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知靜也不再說話了。比和小男孩兒調情更差勁的,是對他說出這種惡劣的話。


    過了一會兒,譚知靜感覺到餘初哭了……又哭了……貼在他身後的那具小小的身體一抽一抽的,後背的衣服也漸漸被濕透了,沾到皮膚上。


    譚知靜讓餘初自己哭了一會兒。他的手一直握著餘初的小臂,覺得差不多了,握著那兩條小臂輕輕地晃了晃,正要說話,突然門被敲響了。


    兩人俱是一驚。餘初尤其驚恐,從譚知靜身上彈開,瞪著通紅的眼睛,喘不過氣似的低聲道:“我爸……”


    譚知靜驚訝於他的直覺,但也來不及多想。兩人對視了一眼,左右分開,餘初跑去桌邊,譚知靜則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朝門口走去,同時應了一聲:“來了!”


    開門前,譚知靜迴頭看了一眼,餘初背對著門口坐著,擺出正在做題的架勢,左手在臉上抹了兩把。他希望餘初把眼淚都擦幹淨了,還徒勞地希望那兩隻紅通通的眼睛能在幾秒鍾之內恢複正常。


    譚知靜打開門,果然是餘副局,他恭敬地喊:“餘局長。”對方笑著,在開門的瞬間就已經朝屋裏望去,問道:“怎麽還鎖門了?”


    譚知靜側身讓出路,等餘副局進了屋才跟在他後麵,說:“小初怕服務員進來打擾。”


    餘副局隨口說:“不會,他們這邊服務員都挺懂事的。”


    餘初一直趴在桌上寫字,餘副局走過去揉了下他的腦袋,問道:“學得怎麽樣?都問明白了嗎?”


    餘初沒有抬頭,眼睛盯著習題冊,問:“你們要散場了嗎?”


    “快了,正等著上主食呢,我過來看看你們想吃什麽。”說這些時,餘副局已經看到桌上兩隻空碗了,迴頭問譚知靜:“你們兩個已經吃過主食了?”


    譚知靜正要順著迴答“是”,就被餘初搶了話:“譚老師沒吃,我自己吃的。”


    餘副局笑了,“怎麽能隻顧著自己吃?得幫你老師也點一份,下次記著。”


    譚知靜忙說:“是我不餓。”他這麽說著,又掃了眼那兩隻空碗,忽然明白過來:因為隻有一雙動過的筷子……他不由再次看向餘初,隻能看到毛茸茸的後腦勺,震驚於餘初的縝密。


    餘副局又揉了一下餘初的腦袋,“把書包收一下迴那邊去吧,再跟幾個叔叔大伯說兩句話……”又看向譚知靜,和他說起場麵話,說了幾句,發現餘初沒動,便又道:“還沒學夠呢?下次再跟你譚老師約,好不好?今天學夠多了……”可餘初還是沒動。


    餘副局拽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彎下腰去看餘初的臉,“怎麽了?”


    餘初抹了把臉,露出兩隻紅通通的眼睛,用委屈的語氣說:“譚老師說我肯定考不上他的大學。”


    兩個大人都很驚訝,餘副局的驚訝寫再臉上,譚知靜把心裏的驚訝按迴去——他本來以為餘初會用題太難或者考試壓力大當借口。


    餘副局看向譚知靜,譚知靜做出已知失言的表情。


    第27章 小初初再使昏招


    餘副局問:“為什麽想考你譚老師的學校?”


    “因為譚老師說他學校特別好。”


    餘副局失笑:“哪裏好?畢業生就業率高?應屆畢業生起薪高?你沒必要跟別人比這個。”


    餘初眨眨眼睛,說:“譚老師說他們學校寬敞,老師好,同學也好……哦對,食堂也好。”


    譚知靜想起之前聽他抱怨過,這個高中操場太小,剛轉過來那會兒覺得老師也不好,同學也不好,食堂是一直都不好。他本來還在為餘初擔心,這會兒完全沒有了,等著看他到底還能說出什麽話。


    “小譚的學校錄取分數線挺高的吧?”餘副局問譚知靜。


    “其實還好,但確實有一些風險,我怕小初滑檔……但小初要是特別想去那兒,也可以拚一下。小初潛力很大,又那麽聰明,最近還這麽用功,加把勁兒也是有希望的。如果覺得冒險,可以用別的學校保底,把目標設高一點也能激發潛力……”正反話讓他來迴說了好幾遍,沒有紕漏了。


    餘初甜甜地笑起來,讓人不禁懷疑他剛才的眼淚是不是也是假的,“你真覺得我有可能考上?不是騙我吧?”


