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法再看下去了,蹲到地上,灌木叢擋住可怕的畫麵,再捂住耳朵,那些笑聲就也都一並消失了。餘初把自己藏在沒人能找到他的角落,躲在懦弱的安全裏痛哭流涕。


    過了很久,餘初捂著耳朵站起來,看到那些人類已經離開了。那隻醜貓變得更醜了,一團抹布似的鋪在地磚上。


    “死了嗎?”餘初的思維像生鏽的齒輪一樣艱難地轉動,費盡力氣轉到下一個齒,“死了也好。”這兩個齒輪早就是挨在一起的了。


    餘初也像死了,可他畢竟還活著,所以還要繼續承受活著的罪。他委迴到地上,把自己縮在幾株灌木之間,不知道這樣的痛苦還要重複多少迴。


    後來他聽見皮鞋走在路上的聲音,步調不急不緩,尤其是停住前的那最後一步,聽起來格外熟悉。


    緊接著是比腳步聲更熟悉的嗓音,餘初聽見譚知靜在不遠處問道:“請問是寵物醫院嗎?有貓受傷了,可以送去您那裏嗎?”譚知靜還問對方,貓像是被虐打了,已經不動了,要怎麽辦。


    餘初縮在植物的庇護裏,聽到譚知靜又離開了,屬於譚知靜的所有聲音逐漸離他遠去。遠到快聽不見時,餘初從灌木叢裏跳出來,朝譚知靜追了過去。


    譚知靜小心地抱著奄奄一息的貓往外走,聽見身後有動靜,迴了下頭,看見餘初帶著哭腫的一張臉跟在他身後十米左右的位置,見自己停下來,他便也停住,像是已經跟了很久。


    譚知靜看了餘初一會兒,沒有說話,轉過頭繼續走,餘初一直和他保持著那麽遠的距離,像被譚知靜用一根繩子栓著。


    到了小區外麵,人多起來,餘初怕跟丟了,才把十米的距離縮成五米。他這時才知道原來每次譚知靜來找他,都得把車停這麽遠。


    譚知靜走到自己的車邊,迴頭看向餘初,用眼神示意他過來。餘初忙跑過去,停在距譚知靜一米左右的地方。


    “過來。”譚知靜又下令,餘初才敢再往前走一步,一米縮成半米。


    “你抱著貓,我開車。”譚知靜把幾乎沒有生息的貓放到餘初的臂彎裏,打開副駕的車門。


    餘初小心翼翼地坐進去,低頭看著懷裏的貓,眼淚再次嘩嘩地流出來。譚知靜也坐進來,先從車門的儲物盒裏拿出一包消毒紙巾,一邊擦手一邊看餘初哭得滿臉涕淚,等把手擦幹淨了,起身越過餘初,把副駕的安全帶扯過來。餘初一動不動,聽見譚知靜在自己臉旁說:“抬一下胳膊。”餘初就把貓輕輕地放到自己腿上,抬起手臂。譚知靜幫他把安全帶係上了。


    開在路上的時候,他們隻說了一句話,餘初問:“它會死嗎?”譚知靜說不知道。


    到了寵物醫院,接待的護士一見這貓的情況,立刻就把它們安排去了急診,譚知靜和餘初也被一起叫了進去。


    醫生把貓放到檢查台上,一邊檢查一邊歎了口氣,卻沒說什麽,竟像是已經習以為常。


    貓身上的傷口在檢查台的燈光下更加明顯,譚知靜發現餘初在發抖,就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帶了出去,讓他在外麵的椅子上坐著等著。


    他要轉身離開時,餘初緊緊抓住他袖子。譚知靜像剛才醫生對著那隻貓歎了聲氣那樣,對著餘初也發出一聲歎息,把餘初的這隻手握在手裏,把他又從椅子上拉起來,帶著他去了洗手間。


    不用他說,餘初就知道是要洗手。兩個人一起認真地洗了手,譚知靜讓餘初把手腕也洗一洗。寵物醫院的洗手間是自動出水,所以不用餘初幫譚知靜關水管了,而且這裏有紙,譚知靜先抽出兩張紙給餘初,等餘初擦幹了手,又給他一張,“把臉也擦一擦。”


