最想聽什麽嗎?”


    譚知靜那雙迷人的薄唇緊緊地抿了起來,眼裏也顯出糾結。


    餘初激動地等待,心情比魚醜醜的叫聲還尖利。


    但他忽然渾身一抖,一股極為強烈的羞恥感從腳底湧上來,幾乎要把他燒穿,臉在瞬間漲得通紅。


    他愕然地看著譚知靜,實際是在用譚知靜的視角看自己,並在心裏慌慌張張地問:“你現在這樣和媽媽有什麽區別?”


    貓叫得太響了,譚知靜的姐姐從屋裏出來,打破他們之間的寂靜:“要不先把貓放出來?”


    餘初蹲下來,把貓籠子放到地上,打開門。魚醜醜瞬間逃命似的躥了出來,直衝到沙發下麵躲了起來。


    餘初將貓籠門重新關上。這是一個徒勞的動作。


    他站起身,什麽都沒有帶,朝門口走去。譚知靜錯開一步讓出位置。


    從他身前經過時,餘初再一次聞到譚知靜身上那令他迷醉的氣息。“譚知靜,我討厭你。”


    他提前一天去學校報道,自己打的車,沒告訴任何人。


    之後的那個夏天,譚知靜聽說餘慶春被雙規的消息。


    一瞬間,幾乎所有的小包間裏都在談論這件事:餘副局即將轉正之際,他的妻子和兒子實名舉報他貪汙受賄。


    “他那個老婆,看著年輕,其實是二婚的。”


    “兒子也不是他兒子,是他老婆跟前夫生的。他以前最怕人們說這個,所以成天帶著他那個便宜兒子去這兒去那兒,多寶貝似的,裝成是自己親生的。”


    “這可裝不成,不是親生的就親不起來。你記得他進去之前受傷了嗎?”


    “記得呀,傷得還挺重,說是喝多了摔的。”


    “摔能摔成那樣?是他那便宜兒子捅的,早就傳遍了,當時他跟他那個兒子一起進的急診。沒想到那小孩兒看著挺文靜的,下手這麽狠,直接捅的肚子!餘慶春還不如他,那小孩兒就傷到胳膊。”


    “他那個二婚老婆呢?”


    “老婆肯定是向著孩子的,要不然也不會有後頭那一出了。”


    “要我說,那娘倆走了步昏招。都一起過了這麽多年了,在外麵也過得去,就繼續湊合過唄。本來餘慶春前途大好,跟著他有享不盡的福,現在餘慶春一下子垮台了,他們娘倆也得把以前吃進去的吐出去。你看那個女人那個樣子,像是會賺錢的嗎?那小孩兒好像才剛上大學,以後連溫飽都要是個問題了。”


    譚知靜最驚訝的竟然不是那一件又一件事,而是那些事仿佛在這座城市裏早就不是秘密,而他曾經和餘初緊緊地摟在一起,他們交換著體溫、交換著唿吸,他卻什麽都不知道。


    餘初的手機打不通了,他們曾經的那個對話框也無法接收消息。他查了一下聯係人,發現餘初已經把微信注銷了。


    他沒有通過這個城市裏的人,而是通過自己曾經的大學老師找到餘初那個學校、那個係的一名講師,再輾轉要到餘初現在的電話號碼。


    撥號之前,他思量過,要不要借別人的手機打過去,但他最終還是想用自己的號碼先試一次。


    餘初沒有拒接他的電話,並且一下子就聽出他的聲音,之後在電話裏沉默下來。


    “餘初,讓我見見你吧,好嗎?我想見你。”


    長久的沉默之後,餘初開口了,“其實,不用。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活有困難,想幫我……不過我現在其實過得還挺好的。我在大學裏一直挺用功學習的,成績不錯,能拿到兩個獎學金,加起來還挺多錢的……以我現在的情況,我們輔導員說,下學期我能申請助學貸款,還能申請專門給貧困生的獎學金,這就有四筆錢了,應付生活和學習綽綽有餘了。我媽現在也出去工作了,雖然賺得不多,不過也夠花了,她那個雇主管吃住,她也沒什麽花銷……總之,我們目前是不缺錢的,你不用擔心。”


    譚知靜說,生活沒有遇到困難就好,又說:“我還是想見你一麵。”


    電話裏安靜了一會兒,餘初說:“還是算了吧。我們勉強算是好聚好散,以後逢年過節能問候一聲就行了。祝你生活順心,不用擔心我,譚哥。”