    譚知靜也笑著,說:“真這麽覺的……隻要你繼續努力。”


    “我肯定會繼續努力的。如果我真考上了,你會獎勵我的吧?”


    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他們相互說著話,又同時說給餘副局聽。


    譚知靜不像餘初那麽了解餘副局,但想到此人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位置,就能料想到他的城府;而餘副局表麵看起來比身邊常來往的那幾個都和氣,那內裏的脾氣就一定更古怪。


    譚知靜在餘副局的監督下誠懇地說著,同時覺得無比荒謬:“當然,考沒考上都值得獎勵,你這段時間這麽用功。”


    “你獎勵我,我們之前說的那個。”餘初和他確認。


    “嗯。”譚知靜說。


    “你說話肯定算數的,對嗎?”


    “當然。”


    餘副局這時才發話:“你管譚老師要什麽了?這樣不好啊,小初,譚老師幫你學習,我還沒來得及感謝譚老師呢,怎麽還能讓老師破費?”


    餘初抱住餘副局的一條胳膊撒嬌:“那你感謝你的,譚老師獎勵他的,互不耽誤。”


    餘副局一直吃他這一套,失笑道:“怎麽叫互不耽誤?你這小腦袋瓜,我們兩個全都讓你琢磨進去了——你到底跟譚老師要什麽了?想要什麽應該爸爸媽媽給你買。”


    餘初朝他調皮地擠了下眼睛,“不是買的。”又說,“秘密。”


    餘副局笑著問:“你和譚老師已經有秘密了?”


    餘初覺出他好像有點兒不高興了,一時沒想好怎麽說,有些心慌。


    譚知靜幫他解圍:“小孩子都這樣。我小時候也是,越跟家長親,就越有些事不好意思告訴家裏。”


    餘副局扭頭揉了揉餘初的腦袋,總算不再問了。


    餘初哭過之後眼睛總是要紅很久,他怕丟人,就沒有迴隔壁的包間。譚知靜跟著餘副局迴去,進門前,他主動說:“小初怕自己上大學以後跟不上,讓我暑假裏幫他預習一下大學的課。”


    餘副局這才真的笑起來,“這有什麽不好意思和我說的?真是小孩兒心性。”又說,“真希望他永遠都跟現在一樣,無憂無慮的,別長大……長大以後煩心事兒太多了。”


    譚知靜笑著說:“有餘局長這樣的父親,小初長大以後也會很幸福的。”


    這話說到餘副局心坎了,他拍拍譚知靜後背,親近地說:“迴頭我單獨請你。”


    飯局結束後,譚知靜留到最後,把喝多的挨個送到各自的司機手裏,陪喝得不舒服的去醒酒,服務員送來熱毛巾,他接過來,幫別人擦臉……吃進肚裏的油水從臉皮上浮出來,透過毛巾的孔隙粘到他手上。


    以往應酬完,如果姐夫沒值班,多是姐夫開上他的車送他迴家。但姐姐不知道他今晚也有應酬,又這麽晚了……姐姐家剛多了一個小嬰兒,他父親也去姐姐家幫忙了,全家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辛苦。


    他也不想在網上找代駕,因為心煩,所以更不想讓外人坐自己的車……他拿著手機翻起通訊錄,倒也不是找不到可以使喚的人……有點兒諷刺,他巴結別人,也有別人上趕著想巴結他……他先想起“食物鏈”這個詞,然後才記起來,是餘初最近剛和他說過這個……不是特地去想那個小孩兒,實在是那個小孩兒太有存在感,蹦蹦躂躂自己跳進他腦子裏。從來沒見過這麽奇怪的人。