    餘初擦掉滿臉的鼻涕眼淚,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真醜。


    譚知靜也擦幹手,兩人一起迴去,在外麵等著。餘初好幾次欲言又止,譚知靜溫和地說:“我也不忍心看。一會兒要是有事,護士會出來找我們。”


    我們……餘初又開始哭,不是我們,隻有譚知靜,是譚知靜救了這隻貓,而他是懦夫,他什麽都沒有做。


    譚知靜從兜裏拿出紙巾,扯出一張遞給他。


    等他情緒略微穩定一些後,譚知靜問他:“是怎麽迴事?你看見了嗎?”周圍帶著寵物來看病的人也都圍了過來,不住唏噓。


    當著這麽多人,餘初不想說,就一直看著譚知靜。譚知靜等了一會兒,像是懂了,對餘初說:“先不說了。”


    貓救迴來了,有幾處骨折,但都不致命,要留在醫院觀察一天。譚知靜看起來並非是多愛小動物的人,聽說貓沒事了,就痛快地支付了費用,然後帶著餘初離開了。反倒是餘初一步三迴頭的,直到譚知靜說明天還帶他過來看貓,他才放了心。


    坐迴到車裏,譚知靜先用消毒紙巾給車裏四處消毒,然後才問餘初:“送你迴家?”


    餘初沒有吱聲,譚知靜就把車子啟動了,往餘初家的方向走,一邊開車一邊囑咐:“你剛才聽見護士說的了嗎?迴家以後先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洗一遍。”


    衣服,脫下來……兩人一時都有些尷尬。


    “對不起。”餘初小聲說。


    譚知靜“嗯”了一聲,而不是“沒關係”,過了一會兒又說:“以後別那樣了。”又過了一會兒,“對別人也不要那樣。”


    餘初也“嗯”了一聲。


    快到餘初的小區門口時,譚知靜說:“你家這邊不好停車,我一會兒就在路邊靠一下,你自己下車,行嗎?”


    餘初不說話,隻看著他,眼睛裏瞬間又湧起兩汪淚。


    譚知靜沒有辦法,隻好又在路邊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一個停車位,還擠得要命,費勁地停進去。


    餘初仍然舍不得下車,可又怕譚知靜又趕他,兩條腿緊張地並在一起,不知道是該繼續賴在這裏,還是趕緊離開。


    “你這小孩兒到底怎麽迴事啊?”譚知靜忽然轉過身來,不耐煩似的說了一句。


    餘初以為他果然又煩自己了,害怕地扭頭去看他的表情,被譚知靜在頭上輕輕地揉了兩下。


    第19章 知靜眼中的幹淨與髒


    譚知靜經常在不經意摸過什麽後感到後悔,並且越想越後悔。


    摸到餘初的瞬間他也後悔了,但幸好餘初的頭發柔軟,摸起來手感舒適,讓他掌心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當然最重要的是餘初的頭發非常幹淨。這個小孩兒的長相就很幹淨,不過這種“幹淨”隻是一種感覺,更客觀的是這小孩兒身上的衣物總是幹淨如新,想來在生活中被照顧得十分周到,再聯想到他家裏的整潔程度,讓譚知靜在理智上也認可餘初幹淨:這是指餘初身上所攜帶的細菌數量比常人少。


    這小孩兒被他摸得定住了,癡癡地望過來,那顆奇怪的腦袋瓜裏不知又產生了什麽奇怪的念頭。


    譚知靜覺得他短時間內是不會主動離開了,就先自己下車。


    他剛才抱了貓,身上肯定沾了血和貓毛,還會有土和細菌,大概率還有寄生蟲和蟲卵。這些東西都會飄進空氣中,車裏不幹淨了。


    他剛才開車的時候就一直後悔沒有想起來先把大衣脫下來,裝進塑料袋,然後再上車。那會兒他被那隻貓的慘狀和哭哭啼啼的高中生占著,沒顧上,但稍一閑下來,他就開始被那些念頭幹擾,比如想象衣服上那些髒的顆粒、細菌、病毒,慢慢地飄到空氣中,懸浮著,再通過空氣進入他的唿吸道,進入他的身體循環,讓他每一次唿吸都覺得惡心。


    他趕緊從車裏鑽出來,示意餘初也下來。餘初的外套也被貓弄髒了。


    可下車後也沒好多少,這條街上車多人多,灰塵、尾氣、行人唿出的口氣……剛剛經過的那個人看起來不太講衛生,他有什麽唿吸道疾病嗎?他今天早晨刷牙超過三分鍾了嗎?一般人的口腔裏有六百多種細菌,當然多數是有益菌,可是有一兩種有害菌就會非常髒,非常非常髒……細菌在空氣中是活的,從這個人的口中傳到另一個人的口中……停下!