    譚哥。


    第65章 六年後


    幾年中,譚知靜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曾經那個似乎要與他們一家人同生共死的廠子說轉手就轉手了。之後他輾轉去了北京,和讀博時跟隨的教授一起創辦了一家小科技公司。新公司步入正軌後,他找到了合適的形婚的對象,結了一次婚,又離了婚,期間出過一些波折,但所幸最終的結果是好的,他又恢複了一個人的生活,不被人打擾,父親也不再過問他的感情生活。


    再後來,姐姐和姐夫也搬家了,他們考慮到本地的教育情況,趁媛媛上小學前,先後換到北京的工作。本以為最重土難遷的是老父親,沒想到老爺子一心為外孫女著想,痛快地跟著一起搬了過來。沒多久,那幢老房子也長租出去了。現在他們除卻每年迴去給譚知靜的母親上墳,一家人不用再迴到那個地方,何況母親埋在鄉下老家,不在市裏。


    曾經以為一輩子都逃不開的那座城市,已經像是一個夢裏的處所。


    有天姐姐給譚知靜打電話,問他:“幾年前你還在老房子住那會兒,有一次你姐夫半夜送你迴去,在你那兒碰上過一個小孩兒,和我有次去你家見過的拎著貓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嗎?”


    這也像是夢裏的事。


    譚知靜像是瞬間陷進一場黑夢,又猛然驚醒,過了好半天才緩過來,說:“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你姐夫今天剛告訴我這事,我剛知道。”


    “姐夫怎麽突然問這個?”


    譚知閑與譚知靜一母同胞,兩人幾乎是一樣的性格,不愛說話,不愛談論自己,但他們彼此相識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同是三十二歲,卻已相識三十三年。即使譚知靜不愛說,知閑也了解他。


    姐姐說:“你先別管你姐夫。我問你,你當時是讓那個小孩兒住家裏了嗎?”


    “沒有,那是爸的房子,我怎麽可能——”


    “知靜,你別誤會,我不是興師問罪。我就是想問問你,你姐夫說那個小孩兒就是餘慶春家那個孩子,是嗎?”


    “是。”


    “你那會兒非得摻和進餘慶春那事,我當時就沒想明白,但是那會兒廠裏的一切都是你一個人在操心,我就沒有多問。你當時和爸說,你是出於公德心才去檢舉的,這種理由也就咱爸能信,我可是一點兒都不信。咱們那個廠這麽些年來有多不容易,又是怎麽一點一點地變好,你比我更有體會,你不可能拿它去逞那個義氣。當時餘慶春雖說牆倒眾人推,可畢竟不是好事,沒人願意主動把自己扯進去。我當時說,去摻和那事的,要麽是受人指派有利可圖,要麽就是和餘慶春有私怨,你聽完沒有反駁。從後來的結果看,你肯定不是為了圖利,那就隻能是因為你和餘慶春有個人恩怨了……今天你姐夫和我說完,我就想起這件事了,想來想去,也隻能是這個理由了——是因為那個小餘嗎?”


    譚知靜很不想談論這個。當時那近乎盲目、吞沒一切的衝動,過後看來不僅收效甚微,弊遠大於利,還因為它的遲到而顯得薄情且無能。更何況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過時不候,沒有什麽會一直站在原地等著他,無論是人還是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知閑也並不是非得逼他給出一個迴答,她打這個電話隻是為了提醒他,幫他想起來。


    “那天在你家看見那個小孩兒,我跟你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他記得。餘初離開後,知閑問他:“還在上學吧?怎麽還沒開學?”


    他迴答說:“新生開學晚。”


    知閑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意外地問:“剛高中畢業?”


    那時譚知靜為姐姐這無心而直接的反應感到無地自容,尤其緊接著,姐姐在百般遲疑之後,勸道:“如果壓力大的話,就認真地談一場戀愛吧,比這樣好。”


    現在知閑在電話裏說:“我當時確實比較意外,因為他看起來確實太小了,我沒想到你是真的喜歡,還以為你們是別的短期關係……”


    “姐,不說這個了行嗎?”他不習慣。


    “最後一句,知靜,你們現在還有聯係嗎?”


    “沒有了。”


    這是最簡便的迴答。餘初踐行了曾經的許諾,逢年過節都會給他發程式化的祝福語,比如:“寒辭冬雪,歲華新至,餘初給您拜年了,祝願您和家人在新的一年裏身體健康,心想事成。”他會迴複:“謝謝,也祝你和家人身體健康,心想事成。”


    他覺得這種群發的信息應該不能算作有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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