    譚知靜最後把車扔在了酒店門口,走路迴的家。城市就這麽大,總能走到的。


    等到了家,已經是後半夜了。先是姐姐結婚搬去新房,之後是父親搬去姐姐那邊。如今這個家裏就剩他一個人住了。一開始家人還擔心他一個人住不慣,但其實一個人最好,想洗幾次手就洗幾次手,想洗幾次澡就洗幾次澡,不用再怕讓他們操心。


    他一進門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下來:不能機洗的大衣封進塑料袋,剩下的衣服抱去浴室,全都扔進洗衣機裏,倒入消毒水,用最高溫的模式清洗;之後是洗澡,從頭到腳來迴地洗上好幾遍,把滲進毛孔裏的煙味兒全都洗出來。


    他跟著餘副局迴到大包間以後又喝了一輪,因為之前吐過,所以一直還算清醒,但這會兒一洗熱水澡,立刻就醉了,頭重腳輕,沐浴露和洗發水都得多看兩眼才能分辯出來,從淋浴間出來的時候還差點滑倒。


    等忙完這些,已經是精疲力盡。他最後看眼手機,有餘初發給他的消息,其中一條是:“你生氣了嗎?”


    前麵隔了兩個多小時的,是:“你說話算數的,對嗎?”


    之後還有一條,是剛發的:“你要是不高興就當我胡說八道。”


    就在他看的時候,又彈出一條:“你別生我的氣。你能當我之前是鬧著玩兒的嗎?”


    散場前,餘副局和他又單獨說了半天,隻為了表達一個意思:讓他滿足餘初的一切要求,好處少不了他的。


    聽起來就像是鼓勵他賣身一樣。


    譚知靜打字:“你隨便吧。”


    第28章 挨了頓罵


    餘初知道自己又把譚知靜惹煩了。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一個倉促但又似乎蓄謀已久的計劃:先哄譚知靜答應,隻要他和自己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更加了解自己,就一定能喜歡上自己。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種想法是毫無根據的,根本沒有證據、也沒有經驗顯示它一定能實現。自信開始垮塌。直到那個周日的上午,他在陽台上等著,而譚知靜沒有來,自信坍塌成灰燼。


    之後的某天,餘副局要出去吃飯,走之前問餘初:“今天也有你譚老師,你有問題想問他嗎?”


    餘初正處於被譚知靜深深傷害的狀態中,不去,但之後他躲在自己的小床上,卻聞到了譚知靜身上的味道。


    他曾經那麽緊地抱著譚知靜,鼻尖愛上譚知靜的後背,這會兒他孤獨地唿吸,竟也能聞到那令他發顫的體味。譚知靜此刻就在他的房間裏,在這空氣中,他所知的有關譚知靜的一切,就在他的鼻端,在他的身體裏,在距離他嘴唇一公分左右的地方。


    他還想再那樣緊地抱住他。


    餘初跟媽媽說想下樓吃點兒烤串,媽媽告訴他廚房還有沒吃完的晚飯,但餘初說他現在就想吃燒烤。


    媽媽有些不高興,“你爸最煩你吃那些不上檔次的東西。”


    餘初說:“那你別告訴他呀。”


    媽媽完全管不了他。


    餘初在出門前又去廚房裏兜了一圈,然後打車去了那個飯店。


    他在飯店門外給譚知靜打電話,被掛掉了,於是他打給餘副局,讓他叫一下旁邊的譚老師,提醒他看手機,“我有問題要問他。”


    再撥過去,就接通了,一聲“喂”,響起於嘈雜中,很快又安靜下來。餘初知道他現在是獨處了,就喊了一聲:“知靜哥哥。”


    四周那麽安靜,顯得譚知靜的聲音無比冷淡:“說。”


    “我在飯店門口……我想見你。”


    之後便是沉默。


    “你能找機會出來一下嗎?我就想跟你說幾句話。”餘初再次嚐試。


    “電話裏不能說?”


    “可我想當麵……我就像見見你,我見你一麵我就不煩你了,好不好?”