    譚知靜強迫自己停止為潔癖提供飼料,從衣兜裏摸出煙盒,磕出一支煙,點煙、吸一口、唿出去……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知道潔癖是什麽。潔癖不是因為衛生習慣,也不是因為健康理念,甚至不是因為心理問題。潔癖的根源在於現實生活中的問題。現實生活的問題是無解的,所以潔癖也無解。


    餘初下車後一點兒一點兒地蹭到譚知靜跟前,吸著他的二手煙。譚知靜偏了下身子,避免不禮貌地朝別人吐煙,可餘初也跟著轉過來,依然站在他唿出的煙霧裏,譚知靜就由著他了,也由著他直溜溜地看著自己,就像他之前抱著貓往前走,由著餘初舉止異常地跟著自己。


    吸了幾口,譚知靜說:“進小區吧。”馬路邊太髒了,旁邊的垃圾桶也太髒了,還要一直抵禦想把大衣脫下來扔進去的衝動。


    他鎖上車,自顧朝小區走去,篤定餘初會跟著他。他走在前麵,沒有看餘初,但能想象餘初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的樣子。走了幾步,他又想起餘初的裸體。


    “他要是再敢來那麽一出,就滿足他,管他是誰家的孩子。”譚知靜吐出一縷煙,這樣想。


    第20章 這一天


    越往小區方向走,行人越發多起來。不是譚知靜所指的多,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多。他就不再抽煙了,把香煙夾在指間,垂下胳膊,但一時找不到滅煙的地方——路邊垃圾桶的頂部不能算是滅煙台,然而煙灰灑得到處都是,很髒。


    這也是譚知靜不希望自己抽煙的一個原因。他車裏常年備著糖,不隻是為了應酬前墊一墊,也為了戒煙。可惜總不能如願。


    一個媽媽推著一輛嬰兒車迎麵走來,譚知靜背過身去,把煙蒂扔到路邊的兩個車位之間,用腳撚滅,正準備去撿,餘初搶先擠過來,彎下腰手快地撿起來,然後紅著臉站起身,捏著他剛剛吸過的煙蒂,說:“我幫你扔吧,你別把手弄髒了。”


    饒是譚知靜已經知道他舉止古怪,仍不免感到些驚訝。但因為餘初為自己製造出的受寵的獨生子的形象,譚知靜沒有想到他這種卓越的眼力實際是一種生存能力,而非他曾在酒桌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耳濡目染的世故和早熟。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譚知靜對餘初從未深究過:世故早熟,還是幼稚輕浮,餘初所表現出的一切特征都被混為一談,統稱為青春期。


    譚知靜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期了,確切說是不知道。他可能有過一個過於平穩的青春期,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過那個東西,他不知道,因為在那之前他就已經不再留意自己了。最近的那場戀愛失敗之後,他再次收獲“自我”這項評價,實在是大錯特錯。餘初這樣不需要負任何責任的小孩兒才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典範,而他不是。


    被譚知靜評價為自我意識過剩的餘初拚命捕捉對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他是從譚知靜看自己的眼神裏意識到的,他似乎又過火了。


    但他忍不住。他不僅是想為譚知靜效勞,還有想情不自禁地想引發譚知靜的關注、想吸引他的目光。


    可能譚知靜剛剛看向他的那副微微詫異的神情,正是他想要的。他想讓譚知靜的視線和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身上,像點燃什麽易燃物一樣地點燃自己。他在譚知靜的注視下全身如著火一般,要是能真的燒成灰燼才好。