    “我要是不下去呢?你要一直等著嗎?等到你爸發現,讓他來問我,我又得想辦法幫你圓謊,圓不過去我就得倒黴,你是這意思嗎?這次換威脅了是嗎?你是不是每次都覺得自己特聰明,想這些歪門邪道——哦對了,提醒你一句,要是你爸爸問你是什麽獎勵,你得說你怕大學跟不上,想讓我暑假裏幫你預習大學的課程——你看,你隨便一句話,我三個月的時間就被你套住了……你需要高考嗎?你真的需要學習嗎?你爸爸說得那麽清楚,你沒必要跟別人比……你聽出來了嗎?你爸那話是特地說給我聽的,讓我認清自己的地位,就因為你撒的那個謊,因為我惹你不高興……不過他說得是對的,就業率、工資這些東西,對你來說根本沒用,你為什麽要搶占別人的生存空間呢?那麽多人為了高考、為了能上個好大學拚命,他們不像你那麽命好,有一個好爸爸,輕而易舉就能幫你弄到加分,甚至能給你保送,你知道你占用的這個名額對另一個被你擠出去的人意味著什麽嗎?——”


    每一句訓斥都是在餘初耳邊炸了聲雷,震得他頭暈目眩。但他不得不先打斷譚知靜,“……知靜哥哥,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啊,我聽不懂……”他心裏十分難過,譚知靜好不容易說這麽多話,卻是在罵自己。


    電話裏頓了一下,“你知道某個大學某個專業在一個地區招收的學生數量是有限的嗎?你靠加分或者保送進去了,就意味著有一個人被你擠出去……被擠出去的那個很有可能是出生在普通家庭裏的孩子,他沒有任何加分,能考到那個分數都是靠他自己數年如一日的努力,他報那個學校、那個專業,也不是因為好玩兒,因為什麽愚蠢的、可笑的獎勵,他要上大學是因為他未來要靠這個文憑去工作、去養活自己、甚至是養活他的家人。餘初,你何必呢?因為你一句話,你爸爸當天晚上在飯桌上就開始幫你打聽,說孩子突然不想上本省的大學了,想去外地,現在再弄成保送還來不來得及。他也得去求人,他欠的人情又得靠人情去還,這一來一迴又給普通人造成多少不公平?”


    餘初緊緊地握著手機,脖子都被譚知靜的訓斥掐住了,聲音如蚊蚋般細小:“我不知道這些……那我不讓我爸給我弄那些還不行嗎?我靠我自己考……”


    電話裏傳來一聲冷笑,代表兩個字:“憑你?”


    餘初用力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等最難受的那股勁兒過去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去,輕輕地,因為怕被電話那頭聽到,然後小心地問:“你是不是又心情不好了?他們又灌你酒了是嗎?還說了你不愛聽的?……知靜哥哥,你可不可以別把我看成和他們一撥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也不喜歡那樣的……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聽進去了,以前沒人教過我,我不懂,但是你告訴我以後我就知道了……你不喜歡的,我都改,行嗎?我學東西可快了,你看我學習進步那麽快,隻要我用心學,就肯定能學會,你教我的我都能學會……”


    譚知靜不說話了。


    餘初又做了一次深唿吸,“……你要是不想見我,就算了……就是,我給你帶了點兒熱粥,我家阿姨晚飯的時候剛熬的,準備給我爸晚上迴去喝的……喝了酒再喝這個粥,能舒服點兒……你就出來一趟把粥給喝了,我怕你又胃疼……要不我上去找你也行,或者我找個服務員讓他給你拿上去,你要是實在不想看見我的話……我其實……”他無意中掃見飯店大廳裏有眼熟的服務員,趕緊往角落裏躲了躲,從亮處進到暗處,忽然就想哭了。


    可是不能再讓知靜哥哥知道自己愛哭了,會被瞧不起。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把眼淚憋迴去,使勁穩住聲帶,說:“我就是……想跟你道個歉,我知道我之前那麽做,又不對了,我現在知道當時不該那麽說……”


    “你現在在飯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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