    餘初渾身著火地走到垃圾桶前,卻舍不得扔進去了。他迴頭看了一眼,確定譚知靜發現不了,便隻做出一個扔東西的動作,實際把煙蒂藏進手心裏,再假裝揣兜,把煙蒂放進褲兜裏。


    這支煙蒂將在不久的將來,與譚知靜遞給餘初的紙巾、譚知靜用過的筆、譚知靜寫過字的稿紙,以及譚知靜送給餘初的書匯合到一起。之後還會不斷添進新的物件,它們將化身為另一個譚知靜,長長久久地與餘初作伴。


    餘初已經覺出事情開始發生變化了,他預感到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救了貓的男人。


    他們一直走到小區裏,餘初跟著譚知靜。他住在這裏,卻像來做客,譚知靜才是主人。


    他們走到有灌木叢的綠化帶,餘初就是從這樣的植物裏麵鑽出來,追上譚知靜的。


    他終於忍不住問:“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譚知靜用眼神表示許可。


    “我看見是誰幹的了……是幾個小孩兒。”


    譚知靜沒有顯出驚訝,顯然他早就猜到了。


    餘初感覺自己在譚知靜麵前是透明的,但譚知靜這半天來都沒有問他為什麽不阻止。


    他主動坦白:“我沒有想明白……那些小孩兒是錯的嗎?殘忍是位於食物鏈上層的動物的天性,貓也會虐待它的獵物……貓會把折磨老鼠當遊戲……那些小孩兒虐待貓,和貓虐待老鼠是一樣的……人不應該幹涉貓虐待老鼠,所以我也不能阻止他們虐待貓,這是大自然的規則。”


    譚知靜挑了下眉。


    “你覺得我說得對嗎?”餘初急切地問,譚知靜難得真的在聽他說話。


    “你說得有道理。”譚知靜說。


    餘初大為失望,說是心碎都不為過。他本來希望譚知靜能反駁自己。如果是譚知靜說他想錯了,他一定能被說服。


    “那你……如果你之前就聽過我說這個,你還救它嗎?”


    譚知靜想了想,說:“會。”


    “為什麽?”餘初看起來像是又要哭了,大大的眼睛被淚水泡得水汪汪的,黑眼珠洗得幹幹淨淨。


    譚知靜都不由開始迴憶了,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年紀的……小男生掉眼淚嗎?


    高中畢業的時候似乎是有男同學哭了,本科畢業的時候好像也有,但他都不太記得了。他也曾在母親去世後偷偷地哭過一次,但因為是夜裏,沒有開燈,也沒有照鏡子,所以他其實還是不知道其他人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掉眼淚是什麽樣的,隻除了眼前這個。


    “你為什麽還會救它呢?”餘初忍著眼淚又問了一遍。


    “因為我看它可憐,想救它,也能救它,就救了。”譚知靜說。


    後來餘初在譚知靜的建議下開始寫日記,他寫的


    第一篇就是關於今天。在之後的歲月裏,他時常迴到這一頁,用不斷成熟的字體對這一天添加注釋,直到終於寫出來:“那時候我其實還想再問他一個問題,他救了醜醜,能不能也救救我。我還想問自己一個問題,我能不能也學他救一隻貓,我能不能救媽媽。”


    “那明天……明天你真願意帶我去寵物醫院嗎?”十八歲的餘初實際問的是這個問題。


    “我之前怎麽和你說的?”譚知靜反問他。


    餘初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了,驚喜地笑起來,水汪汪的小狗一樣的眼睛一笑就變得彎彎的,從純粹的悲傷直接切換到純粹的喜悅,“那等我放學以後行嗎?我想把自習課上完……當然你要是等不及的話——”


    “我等你放學。你和你家裏說一聲,是我直接去你學校接你還是——”


    餘初已經迫不及待地猛點頭。譚知靜也笑了,“那我到時候去接你,你帶好手機,到時候聯係。”


    餘初又使勁兒點頭,戀戀不舍地和他道別,卻又不敢頻頻迴頭,怕把譚知靜嚇到。


    直到要拐彎時,他才忍不住迴頭看了第一眼,看到譚知靜也走了,隻剩一個縮小的背影。譚知靜的大衣不見了,不在身上,也不在手上。隻穿了一件襯衣的身影在這春寒料峭裏顯得孤單而蕭索。


    餘初始終都不知道譚知靜這天為什麽會陪他走這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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